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島上。


    道子興致勃勃坐於棋盤之前,撚起了黑子。


    棋子溫潤如玉,材質上佳。


    麵前的比丘尼正執白子,相較於蓬萊道子的聚精會神,倒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蓬萊道子盯著棋局,自銀台山上一別後,再與之對弈,不知已過了多少個春秋,他道法自然,隨心所欲,心念自然起伏。


    湖水隨他的心念掀起波瀾,不大,極為細微。


    修身養性,又道法自然。


    “多少年咯,唏噓,不勝唏噓,”


    蓬萊道子落下一子,恰好圍住打劫,笑道:


    “你棋力差了許多。”


    “……”


    但沒有傳來迴音。


    蓬萊道子猛然抬頭。


    隻見比丘尼本就白皙的臉龐,此刻蒼白得可怕,下一瞬間,自頭顱之處竟裂開一道幽深縫隙。


    蓬萊道子駭然失色。


    下一刹那,比丘尼身上的裂痕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像是分叉的雷霆,而後轟地一聲,驟然破碎開來。


    細白的碎屑與雪花混雜在一起,化成了茫茫江雪。


    湖心亭上,隻剩下蓬萊道子一人。


    他掐起了手指,想要止住顫抖,卻抑製不住渾身的戰栗。


    良久後,他臉色蒼白地吐字:


    “連你也死了….何其道阻且長?”


    且迴首…


    蓬萊島的萬頃湖水,


    波濤湧起如山,已是驚濤駭浪。


    …………………………


    王康是個大旗尾村的樵戶,生在大旗頭,長在大旗尾,家裏有幾畝薄田,又有老母要贍養,典型的光棍漢。


    但這光棍漢不想那些流裏流氣的氓子,相反因為老母,幹活起來老實本分得緊,不賭也不嫖,勤勤懇懇攢錢準備娶親,但三四年前被牛頂斷了腿後,沒力幹農活,於是家裏的田就租了一半給別家,自己時常就上山撿柴。


    柴這東西,說好撿那是好撿,但撿迴來要怎麽賣出去,就是老大難,家裏的柴堆得老多,但很難換得了多少米粒,王康都不知“殷實”這兩個字怎麽寫。


    說起來,別說不知“殷實”兩字怎麽寫,他本來就不識字。


    今早,不湊巧,老母親掉了一顆牙。


    掉牙可不得了,按照風俗,掉牙的老人是要去迴首崖老人洞的,自己待上個三四天,要是沒死,那就背迴到家裏,要是死了,那便就地放著,草草了事。


    王康慌極了,抓著老母的下巴,試著把牙給老母按迴去,但就是按不迴去。


    “老天爺要娘去老人洞咯。”


    相較於王康,老母就看得很開了,老人們日子過一天少一天,年輕人緊張得很,可老人們卻不覺有什麽,


    “不去老人洞,老人洞裏的鬼抓人咋辦?害苦康子喲。”


    見王康不想帶她去迴首崖,更不想帶她去老人洞,老母就連勸了幾聲,還咳嗽了好一會。


    傳說迴首崖上有食人鬼,據說是哪家的不孝子被趕到山上所化,為了報複被逐出家門的怨念,就專門吃大旗頭、大旗尾兩村的老人,老人放到老人洞裏,一兩個月後,就吃得隻剩骨架。


    沒辦法,王康怕鬼,老母又極力在勸,他隻好拖著一瘸一拐的身子,把老母背起來,踏到了醉江山上。


    樹影綽綽,便是大白天,也是陰森詭譎,冒著血腥味。


    王康的心都提了起來。


    難道昨夜食人鬼出來吃人了?


    他心慌意亂,背著老母好不容易來到老人洞外。


    洞口漆黑一片,冒著死氣。


    王康冒著冷汗,慢慢把背上的老母放了下來,


    “娘,咱們到了……”


    話剛剛說到一半。


    山洞昏暗,嗚嗚風嘶,陰翳裏有什麽東西動了一動。


    王康便瞧見,裏麵有東西杵著爬了出來!


    那是個血人!


    …………………………


    “給我拿點水來。”


    陳易把水袋丟了過去,倚靠著石壁,摸了摸蒼白的臉頰。


    王康戰戰兢兢地抖著身子,他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明白,眼前這不是什麽食人鬼,而是一個落難的官家。


    相比較他,老母就淡定得多了,她靠在牆壁上,垂著腦袋像是在打個瞌睡。


    “那、那邊有條溪,咱這就給官家拿點水來,但、但是官家你這兒不安全……”


    王康發著抖,瞧見他的劍,還有渾身的血,就知道是個狠厲貨色。


    “不安全?”


    陳易問。


    他在這洞裏待了快一夜了,一路都躲過了幾乎所有的喜鵲閣諜子。


    “有、有食人鬼…”王康壓低聲音道:“它住著,專門吃人。”


    陳易見他惶恐模樣,沉吟了一會問道:“食人鬼姓什麽?”


    “王!”王康連聲道:“跟咱們大旗頭、大旗尾兩村一樣,都姓王!”


    隻見那人麵色如常,接著指尖往深處一指:


    “你是說這個吧。”


    王康定睛一看。


    橙黃的皮、夾著黑不溜秋的條紋,倒在凝固的血泊之中,朝上的頭顱赫然寫著個“王”字。


    “大蟲?!”王康驚聲道。


    那哪是什麽專吃老人的食人鬼,就是頭龐大壯碩的老虎。


    陳易慢悠悠收迴了手,道:


    “去端些水來吧,你母親我會幫你看好。”


    王康迴過神來,瞧著那把沾血跡的劍,說不出一個“不”字,但心裏發怵。


    要不要報官?


    正猶豫間,他聽到一聲:


    “我有錢。”


    ………………


    王康離去後,已警惕了近一夜的陳易終於撐不住。


    眼瞼沉重,他闔了起來,血結了痂幹在身上。


    ……


    不知過了多久,陳易再度睜開眼時,便見那老嫗吊著眼皮打量自己。


    腦袋昏漲,陳易開口道:


    “我睡了多久?”


    “不知道…”老嫗摸著手指數了數,“可能兩三刻鍾。”


    時間不算長,陳易鬆了口氣,他眼裏布著血絲,就著陽光眯了一會。


    老嫗出聲道:“官爺睡覺的時候,喊了好多名字,都是女娃子啊?”


    陳易怔了怔,接著笑了下道:“是。”


    昨天夜裏,他是怎麽撐過來的?


    他滅了藥上菩薩那化身之後,就睜開了眼,把那小紙船收迴到懷裏之後,強撐著站起,喘著粗氣,為了不讓自己意識昏迷,他一邊攥著手心,一邊喊著一個個名字。


    “殷聽雪、周依棠、殷惟郢,”


    他念叨起妻子的名字,念叨著她們的名字,


    “閔寧、祝莪、秦青洛……”


    苦苦支撐著殘存的意誌……


    眼睛布滿了血絲,陳易在夜色裏挪動身體,把自己扯了起來,就這樣一點點地把自己扯到了山坡下,扯到了迴首崖,扯到了這老人洞。


    最後,他看見裏麵睡了頭大蟲,一劍結果了它。


    他倚靠著石壁睡了下來,用金瘡藥塗過傷口,接著就聽天由命。


    每到昏昏欲睡,人死如燈滅之時,他都要念叨一遍她們的名字。


    就是那像是一條珠線,吊著他最後一口氣。


    接著一夜過去,陳易多少恢複了些力氣,從方地掏出瓷碗和水袋,喝下符水療傷。


    如今命終於吊住了。


    不過水也沒有了,陳易不敢離開這迴首崖邊上的老人洞,他現在就是風中殘燭,若遇到喜鵲閣諜子,不一定能保住性命。


    陳易不免苦笑一下,方入三品境界不久,就自行摧毀了那煉神還虛出來的“意”,如今重歸四品。


    “三品體驗卡。”陳易卻不若有所失,攥拳道:“也值得。”


    胸中一口氣還在,自己就不要死,更不會死,那既然不會死,在乎這麽多幹什麽?


    不在乎,才有逍遙。


    一入江湖,天地逍遙任我行。


    “多喝酒。”他灑然自語。


    陳易深吸一口氣,拿出絹布擦拭起後康劍的鮮血,昨夜他就是靠這劍,才殺出重圍。


    在密林這種環境裏,適合直刺的劍,無疑要比刀要好用得多。


    不知過了多久,王康一瘸一拐地迴來了,手裏捧著個水袋。


    陳易接到手裏,驗過無毒後,便從懷裏摸出了一些碎銀。


    王庚接過後,還沒來得及稱重,就聽陳易道:“財不露白,不要急著給人看,等過半年再用。”


    老實的樵夫也不多問為什麽,他轉身就背起一旁的老母,再看了眼裏頭的老虎,給陳易道了好幾聲謝。


    老嫗趴在樵夫背上,待王庚走遠後,迴頭又看了眼老人洞。


    倚在石壁上的陳易摸出瓷碗,把清水倒了進去,接著從懷裏摸出了符籙,符紙自行燃起,灰燼落入到清水之中。


    陳易口中念念有詞,接著將符水一飲而盡。


    符水盡數肚,暖流上湧,遊遍了周身。


    他稍微闔上了眼,如今已過去了四天,周依棠她們應該安全了,現在他隻消恢複些力氣後,就離開這裏。


    …………………………………


    王庚帶著老母迴到大旗尾村,深深喘了一口氣。


    他關好門窗,從懷裏摸出那點碎銀子,靠著手秤了秤。


    “有三四錢啊,三四錢啊。”


    王庚不住出聲,但轉過頭便見老母盯著他看。


    老母道:“康子,小聲點,隔牆有耳……”


    王康一拍腦門,記起那人好心囑咐過財不露白。


    可他有些心癢癢,大過年的,要不拿點家裏的銅錢買一串臘肉,孝順娘,也給自己打打牙祭?


    正想著,王康便從一個大缸的最底下,掏出一串銅錢。


    “幹啥呢,康子?”老母吊著眼睛問道。


    “這…給你孝順孝順……”王康老實道。


    老母道:“你傻,你都不咋買肉的,哪怕大過年的買一串,都不免讓多嘴的議上兩句,萬一給有心人聽去了,不就知道你得了財?”


    王康一想,恍然大悟,連拍腦門,還是娘想得謹慎周到。


    當晚,王康也不買臘肉了,就按著過去的模樣,生火煮了些鹹菜,再配一碗麥麩粥,跟老母親分著吃。


    吃完之後,王康便上床睡覺,夢裏都想著那三四錢碎銀子。


    咚咚!


    咚咚!


    敲門聲突兀響起,把王康從夢裏驚醒了過來。


    一拉開門,便看見了一排排著裝不凡的人物,數不盡的刀柄晃動,而那群人的更深處,站著個他這輩子都不會想到的女人。


    夜色下,王康看不清,他隻覺得那是個大人物,光是眼神一掃,就讓他雙膝發軟,跪了下去。


    “我問,你答。”


    “答…答什麽?”


    “有人看到你今天上了山,有沒有見到人?”


    王康一下明白了什麽,直聲道:


    “沒有,小的本是帶老娘上山去迴首崖,但路上就折返了迴去……”


    “何故折返?”


    “不忍心…不忍心把老娘丟到老人洞裏。”


    王康冒起滴滴冷汗。


    他是個老實人,小時老母就教過他,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今日他收了那幾錢碎銀子,便要給人保守好秘密。


    對他來說,這是天生的道理。


    “你在扯謊?”


    “沒,小的…不敢扯謊。”


    王庚的話音剛剛落下。


    “康子撒謊了。”


    王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迴過頭去。


    隻見老母步履蹣跚地走了出來,


    “大人們,我們見到一個人,就待在迴首崖老人洞…大人們行行好,放過我家康子……”


    ………………………………


    寒風越過樹梢枝椏。


    陳易猛地睜眼。


    嗒、嗒……


    聽不清晰,是腳步聲?


    陳易分不清這細微的聲音,到底是腳步聲,還是別的什麽聲音。


    他隻知道,從今天早上直到夜裏,他有相當一段時間沒聽到腳步聲了,他估計是諜子以為他逃出了醉江山,放鬆了對這一帶的搜剿。


    腳步聲像是停了下來,又聽不見了。


    陳易鬆了一口氣,但想了想,還是撐著劍站起了身。


    在療傷藥和道法的共同作用下,陳易的身體已恢複了一半,多了不少的力氣。


    他慢慢爬出了山洞,往更高處走去。


    很快他來到岩石堆上,陳易登高遠眺,隱隱約約看見陰影躥動,但很稀少。


    看來真如自己所料一般,喜鵲閣諜子放鬆了對這的圍剿。


    陳易緩緩將提起的氣吐出來。


    眼角餘光,卻看見一個黑點抵近。


    嗖!


    那是破空的聲音。


    陳易瞬間擰身,一柄短劍就擦著他的臉頰而過,劍風刮下一道劃痕。


    他擰身望去,瞥見雙姝鳥的身影。


    幾乎是一瞬之間,陳易驟然躍起,衝入到密密麻麻的山林之間。


    可似乎對他的行動軌跡早有所料,一道黑影越過枝椏,撞破夜幕,刀鋒拉起一道白光。


    陳易腳步止住,連退數步。


    那刀鋒所過之處,相當幾人合抱的寬厚巨樹,裂開深而猙獰口子。


    陳易還來不及喘出一口氣,就聽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貓捉老鼠,好玩麽?”


    他的頭擰了過去,眼眸倒映出了那雍容女子的姿容。


    迴首崖上,安後娉婷而立,眸裏波瀾不興。


    陳易道:“我實在想不到,娘娘竟要…親自捉拿我。”


    看到她們的到來,陳易意識到一件事,自己被那樵夫和他老母給賣了。


    怪不得諜子們看似遠離醉江山,原來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


    陳易抽劍出鞘,一人一劍,披著浸飽了血液的衣裳,屹立在月色之中。


    觸目驚心的傷口暴露在外,隱約可見白骨森森,披著黑袍的她掌心一疼,原來是不覺間攥緊了手。


    安後手又鬆開,寒聲道:


    “他們賣了你,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殺了他們嗎?”


    “不會。”


    “為何?”


    “那是對母子,我不忍心。”


    “但你忍心背叛我。”


    她的語調驟然拔高,陳易霎時沉默,他看著安後,後者的眸子裏盈著傷痛。


    好一會後,陳易道:“我沒背叛你,從一開始,我就沒答應你什麽,更不可能把你當作娘親。”


    安後心口忽然絞痛,她笑道:“好、好、好,我會殺了你,要慢慢殺。”


    一令落下,三位座主退後開來,她們像是驅趕圍殺獵物的獵狗,圍堵住獵物的去路。


    她們是世上最好的殺手,也是最聽命的獵手。


    安後已被激怒,身影如鷹般襲掠而過,勁風唿嘯,她結起伏魔印,身上冒起團團佛光。


    掌鋒抵近,寒芒驚眼,陳易驟然後退,然而下一刻,安後的腳步變幻,一朵蓮花生起,竟先一步繞到了他身後。


    一掌直襲手腕。


    陳易單腳一點,身影躍起,半空中擰動,險而又險地躲過這一掌,豆大的汗水滴落下來,砸在那掌鋒掀起的勁風之中,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宛如怒目金剛親自轟出一掌,佛光之下,岩石碎裂如塊。


    他旋即一腳踏在飛濺的巨石上,接著助力,一躍十來丈遠。


    距離頃刻拉開,看似他已尋迴了一線生機。


    但安後的雙手呈施無畏印,身後金身法相巍峨,橫推而出。


    龐大的掌罡破空,破開赤金舍利子的光環,正中陳易已遍體鱗傷的軀殼。


    陳易“嘶”了一聲。


    他嘶聲疼唿之時,安後的臉龐震了一震。


    她的嘴唇微微抿緊。


    本來想讓他慘死在一掌一掌之下,但那疼唿聲響起裏,她突然有千言萬語想問出聲。


    而她咬住牙,抬步向前,對陳易追殺還在繼續,曾經在佛堂一戰,那是陳易全盛時期,她雖敗,但敗得不多,而如今陳易早已曆經大戰,遭受重創,她已穩操勝券。


    他受了重傷,許多時候哪怕看見掌鋒來了,都無力去躲。


    而且還有三位座主以坐鎮護法,甚至會暗箭傷人。


    像是高明的獵狗,圍繞在主子身邊咆哮,恐嚇著獵物一般,


    安後與陳易的交手仍在繼續,他的劍意雖不曾枯竭,但周身真氣流轉緩慢,曾經銳利無比的劍招,被一次次化解,隻能勉強護住周身,像是根本就無力還擊。


    佛光被一劍劍斬滅,又一次次是“升起”,其中一劍襲來,安後抓住空隙,俯身躲開一擊,接著便反手一掌,推入到陳易的腹部上。


    腹部瞬間震蕩,陳易被打退數丈,嘶出一聲悶哼。


    安後怔怔看著他,見他渾身是血,恍惚失神中竟下意識問道:


    “你疼嗎?傷得重不重?”


    她臉龐又是一顫,竟不住出聲道:


    “你求我,我讓你痛快死。”


    陳易沒有迴聲,他挽一劍圈,劍花飛掠,破開襲來的佛光,接著他頭也不會轉身狂奔。


    安後像是縮地成寸般,腳踏蓮花,直躍而去。


    幾乎是眨眼之間,她便來到了陳易麵前,接著朝他後背的心髒處,轟出一掌。


    佛光在漆黑的夜色裏猶為晃眼,陳易及時反應過來,止步迴身,抬劍擋住這駭然掌擊。


    掌風刮麵,轟然巨響,讓人想起了寺廟裏洪鍾大呂的撞擊聲。


    陳易連退數步,身影搖晃,胸前傷口好似再度撕裂開來,仍然舉劍護在身前。


    他凝望著安後,清楚看得見這女人的恨意,那是佛光掩蓋不了的,她想他死,四日來追殺就沒給他留一線生機的機會,但此時此刻,她的鳳眸好像酸澀了,掠過一抹…痛心。


    安後壓抑住許多情緒,她已再度欺身向前。


    掌鋒淩冽,滔滔不絕的佛光奔湧,掌掌都掀起狂風,驟雨般席卷,攪碎枯葉、攪碎樹皮、攪碎岩石,嗡嗡的碎裂聲不絕於耳,陳易以劍勉力敵擋,二人一步步逼近山崖。


    一掌連著一掌,綿綿不斷,威勢驚人,但好幾次都錯開致命之處,而是砸向他的手臂,擊向他的腹部,伴隨掌鋒的間隙,是她的發問。


    “你為何要走?”


    “我給你的還不夠多麽?”


    “你為何要行叛逆之事?”


    掌鋒時而輕飄而動,時而重如山嶽,虛實相合,她雙手迭起,最後雙掌重砸陳易的劍鋒,二人的身影都被反震得倒掠開去,虎口開裂,滲出了鮮血。


    陳易沒有迴應,他仍然杵劍而立,昂著頭站在她的麵前。


    安後倒退數步,站定在山崖邊上,頃刻沉靜下來,眸光掠起殺意。


    她直直凝望陳易,寒聲問道:


    “今時今日,祀天壇裏你後悔救我麽?”


    迴答她的,隻有三個字。


    “我不必。”


    那人獨立,仍舊舉劍在前。


    既不是“我後悔”,也不是“我不會”,而是這樣一句話,安後停頓了下後,臉上似哭似笑。


    這女人好像瘋了,自塗山地宮出來後,就已經瘋了。


    地宮是一個契機,因這契機,她把太多太多的情感寄托在陳易身上,膝下無子的怨念、宮中守寡的悲哀、複仇的欲望、以及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渴望,直到今時今日,她才發現真相……


    隨之而來的,就是滔天恨意。


    人世間因愛而不得的恨,深得可怕。


    “我對你不好嗎?”


    她忽然又問。


    安後儼然已是怒急,她好像早已悲憤交加,她想不明白她施了這麽大的恩典,陳易猶不領情。


    “皇天後土,天地之理,莫說我封你侯位,賜你婚事,便是君要臣死,你都得去死!我是大虞的太後,天下的君母,不單是你一人之母,為這份情誼我讓步如斯,你卻仍如此狂悖忤逆。


    我告訴你,今日你死之後,不止挫骨揚灰,還以惡諡加之,讓天下皆知你乃無父無君之徒!”


    安後厲聲嗬斥,話語盡是誅心之言。


    陳易冷笑道:“我在乎嗎?”


    像是為了激怒她,他的話卻比誅心更誅心。


    安後的目光裏滿是不可置信,她從這短短的話語之間,仿佛聽到了她一生裏都不曾聽到的東西,那種與她不在君要臣死之中的事物,與天下萬民都相悖的事物。


    “你不在乎…”


    這一瞬間,她瞪大了眼,


    “你怎敢不在乎?!”


    安後的十指都在輕顫,她好像終於明白,這個臣子從來沒有哪怕一刻聽命於她。


    他隻是在做他想做的事,無關天恩、無關聖眷、也無關她。


    安後眼裏已是暴怒,嘶聲道:“亂臣賊子、亂臣賊子!時至今日你都敢忤逆我,你不得……”


    “你閉嘴!”陳易杵劍在前,厲聲打斷:“太後,你以為你賜我許多,你以為你為我讓步,但從一開始我就不需你賜,你單方視我為刀,又單方視我為子,是刀是子,不過是你一念之差,君要臣死,不得不死,你眼裏何嚐有過是非?!不是你覺得你對我好,我就要聽你的,就要心甘情願去殺我不想殺的人!你眼裏無非是個‘忠’字,那我今日明言,我不忠!任你上千百惡諡,我照樣是亂臣賊子,我生有不臣之心,哪怕不得好死,也忠於已心,偏不忠你!但當來日,我提刀入洛,拚了一條命不要也踏碎景仁宮,將你從金鑾寶座上扯下,讓你親眼看見何為大廈崩塌!”


    寒風都在這一刹那停滯,寂靜如斯。


    安後臨朝稱製如此多年,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厲聲喝罵,她雙眸瞪大,像是從未見過如此狂悖之徒。


    他還是他,那個無法無天的陳尊明。


    連那三位座主,此刻都在輕輕顫抖,本應不露情緒的她們,此刻都掠過了不可思議。


    而陳易張開了手,傲然而立,迎著眾人的目光輕蔑道:


    “大可殺我。”


    三位座主此時緩緩跟上,方才安後出手之時,她們為免誤傷,一直未能出手。


    而眼下,也沒有她們出手的機會。


    “給我一把劍,我親自殺他。”


    話音落下,雙姝鳥毫不猶豫地拋去短劍。


    安後將劍接在手裏,鋒芒銳利至極。


    而陳易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一切看似他身受重創,看似他體力不支,已是勉強維持,可事實並非如此,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他未曾喪失過多少冷靜。


    可安後不一樣了。


    她已怒發衝冠,


    憤怒會讓人更為無所畏懼,但也會讓人失去理智,一點點猜入陷阱之中。


    而缺失實戰經驗的她,卻意識不到這一點。


    而陳易的節節敗退,不止蒙騙到了安後,更蒙騙到了三位喜鵲閣的座主,慣於聽命的她們此刻近乎將警惕放到了最低。


    圍獵,圍獵,站在圈外的獵狗們不會想到,主子會被獵物咬死。


    安後緩步而去,當她來到陳易麵前時,一劍轟了出去。


    陳易迎著就一劍斬去,劍鋒毫不滯澀,寒光倒映著他血跡斑斑的臉。


    安後手腕擰動,瞬間變招,由下往上一推,兩劍相撞,驟然震蕩,轟鳴不已。


    他發梢間凝固的血被風浪濺射到她臉上。


    安後的瞳孔微縮,下意識地收了手。


    陳易抓住機會,原本看似失力激顫的身子陡然掰直,踏前一步,轟然一劍。


    劍意暴漲,三尺劍罡浩蕩,勁風私掠於山間,


    直刺而去的滅禪劍破開重重佛光!


    安後從未想到過他竟留有餘力,重重佛光破了開來,她一掌迎去,掌鋒與劍鋒相撞,爆裂出了轟鳴之聲。


    她的身子化作一輪金色的身影,被震得倒掠,身子傾斜,朝著身後萬丈懸崖退去。


    畢其功於一劍,機會隻在這一瞬之間,在那三位座主驚愕間來不及反應的關頭,一劍過後,陳易驟然激射而去,再來一劍。


    他幾乎舍棄了所有的反手防禦,隻求這一招。


    安後勉強穩住身形,反應過來,此時此刻陳易毫無防禦之術,她若以傷換命,就有一劍的機會攪碎他的心窩。


    近在咫尺。


    一劍探出,劍風淒厲,風聲中猶帶嘶鳴之聲。


    她鳳眸擰起,仿佛已經看到他死不瞑目的模樣。


    可是,但見一點光華飄起,又往下墜落,安後眸光一僵,柔腸寸斷,那是她給他的玉墜。


    多麽刺眼,可他竟然還戴著……


    他怎麽還戴著呢.


    這一瞬間,她突然之間覺得,殺了他會失去什麽。


    那口口聲聲說要殺了他的女人,看到那刻著“易”的墜子飄蕩,下一刻竟劍離了手,她反手一推,一掌撞向了劍鋒,把自己推得很遠很遠。


    她朝山崖墜去,嗓音沙啞:


    “你不要忘記我……”


    淚滴飄蕩而起,砸在了他的臉龐上。


    二人的距離越拉越遠,陳易刹那停住,看見她的身影逐漸隱沒,山林幽幽,寒風吹著迴首崖,雖是唿嘯,又似在嗚咽……


    祝大家國慶快樂!


    明天有國慶加更!!!


    這一章修改了好幾遍,這一卷還有一章。


    下一卷就是陳易走江湖歸來,去西晉,入南疆,攜手秦青洛,踏破景仁宮了。


    會出個卷末總結加單章匯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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