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樓混亂的局勢勉強穩住,白晝之下,一眾江湖好手分散開來,四處搜尋不知蹤影的陳易與東宮若疏。


    “斷口平整,內外同時近乎同時斷裂,好銳的劍意,沒認錯,是斷劍客的殺人劍。”


    霹靂熊君重創地倒在床榻之上,血已止住,被白布包了一圈又一圈,六陽齋公號著其脈搏,麵色凝重道:


    “熊君的金鍾罩本是至剛的橫練功夫,然殺人劍是天下最利的劍法,一劍有真意,可斬二兩風,連風這般世間最柔之物都難經一斬,金鍾罩這種至剛功法,自是難以敵擋。”


    熊君滿臉蒼白,聽罷之後,臉色幾度變化,先是難以言喻的頹喪,他的金鍾罩已臻至極致,竟有人能不尋罩門一劍破防,可再一想想,劍意源自武榜前十的斷劍客,這大漢反倒爽朗一笑道:


    “我熊君竟能受斷劍客一劍,這一手…值啊!”


    這豪氣的大笑震得房梁作響,廂房內原先凝重的氣氛兀然一散,幾位江湖好手喟然一歎,隨後也被感染得笑了起來。


    江湖中不止有快意恩仇的鮮血淋漓,更有豪爽大笑。


    熊君笑過之後,牽動肺腑咳嗽了兩聲,接著道:“尋酒來!”


    六陽齋公連忙抬手止住道:“重傷在身,不宜飲酒啊。”


    熊君直起身子,指了指脖頸上一道疤痕,皮肉突起如丘壑,寬近一指,可謂觸目驚心,當年傷得極深,他道:“這道疤,再偏一寸,我熊君就得把命交代了,疼得了我差點見了老娘,就靠喝酒撐過來。”


    “喝酒?”


    “烈酒!”


    “倒是奇人啊。”六陽齋公驚奇了一聲,見熊君不是說笑,而是已經叫小二去取酒,不住加重語氣道:“熊君你莫喝酒,這時喝酒要添暗傷,說不好就活不長!”


    “齋公你這意思是說,想活很久,就不能喝酒?”


    “以後隻能淺斟。”


    熊君聽罷,轉頭大叫:“拿酒來!最烈的酒!”


    六陽齋公驚得瞪大眼睛:“你這樣活不長啊!”


    隻聽那漢子道:“如果活太長,那就喝不了酒。”


    黃景恰從屋外而來,聽到這爽朗一聲,沉寂已久的心不禁起伏,一時眸裏掠過獨子臨行前的意氣風發,是他這父親送去壯行酒。


    同一杯酒,同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最後付於空塚之中。


    “爹早說你武藝不精、難成大器…”


    黃景失神嘀咕一句,猛迴過神來,才記起陰陽相隔,獨子已聽不到他的數落。


    他收拾了番心情,大步踏入廂房內朗聲道:


    “好膽氣,給熊君送酒來!”


    仆役應下趕忙去拿酒,六陽齋公歎了口氣,終是搖了搖頭,熊君則豪爽大笑,房中群英亦是隨之而笑,聲如雷震。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黃景朝眾人抱拳,最後再朝熊君作了深揖,隨後道:


    “雲籠刀的後事我安排好了,諸位莫嫌我提此事晦氣,隻想與諸位助拳的義士明言,我黃某人絕無虧待!便是下輩子做牛做馬,也絕無半分怨言!”


    一言既出,應聲者眾,眾人紛紛喝彩,旋即痛斥西晉諜子的詭計多端。


    待聲音漸歇,黃景繼續道:


    “此二獠想來仍未來得及走遠,我已派人搜尋,還望諸位也不吝腿腳,一並搜查,定能將那二獠捉獲!”


    …………


    秋風凜冽,太陽西斜,染得縣城似黃沙大漠,風雲急促而過,小桃便是在院落間壓腿,都能聽見連串急促的腳步聲。


    宅院的大門咚咚震動。


    “開門,尋人!”


    喝聲喘出,響得落葉都為之一震。


    “來了、來了,啊,是何先生。”


    小桃不慌不忙拉開院門,就見到了飛劍子,身後還跟了個仆役。


    見是戲班的女旦,出身名門正派的飛劍子聲線一低道:“見過小桃姑娘。”


    小桃溫溫柔柔地笑了笑,眼波流轉得讓飛劍子不敢正眼相看。


    他退後半步,還是清了清嗓音道:


    “元豐樓混進了兇人,如今不知逃竄到何處,需查驗一通。”


    小桃臉龐微紅,羞澀道:


    “這…都是女子的住處,不好吧。小女子一直在這待著,也沒見有誰混進來。”


    一旁的仆役厲聲道:


    “按例行事而已,你這唱戲的推三阻四做什麽?!”


    還不待小桃開口,飛劍子就轉頭道:“閉嘴,你不許這麽對小桃姑娘。”


    仆役一時噤聲片刻,隨後才忙聲道歉。


    小桃笑道:“不必為難他,唱戲的在下九流都排末尾,何先生想查就進來吧。”


    飛劍子忙聲道謝,便領著仆役進去一查。


    不一會後,宅院的廚房、倉庫、書房、大堂、乃至房梁上都搜了一通,但卻查不到足跡,僅剩下女班們的閨房,小桃倒是坦坦蕩蕩,說但查無妨,飛劍子反倒有些猶豫了好一陣。


    就在飛劍子要查時,忽然一位仆役急忙跑來,報了一聲:


    “喜鵲閣的人來了!樓主、樓主請諸位迴去!”


    飛劍子猛吸一口氣,朝小桃抱拳道:“多有叨擾了。”


    小桃點了點頭,親自把人送出了門。


    待人走遠後,小桃迴到了閨房裏,關緊了門,深吸一口氣道:


    “人走遠了。”


    衣櫃裏冒出了一雙眼睛。


    東宮若疏推開門,從衣服堆裏跳了出來,穩穩落地。


    她與陳易是分開藏的。


    隻因陳易是四品武夫,氣機太強,容易被高手察覺,而她不過六七品境界,自然適合藏在人眼皮底下。


    “謝謝你啊,小桃姑娘。”東宮若疏認認真真道。


    小桃笑了下,她不知東宮若疏是女扮男裝,便啐了一口道:


    “女班裏按理來說不能留男人。”


    “按理來說?”東宮若疏疑惑問。


    小桃俏臉一紅,倒也沒避諱道:


    “我們是下九流啊,總得靠著上九流活……”


    笨姑娘撓了撓頭,沒太想明白。


    小桃見此好笑道:“還真是個雛。”


    東宮若疏也沒避諱地點了點頭,她確實是個雛嘛,雖說跟人拜過堂差點洞房了,但畢竟還是沒破身子。


    她坐到椅子上,晃了晃腳道:


    “也不知他怎麽樣了。”


    小桃聽到東宮若疏提起另一人,記起了先前跟侍女的閑談,此刻眼睛微亮八卦道:


    “他…是千戶你扈從還是書童?”


    東宮若疏搖了搖頭道:“都不是…就是關係比較近而已。”


    她本來想說朋友,可她跟陳易這關係…怎麽都不可能隻是朋友。


    “那…想來成婚了吧?”


    “…應該算吧。”


    小桃“哦”了一聲,麵上也沒什麽情緒可言,又隨意交談幾句,就轉身出門。


    剛走出不久,侍女就迎了上來,看著小桃的目光滿懷期待。


    小桃歎了口氣,笑著數落道:“你瞎期待什麽呢,這千戶是個雛,以後要找個門當戶對的。”


    “我本來就是通房命嘛,”侍女雖有失落,但不承認,眼睛撲閃撲閃道:“那另一個人呢?”


    “倒是成婚了,不過武功看上去好高,而且性情看上去不好相與,還是個江湖人,要四處漂泊。”


    “那好可惜。”侍女頓了頓道:“桃姐這麽好看,肯定能尋到俊的。”


    小桃敲了敲侍女腦袋道:


    “你別總想著我找到個俊的,俊的人多情,不好托付一輩子,還是得尋個醜些的實在,要我說越醜越好,越醜就越懂得珍惜。”


    侍女有些失望,抱了抱被敲的地方。


    “疼不疼,給你吹口氣。”


    小桃湊過去吹了口。


    侍女亮著眼睛說道:“不疼了!”


    恰在這時,一道身影走過廊道,原來是陳易不知何時翻身入了院子。


    二女都嚇了嚇,陳易掃過眼去時,她們都羞澀地紅起臉來。


    陳易迴以柔和的笑容,雙手抱拳道:“謝過二位出手相助。”


    二女都沒說話,眼神交換了幾個來迴,朝他點了點頭,陳易轉身就朝東宮若疏所在的房間走去,見人走了,小桃和侍女就竊竊私語。


    “瞧著這個沒那姓陳的俊啊。”


    “噓,小聲些。”


    “怕什麽呀,小桃姐你對人有恩。”


    陳易耳力極好,細絮話音落耳,不禁笑了下。


    萍水相逢,不過他鄉之客,今日之後,彼此過路罷了,可短短幾瞬間,仍從朦朦風塵中窺見羞澀帶嬌的麵容……


    哪怕終是過客,不知彼此真名,可仍舊留下一抹迴憶。


    陳易推開房門,就見東宮若疏擰頭過來,後者眼睛一亮道:


    “你還好呢!”


    “肯定還好。”


    陳易繞開了那群追兵,又見那些人趕著迴元豐樓,便趕忙迴來。


    東宮若疏上下打量了一番陳易,莫名有些興奮,臉盤有些紅了,醞釀好一會後道:


    “你還蠻厲害啊。”


    她這話說得幼稚,經曆這樣一場危險,陳易好氣又好笑道:


    “你以後不要再攬這樣的活,如果你不同意,喜鵲閣是不敢拿你來冒險的。”


    “我總得做事,而且我有能耐。”


    “你沒能耐,”陳易板起臉道:“如果不是你,我一個人早就溜了,你純拖後腿。”


    “哪裏拖後腿了。”她咕噥一聲,不滿道:“我很關鍵!”


    陳易愣了愣,


    很忽然的,覺得她有些可愛了。


    東宮若疏見他不說話,就當他是默認了,這時挺了挺胸,便是事前裹好了胸,又穿了寬大的衣袍,此刻也仍能一窺挺立的輪廓。


    她自覺十分的驕傲,不僅代入到陳易以一敵四,而且還在關鍵時候給出關鍵一擊。


    她跟陳易以寡敵眾,嘎嘎亂殺。


    陳易把笨姑娘的心思看在眼裏,也不多說什麽,道:“該走了,別在這裏留太久。”


    臨走前,他留下張三百兩的銀票。


    算是報酬。


    東宮若疏點了點頭,起身跟上陳易的腳步,二人出了閨房,再度向二女道謝,小桃姑娘說正門不好走,就領他們從後門而出。


    後門狹窄,而且出門後就是長長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巷,東宮若疏走在最前麵,陳易緊隨其後,而小桃走在最後。


    東宮若疏步伐很快,毫無顧忌,沒什麽心機,陳易則仍小心提防著暗處的危險。


    身後的小桃送著他們出去,眸光低垂,雙手攏在袖口裏。


    她的手忽然一抬。


    巷間一寒。


    “刀放下吧,你殺不了我們,更不可能把我們逮住換錢。”


    陳易未曾迴頭,嘴唇微動,聲音響徹在小桃的耳畔。


    傳音入密下,砰地一聲。


    手腕一鬆,陳易身後是匕首鏗鏘落地的聲音。


    東宮若疏疑惑地擰過頭:“怎麽有聲音?”


    小桃慌忙間把匕首藏起,收攏在背後,陳易則道:“沒什麽,小桃姑娘東西掉了而已。”


    東宮若疏沒有多疑,轉過頭來繼續走。


    小桃深吸一氣,並沒有說話,無聲間明白自己生死懸於一線。


    殺心已起,又被察覺,就隻待那人決斷了。


    待到巷口分別時,陳易才終於擰頭看她,半晌後,隻是笑了一笑,


    “你幫了我們,但…就此別過。”


    話音落下,他已帶著東宮若疏大步而走。


    小桃喘迴了一口氣,看了看手裏的匕首,苦澀自語:


    “罷了,還是得老老實實掙錢,贖好身找個人家嫁了。”


    她幾分心灰意冷地轉身就走,揉了揉黯淡的眸子,把那些過客忘掉。


    黃昏日暮,天邊的鳥獸散去了。


    她迴到下九流的生活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的仇敵成了我的道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藍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藍薬並收藏我的仇敵成了我的道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