夕陽西下,火勢終於漸滅。


    熊熊烈火吞沒之後,藻井雕龍不再,元豐樓內燒得一空,靠近過去,腳下到處都是蒙上灰黑的綠琉璃瓦,昂頭仍能見高樓巍峨,然而風一吹,灰燼飄蕩,隻剩一具枯骨聳立,它見證太多榮辱興衰、風雲變化,如今卻輪到了它,此時它沉默著,默默無言,好似蒼鬆挺立,從地裏拔出一種深深的寂靜。


    離元豐樓不遠的一處院落裏,六陽齋公把灰頭土臉的管事壓了過來,後者被一推跪倒在地,再抬頭時,便看見黃景冰冷的臉。


    “黃樓主,我們看見他時,他還想收拾細軟逃跑。”六陽齋公緩緩道。


    “還請齋公先退出去,我有話想單獨問他。”


    “好。”


    黃景掃了管事一眼,後者打了個寒顫,如芒在背。


    “姓李的,我黃某人何時虧待過你。”


    “未…未有虧待。”


    黃景眸色更深,一字一句道:


    “那你跑什麽?”


    管事雙腿發顫,似要把地麵都跪壓下三寸,他頭顱猛一磕,


    “掌櫃、掌櫃!那些賊子綁了我小兒子,小的就這一個養老送終的兒子!他們叫小的給你遞信,說是最後一次了,小的不敢不遞,小的、小的不知道他們膽大包天,竟敢火燒元豐樓!”


    管事不停地磕著頭,砰砰悶響下,地麵已是斑斑血跡。


    黃景卻沒有看他,而是看向了手裏的半截腰牌。


    那從元豐樓裏搜出來的喜鵲閣腰牌,就在江心真人身側。


    是那群諜子所留。


    “好、好…”


    麵如冰寒的黃景抬頭看了眼元豐樓,卻忽地麵目化開,緩緩道:


    “塞翁失馬……”


    管事渾身定立,滿眼不解。


    “他們藏在了重陽觀。”黃景慢騰騰說著,像是略帶癲狂的自語,“當真是塞翁失馬,如果不是江心真人死了,我都猜不到他們藏到了重陽觀裏麵。”


    “什、什麽…”


    “他們定然喬裝成了道士,藏到了重陽觀秘境裏!”


    黃景的語氣兀然拔高,


    “殺江心真人是為了滅口!


    我早就想過拿元豐樓引他們上鉤了,想不到、想不到他們被逼上鉤了,排除了妙尚寺後,他們走投無路,襲燒元豐樓,以此嫁禍給喜鵲閣,求得一線生機。


    他們到底上鉤了!”


    管事仍畏畏縮縮跪在地上,聽到黃景的語氣,原先萬念俱灰的心裏騰起一抹生機,把腦袋抬高,像條狗一樣仰望黃景。


    “好狗、好狗。”


    黃景嘶聲中騰起了森冷的笑,


    “所幸…走水發現得及時,我沒跟喜鵲閣鬥起來,所幸、所幸,這群江湖義士還在,隻要人還在,再少一座元豐樓又如何?”


    管事似乎聽到了一閃而過的生機。


    他咚咚叩頭,原本的絕望蔚然變迴了殷勤,勾起諂媚道:


    “掌櫃、掌櫃的說得對,莫說再少一座元豐樓又如何,再少十座又能如何?隻消那孤煙劍一死,一切全都值得。


    掌櫃的…他們把小的小兒子給撕票了,小的今兒恨他們入骨,恨不得抽其髓扒其肉!待先殺了他們,要殺要剮,都隨掌櫃!小的絕不皺半點眉頭!”


    管事一邊說著,一邊抬起頭打量黃景的麵容,就見後者笑眯眯地看著他。


    他禁不住眼皮子打顫,蒼白著一張臉,憑多年經驗覺察到什麽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那你說,我該怎麽用你?”


    “先、先從小事用起,元豐樓裏還死了不少人,廚役、茶女、打雜的、還有戲班子……都死了許多,掌櫃你交給我來撫恤,解了掌櫃的後顧之憂……”


    黃景忽然大笑起來。


    笑聲起初朗朗,隨後漸漸嘶啞,唿出的氣息斷斷續續,像是寒風鑽入喉頭,刀似的從中剜裂開來。


    管事在笑聲裏抖得厲害,喉結上下滾動幾迴,但話又說不出口。


    “撫恤?”


    黃景笑聲漸息:


    “撫恤什麽?元豐樓一毀,裏頭多少銀子都成了灰?”


    管事顫著嗓音道:


    “掌櫃你不是把…把不少銀子深埋在別院地裏,以備不時之需,掌櫃的…小的跟你這麽久,給一條生路啊!”


    “那些錢,用不著你來操心,”


    黃景語氣冷冽,


    “花銀子撫恤了這群下人,那麽過來助拳的江湖義士又如何交代?”????管事瞪大雙目,死死盯著黃景,撫恤其他下人隻是個活命的由頭,而黃景則將之無情截斷,他下意識間想要掙紮著起身逃開,然而一掌先他一步探出。


    “下人有下人的命,


    釣出那群狗諜子在重陽觀,你跟他們…死得都很值得!”


    砰的一聲,管事七竅流血,身體往後倒去,天靈蓋觸目驚心地凹陷。


    黃景收迴手去,拍散掌中血痕,氣沉丹田,調度著周身的氣息。


    既要散盡千金,那就要有散盡千金的模樣,何況他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在這講道義的江湖,更應做決然赴死的麵目。


    聽到這院內氣息頓止,六陽齋公快步自院外而入,見到地上多了具屍身,便清楚黃景這是清理門戶。


    六陽齋公看向黃景,沉吟許久後道:


    “元豐樓被毀,還請…節哀順變。”


    黃景緩緩抬頭,麵容好似一下老了許多,他沉默半晌,最後勾出一道苦笑。


    六陽齋公看到喪子之痛在他麵上浮現。


    “齋公,我十幾年前就在節哀了,偏偏…節哀節到今日,還在節哀。”


    黃景眼角往下吊,似哭似笑。


    六陽齋公蒼老的皺紋擠在一塊,哪怕見過風風雨雨,如今見黃景的麵目仍舊不勝唏噓。


    黃景上前走了兩步,卻似被抽了脊骨般,腳下一崴,六陽齋公趕忙上前托住。


    後者花了極大力氣站定般重重一踏,嘴裏吐字:


    “宰了他們!我要宰了他們!”


    六陽齋公頃刻定立,一把老骨頭被話音所敲動,心潮起伏,他重重點頭道:


    “樓主不必擔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等江湖助拳,便是為黃家公子報仇雪恨!”


    “好、好、好…”


    黃景露出質樸而艱難的笑容,緩緩道:


    “元豐樓被毀,這院子隻剩六千兩銀子,錢財本就身外之物,我今日盡數散給諸位江湖義士,一分不留!”


    六陽齋公大為驚愕,不住道:


    “這…這…黃樓主萬萬不可,若散盡給我們,你還留什麽?”


    黃景嘶啞著嗓音:


    “所餘不過一件壽衣、一口棺材而已!”


    …………


    元豐樓的大火,喜鵲閣自然也知曉。


    隻是為免雙方路上陡起糾紛,喜鵲閣並沒有派人跟去。


    不過這一迴,魏無缺才派人去了躺妙尚寺。


    如他和陳易所料一般,妙尚寺內早已沒了諜子的蹤跡。


    答案已顯而易見。


    魏無缺搖了搖頭道:“諜子狡猾,以喜鵲閣腰牌喬裝成我們的人,反手襲燒元豐樓,這一迴黃景可謂元氣大傷。”


    陳易思索片刻後道:“絕了後,是個要拚命的人,想來這一迴後更是癲狂。”


    魏無缺從話音裏聽出什麽,問道:“你的意思是說?”


    “他會不擇手段地搜出那群諜子,沒了元豐樓,沒了退路,他這一迴隻怕比起恨諜子,更恨喜鵲閣。”陳易慢慢道,“有些人比起真正的敵人,會更恨礙事的人,而且黃景跟你們從來就走不到一條道上。”


    “言之有理。”


    魏無缺眉頭皺起道:


    “那群諜子不在妙尚寺,那麽就在重陽觀?


    隻怕這才是那群諜子的真正想法,引我們與黃景等人在重陽觀處廝殺混戰,他們則混水摸魚,殺出血路,好一招驅虎吞狼。”


    “那麽座主的想法是?”


    “先一麵派人盯梢重陽觀,一麵派人安撫黃景。”


    魏無缺緩緩交代道。


    已經幾近走到絕路上的人,遠不會有想象中那麽好安撫,這黃景已失去理智,被那群諜子牽著鼻子走,於喜鵲閣而言,隻是個禍端。


    而於自己而言,也不是什麽善茬,更或多或少結了仇怨。


    魏無缺不願事態脫離掌控,這位閹人上來的座主,反倒缺乏了一絲果斷,隻是想想也合理,若無能服眾的理由,喜鵲閣真要跟這群江湖人士開戰?


    陳易氣息微沉,眸光垂下。


    若他是這喜鵲閣座主,


    先殺了就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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