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問個問題,”陳易慢悠悠道:“縣令經常來清風館?”


    薑尚立警惕地看了陸英一眼,發現她做出卜卦的手勢,也就如實迴答道:“一月來一兩次,都是宴請貴客,聯絡同僚。”


    “看來跟礪鋒閣無甚交流。”


    “不錯,隻是單純會客罷了,錢是照付,花魁更是動都不敢動。”薑尚立頓了頓道:“龍公子信不過礪鋒閣?”


    “不然我也不會想和你談談。”


    陳易慢悠悠說著,把握著自己孤煙劍的身份。


    對於孤煙劍之事,進城這麽久,他自然也有所聽聞,再結合了些自己判斷,勾勒出了事情的輪廓,此人如今在山同城內東躲西藏,明上被昆侖派掌門唐澤等人追殺,暗則被喜鵲閣所緝拿,同時礪鋒閣幫忙隱瞞了孤煙劍的下落。


    自己這來曆不明的外來者,恰好能在此刻扮演薑尚立眼中孤煙劍的角色。


    陳易漫吟道:“礪鋒閣幹的買賣是取別人人頭,我怎麽知道,他們不會取我人頭?薑縣令又怎麽知道,他們不會取你人頭?”


    薑尚立略作思索,他還記得把喜鵲閣令牌交予礪鋒閣時,那一眾人的神態——熱烈、驚喜、迫切。


    說不準這礪鋒閣的人,其實暗中琢磨著待孤煙劍出城之後,就將之轉手賣給喜鵲閣。


    這樣既不會壞了礪鋒閣的名聲,又能以此為籌碼搭上喜鵲閣的關係,至於他這縣令,難保不會成為其中的犧牲品。


    不過,薑尚立雖找不出這話破綻,但不急於決斷,道:“所言極是,那麽龍公子的想法?”


    陳易卻微微笑道:“那麽,薑縣令的想法?”


    薑尚立凝了凝那背劍攜刀的公子,暗忖此人的狡猾。


    “我的想法,自是先安然離開這清風館,之後再跟龍公子聯絡安排。”


    薑尚立的迴答滴水不漏。


    但他也知道,滴水不漏的迴答,往往不是人想要的迴答。


    “你裝糊塗?”


    薑尚立應道:“這不等龍公子提條件嗎?”


    “那如果我的想法,是滅了礪鋒閣,一並毀屍滅跡呢?”


    薑尚立眼神一凜,衣袖微抖。


    他看見陳易滿臉漠然,屹然不動地立在那裏。


    礪鋒閣雖是收錢辦事,但隱瞞收留這麽久,也算是有恩,可如今這人卻說賣就賣,將被背刺的可能降到最低。


    何其…狠辣果決。


    薑尚立一時拿不準主意道:“那我們之後商量?”


    陳易慢悠悠道:“不必之後,我看要不就今夜吧。”


    薑尚立正色嚴肅道:“清風館畢竟是礪鋒閣的地盤,暗器、陷阱、潛藏的刀劍數不勝數,龍公子不怕死,我還怕死,所以還是先迴去從長計議為好。”


    陳易淡淡道:“好。”


    薑尚立笑道:“那就這麽說定了?”


    “先立個心魔大誓吧,”陳易抬了抬手道:“我們的談話,不能暴露出去,而我身邊恰好有一位寅劍山的道士。”


    陸英揚起臉,方才從席間到這裏,因局麵波譎雲詭,她都一直不敢說話,像個木頭人一樣聳立在那裏,如今終於到她的用武之地了。


    薑尚立表情微僵,打消了許多念頭。


    走江湖成名的,


    果真沒一個善茬。


    ………………


    心魔大誓,原是山上人約束彼此的術法,但於山下的武夫而言,同樣有著相似的效力。


    特別是五品以上的武夫。


    若違反大誓,心魔大生,輕則再悟不出武意,此生再不得寸進,重則走火入魔,暴斃身亡。


    以大誓約束薑尚立,再加上他忌憚陸英劍甲首徒的身份,陳易想安然走出清風館不難。


    不過,明刀易躲,暗箭難防。


    薑尚立眼下看似站在自己這一邊,實際上根子虛浮,而且也不願公開跟礪鋒閣叫板。


    而礪鋒閣也不會輕易就放自己走,哪怕不能暗中謀取自己性命,可總會千方百計地想試上一試。


    不一會後,薑尚立被請到別處廂房,說是另有美色招待。


    陳易伸展了下身子,側過臉,便見陸英目光略帶憂心。


    陸英壓低聲音道:“你…你不怕嗎?”


    “怕,為什麽要怕?”陳易好笑道:“若不是你,我早就殺個一幹二淨了。”


    這話說得跟她拖後腿似的,雖說是真話,陸英還是有些心裏不愉。


    不過她沒放在心上,而是擔心道:“這薑縣令不太可信啊。”


    “我知道。”


    “那你還跟他合作?”


    “避免節外生枝罷了,”陳易頓了頓道:“起碼在今夜,他還會可信。”


    陸英稍微琢磨了下,心覺有幾分道理,接著就問道:


    “那你之後還要跟他合作是吧?


    說起來,縣衙裏帳上這麽缺錢,這也算個盡職盡責的縣令了。”


    “盡職盡責?”


    “不是嗎,使勁地給縣衙內開源節流,維持著縣裏的安定。”陸英如此道。


    “你記得嗎?一個月裏,他能來一兩次清風館。”


    清風館廂房落在眼裏,玉碟銀盆,外麵隱約襲來陣陣戲班子的絲竹之音,來者非富即貴。


    陳易冷笑道:


    “他口口聲聲說山同城賬上無錢可用,為邊防大計愁斷了眉,可看來還頗有家資啊……”


    陸英呆愣了下,直至陳易此刻把話說明了,她才驚覺其中疑點。


    捕捉到明顯漏洞,不難,但能捕捉到細枝末節,再結合眼前景象一並思考,揪出漏洞,這看似簡單,實際上卻極為困難。


    她不由暗暗驚歎,轉頭看陳易時,目光都有了些變化。


    陸英腦子裏冒出奇怪的想法,


    都是姓陳的,若疏如果有他這麽腦子好,那就不會腦子不好了吧。


    外麵傳來些許腳步聲。


    忽地,陸英正想著時,陳易抓住了她的小手。


    手落在男人寬厚的手掌裏,陸英一驚,轉頭看見陳易指了指外麵。


    陸英勉強冷靜下來,就聽到外麵出聲道:


    “龍公子,小女子受命來服侍你,方便開個門嗎?”


    嗓音水媚頓頓,柔得人骨頭都酥了。


    “等下。”


    陳易說完,轉頭看向陸英道:


    “外麵應該是礪鋒閣派來的花魁,這樣的刺客肯定極善魅術和幻術。”


    “可跟你抓我的手…有什麽關係?”陸英俏臉微紅。


    陳易飛快道:“你跟我假扮一下夫妻道侶,讓她沒有可趁之機。”


    他固然可以等人花魁進來再傳音入密,可傳音入密僅僅隻是隱蔽聲音,還是會有嘴唇的動作,而且不事先通好氣,隻怕陸英未必會配合。


    如今條件還不成熟,不熟悉礪鋒閣的布置,暫時不到翻臉的時候,更何況陳易也想借此機會試探一番,所以他不會拒絕讓這花魁進來。


    “說的也是,世上哪有帶妻子來嫖的。”陸英也想明其中道理,羞赧道:“隻此一次。”


    陳易便道:“門沒鎖,還請進來吧。”


    門被推開,淡淡花香撲鼻,勾人心魄,女子美得媚入了骨,款款而來時搖曳生姿,映得這廂房都多了幾分光華。


    殷惟郢側過臉,就看見陳易握住陸英的手,臉都直接僵住了。


    陳易注意到她的目光停了一停。


    儼然是沒想到,自己的“妻子”也在場。


    “敢問姑娘姓名?”趁熱打鐵,陳易噙著笑,托起陸英的手道:“這位是我內人,姓陸。”


    殷惟郢在那定了一會,腦子刹那間空白一片。


    內、內人?!


    你這新勾搭上的仙姑是內人……


    她是內人,那我是誰?


    “內人啊?”


    哪怕意識到自己在扮演著迷魂蝶,可殷惟郢還是咬著牙吐這兩字,她暗暗攥拳,接著又鬆開:


    “小女子賤名蝶,旁人都叫我蝶姑娘…您夫人還真生得閉月羞花、沉魚落雁。”


    殷惟郢暗自欽佩自己的冷靜,竟沒有當場發作,而是反應圓滑地施以配合,噙笑地把臉上異象掩蓋過去。


    這讓她更有時間試探這對狗男女。


    “過獎過獎。”


    陳易見這花魁有點沒反應過來,就知道計劃通了。


    為了演得更像一點,他掐了掐陸英的手心。


    陸英反應過來,壓下羞赧,學起妻子的模樣道:“我隨我夫君赴宴,沒怎麽見過場麵,蝶姑娘連番讚我,可我覺得自己倒比不上姑娘分毫。”


    你自然比不上本道分毫!


    見她溫順地給陳易握住手,殷惟郢心中掀起怒焰,但仍控製著表情,再輔以已爐火純青的幻術,臉色倒沒什麽變化,她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再看看陳易跟陸英,特別是這陸英,一身寅劍山的道袍,堂而皇之地坐在這裏,不知道寅劍山弟子尋覓道侶是要被逐出山門的嗎?!


    你是劍甲就罷了,多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你就是個弟子,而且、而且還…跟你師傅搶男人!跟我太華神女搶男人!


    見麵前這蝶姑娘遲遲沒有開口,似是沉浸在震驚裏,陸英心底感慨陳易的辦法果然好使,這人都說不出話來了,更別談什麽媚術了。


    好一會後,殷惟郢勉強按捺住心潮湧動,深深吸了口氣,鬆開了攥緊的拳頭,終於溫聲道:“不知夫人可否迴避一下,我與公子有些話想談一談。”


    這迴不用陳易說,陸英都反應過來了。


    這不就是想支開她,好讓這女人施展媚術,把陳易給引上床嗎?


    陸英心裏暗道一句“不能讓陳易上套”,溫和道:“我與我夫君新婚燕爾,便是半點都不想分開,有什麽話在這說吧。”


    新婚燕爾是吧?


    殷惟郢火氣都快冒出來了。


    本來隻是想假扮個迷魂蝶,試下陳易到底上不上鉤,到底在不在乎她,可現在她倒要看看,你們兩個要恩愛到什麽時候?!


    殷惟郢擰過頭來看向陳易道:“公子意下如何啊?”


    不動用天眼,陳易是真沒看出多少端倪,


    他自然得演好戲,神情專注,不讓這花魁有機會施展媚術,半年沒有吃肉,若說把持不把持得住,陳易都自覺不好說。


    於是,陳易便應付笑道:“我聽我夫人的。”


    殷惟郢咬牙切齒,麵掛微笑道:“想不到公子還怕老婆啊?”


    陳易道:“很多男人都怕老婆,我也是其中一個。”


    殷惟郢後槽牙咬得生疼。


    還想著小別勝新婚,含淚相擁,再一陣私下裏卿卿我我、顛鸞倒鳳,什麽姿勢都依你,結果你就給我看這個?殷惟郢越想越氣,越氣越想。


    不僅跟別的仙姑勾搭上了,還成了婚,還、還比跟我要更恩愛……殷惟郢眼眶酸痛,差點就氣落淚,可她止住,柔聲旁敲側擊道:


    “你們說你們新婚不久,難道公子這個年歲才成婚?”


    這是在懷疑他們是不是真夫妻,陳易心底暗忖,自己跟陸英本就是臨時假扮,眼裏並無情絲愛意可言,這花魁果真見慣了情情愛愛,從蛛絲馬跡間便看出端倪。


    陳易思索了下應對後道:“實不相瞞,雖說相識不久,但我與她確實一見鍾情。”


    “這話的意思是說,家裏還有別的妻子咯?”


    眼光何其毒辣銳利,陸英都不住暗歎。


    而陳易也是微驚,但還是笑著應對道:“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終究不及兒女情長,蝶姑娘,你是見慣了風花雪月的人,應該明白這話的意思。”


    殷惟郢怎麽不明白,


    不及兒女情長……


    跟我成婚委屈你了是吧?


    她皮笑肉不笑道:“看來俗話說得不錯,家花不如野花香。”


    “來青樓尋覓真情的,大多都是家裏有個黃臉婆,這事蝶姑娘想來也見多了,”陳易頗有一股老生常談的意味,“男人的江湖多快意,女人的江湖卻情長,而像我這般的江湖浪子則…快意情長。”


    殷惟郢卻沒聽到後半句話,她腦子裏全是前半句。


    家裏有個黃臉婆…


    黃臉婆…


    女冠都要氣暈了!


    怒從心起,她再也忍不住了,也不想再裝什麽蝶姑娘了,怒聲道:


    “你、你、你、負心漢!”


    連番不講道理的罵聲落耳,陳易一怔,心中疑惑,這刺客是因無從下手而氣急敗壞了?再一作想,他還是見慣了喜鵲閣的刺客,想著那些人斷不會如此,可礪鋒閣終究是個江湖門派。


    陳易反笑道:“我是不是負心漢關姑娘你什麽事?”


    “關我什麽事?”話音落下,“蝶姑娘”笑出聲來道:“那還請公子看看我的臉。”


    話音剛落,纖纖素手拂過臉頰,籠起朦朧光華,二人眼裏妖嬈的蝶姑娘,頃刻間變化為白衣勝雪的仙姑模樣。


    那張熟悉又脫俗清豔的臉龐落入眼簾,陳易慢慢瞪大了眼睛,陸英也當場愕然。


    她笑吟吟道:“公子,關不關事嗎?”


    熟悉的嗓音落耳,陳易心髒狂跳,但轉瞬又冷靜下來,瞬間警覺,這是清風館,礪鋒閣的地盤,殷惟郢又怎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為免也…太巧了吧?她應當還在太華山上修道才是,所以……


    陳易迴過神來,低手按刀,提防暗處殺機,淡然而笑道:


    “蝶姑娘,好厲害的幻術。”


    殷惟郢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僵立原地。


    片刻,她指了指她自己道:“幻術?”


    陳易不曾懈怠戒心,慢悠悠道:“不必再裝了,挑明說吧。我知你們殺手善使幻術,將人騙到之後就一擊斃命,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死在美人計上,並非是因她們真有多美,隻因她們假扮做別人模樣,成了人心底的白月光。”


    “…看來我法術淺薄,騙不了公子。”


    “世上本就沒多少人能騙得了我。”


    “那…殷惟郢騙得了嗎?”


    陳易怔了一怔。


    隻聽她一字一句道:“殷惟郢,字鸞皇,跟你走過地宮,又走過地府,最後還拜堂成了婚,她騙不騙得了?”


    ?!


    陳易僵坐原地,眼睛瞪圓得像銅錢,驚濤駭浪洗刷心胸,像是被閃電狠狠劈中腦袋!


    思緒如潮湧,新婚燕爾、不及兒女情長、家裏有個黃臉婆…一句句話像迴旋鏢一樣打在臉上,而女冠正笑吟吟看著他。


    迴過神來,他下意識想像以往一樣板起臉反客為主,卻見女冠笑靨間的水潤淚眼,酸澀、苦楚、還有好多好多思念……


    殷惟郢眼眸噙淚,正欲開口控訴:“你”


    “等等,有話你先別說,我今天才發現一個事實。”


    “是什麽?”


    陳易歎了口氣,摸出豬臉麵具:


    “我就是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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