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出生開始,我的命運就注定與愛情無緣。

    皇宮,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稍不注意,不僅保不住榮華富貴,就連‘尊貴’的小命都隨時可能丟掉。我的“母親”,用她的身體換來了我的身份和地位,我背負著別人想象不到的恥辱感,在睥睨群雄的同時,也在暗暗自卑著,然而在心裏對“母親”是感激並熱愛的。

    如果不是那一隻隻血淋淋的死貓,也許我不會追查到當年的教坊血案,也就不會找到真相——那個我一直稱唿為“母親”的女子並不是我真正的母親,為了權勢和地位,她瘋狂地運用一切可用的手段,陰謀陽謀、明算暗算……不管那樣會傷害到多少無辜的人。

    她原是教坊中的琴師,撫得一手好琴,也頗有幾番姿色。然而教坊中最不乏的就是多才多藝的女子,我的親生母親,據說就是教坊中最好的琴師。

    當年父皇醉酒之後,在教坊中顛鸞倒鳳,夜禦數人。宮裏發生這種事很尋常,沒有人注意,那夜之後,有兩人懷了身孕。等到月份大了,等到她們產下一男一女,這才有人將事情上報給了宮裏頭,生下男孩的被封為最低等的美人,而生下女孩的則繼續留在教坊。

    於是她抱著我步入了內宮,而我的親生母親,依然在教坊彈琴,後來和其他人生了孩子,那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晚照。

    教坊是什麽地方,除了皇帝,臣子們也可以來尋歡作樂,唯一不同的,是皇帝享用的都為處子,而臣子們則要等皇帝恩賜。

    可是酒醉之後,誰又知道身子下的人到底是誰,還是不是處子?

    教坊中的女子多為罪臣之後,她也不例外。她的家族曾經有些背景,魯績是她入教坊之前的愛人,兩人青梅竹馬。據說她的女兒是魯績的,在她換了孩子之後,那個女兒終因不足月而夭折——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稍有了風吹草動,教坊便被毀滅。

    我本以為她是為了複仇,對她的家族來說,父皇是她們的仇人,她是應該報複的。可是我對她實在是高估了,她就隻是一個普通而自私的女人,不管魯績後來變得又多糟糕,她的心裏就隻有這個男人,心甘情願地為他染指天下,罔顧族人的冤屈——直到生命的終結,她仍然沒有為家人平反昭雪。

    和顏兒相遇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迴憶。

    那年,為爭奪太子之位,宮裏發生了很多事情,“母親”雖有大將軍魯績相助,仍是無法保我周全,便借祭天的名義將我送出宮,以求躲過一時,待羽翼豐滿再予以反擊。

    敵人太強,我的行蹤很快暴露,一路的追殺讓原定的路線發生了改變,不知不覺我竟逃到了天曦都城附近。

    多日的逃亡生活讓我的體力透支到了極點,即使知道一旦睡下去,就有可能直接麵臨死亡,我仍是睡著了。

    能睡覺,真好。

    然而在夢裏,那些殺手仍然不肯放過我,有時候我在和他們廝殺,有時候我又在逃。

    不許逃——

    我想命令我自己,意識裏知道這是夢,我不願自己太窩囊,連做夢都是在逃跑。然而夢裏的我不聽指揮,隻一個勁地逃。

    終於,我強迫自己醒了,我聞到了陽光的味道,睜開眼時,我看到一個極漂亮的小姑娘,正安靜地瞧著我。

    對她的身份,我猜過無數遍,然而為了堅持所謂的非禮勿問,在我問了一次沒有得到答案之後,我就再沒有問她,隻知道她的名字是紅顏。

    紅顏,胭脂般年輕嬌美的容顏,我佯裝對一切都不曾在意,也明白自己顛沛流離,從此與天曦的一個普通小女孩不會有瓜葛,而‘紅顏’這兩個字,已深深記在了心裏。

    隱忍、堅持。

    我想老天待我是不薄的,後宮的爭鬥終是過去了,不可一世的父皇怎會允許別人在他壯年之時覬覦他的皇位!在通往九五之尊的道路上,沒有親情,我冷眼看著那些曾經耀武揚威的兄弟以各種方式死去,而我,性格喜怒無常、暴躁多變,被臣子們形容為“成不了大業”,卻活得最久,終於笑到最後。

    坐在旭日最高的位置上,我並不輕鬆。父皇已去,“母親”毫無顧忌,與魯績公然在後宮中來往。那時,我並不知道她與我並無血緣,隻覺得惡心與憤慨。

    朝中,魯績一幹武將粗暴地幹涉朝政,很多時候,我是個窩囊皇帝。

    後宮,由“母親”掌管,為我塞進來無數美女,美其名曰充實後宮,其實,那時我便在懷疑,她是不是想讓我早日有了繼承人,然後我就可以完成我的“使命”,從世上消失。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潛力。在我四麵楚歌的時候,我想到了反抗。我用各種能想到的方式偽裝自己,暗地裏積聚自己微薄的力量予以反擊,這時,我遇到了拓跋睿。

    他是個亡國太子,與每個宮裏的人一樣,他的身上有著無數故事。

    我對他了解很多,又不多,大部分時候,我並不願窺探別人的隱私,所以我知道紆質的亡國實際上與雲澤無關,這就是為什麽他並不恨雲澤國,如同他的雙胞胎兄弟拓跋弘燾一樣,後者甚至做了雲澤的將軍。

    他有他的複仇目的,我有我的興國偉業,於是我們自然而然地結成了同盟,他幫我暗殺政治障礙,我保護他的組織在白道上暢通無阻。

    那夜,他與我喝酒,酒過三巡,話題遠了,他問我:“你可知,雲澤國焱王妃的閨名?”

    我曖昧地笑:“怎麽,你與她有過一段?”

    他素來風流,傾倒不知多少名門閨秀、貴族公主。

    “嗬嗬。”他一邊搖頭一邊說:“那樣的女人,我高攀不起。”

    我差點忘了,這世上有一種女人,他是不碰的:端莊、賢淑、死心眼。

    “她叫紅顏,天曦國姓水,嫁到雲澤剛好就是霍水紅顏。”他笑著舉起酒壺,飲下一大口酒。

    紅顏?!

    久違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明明知道失態,我仍是急切地說道:“幫我查有關她的一切。”

    當薄薄的資料擺在我眼前的時候,我隻掃了一遍,便沒有了繼續看下去的勇氣。

    我,錯過了嗎?

    一定是那個叫紅顏的女孩,溫柔恬靜,笑容溫暖。聽說她已長大成為一個傾國傾城的佳人,我雖未能親眼見到,卻能描繪出她的美貌。

    於是我做出了一個瘋狂的舉動,我願用三座城池,換她為後。

    明知不可能,我卻為了,哪怕結果並不出乎我的意料。

    她嫁了,嫁給一個優秀的男人,別人看不出,我卻是知道的,那個男人並非池中之物。

    自己得不到幸福,我卻希望她幸福,我想她那樣的絕世佳人一定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可是,我再一次錯了。

    在得知她受了委屈,離開炅城的時候,我曾派人去找過她。

    可是我為什麽總是晚一步,為什麽總是錯過她?她終於愛上了除霍君燿之外的男人,那個男人卻不是我。

    靖王,霍君濯。

    老實說,依我的性格,是看不起霍君濯這樣的人的——他太與世無爭,平淡地做他的閑散王爺,沒事和花花草草為伍,救助的也都是些平民百姓。男人,總該做出點轟轟烈烈的事業的,至少,那時我是這麽想的。

    既然她又愛了,便愛了吧,好在我對她隻有年少時的記憶,我如此安慰自己,繼續做我該做的事。

    再遇到她,並不在我的預料之內。當時的我隻是好奇,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女子,武功出神入化。我想,如果她能為我所用,我便能睡個安穩覺,當然,前提是她不想要我的命。

    她當然對我的命沒興趣,否則也就不會出手相救。我帶她迴宮,讓她做我的貼身侍衛,其實除了安心,還有一點點私心——我覺得她的眼睛與紅顏非常像。

    她說她叫顏如玉,真惡俗。

    名字不錯,用在她那張平凡無奇甚至有點醜陋的臉上卻是格外的不相稱,我肆意地嘲笑著她,想從她的臉上看到羞憤,然而,卻什麽也沒看到,真是掃興!

    那日午睡醒來,朦朧中我好像看到了記憶中美麗的眼睛,我叫她丫頭,從前我這麽叫過她。

    迴過神之後,我懊惱不已,她怎會是紅顏那個丫頭呢,她和她,差別那麽大——隻恨自己當時根本不知道世上的易容術可以讓人真假難辨。

    不過從此之後,我對她的感覺莫名好了很多,於是我處處讓著她,甚至說有些寵著她——這樣的行為有時也會令我困擾,我想,也許收了她為妃,也是件很有樂趣的事。

    我身邊的人必須來曆清楚,我經不起背叛。所以,我讓拓跋睿調查了顏如玉的身份,卻不料,她竟然就是她!

    我驚喜若狂,恨不得立即昭告天下,我旭日皇後非她莫屬。不過當時的情形並不允許我這麽做,我的計劃已經在一年前開始實施,我不能前功盡棄。

    她真的是老天賜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

    舉世無雙的容顏,舉世無雙的舞姿,舉世無雙的武功,加上拓跋睿暗中向水承灝傳達的信息,一切一切成就了我。

    我要送她禮物,我興奮地想。

    紅袖是拓跋睿的部下,愛慕拓跋睿已久,不用我多說,隻拓跋睿一句話,她就當著霍君燿與黎蔚然的麵,揭發了那個傷害了紅顏的女人。

    我以為紅顏看到這一幕之後會開心,然而她的反應太出乎我的意料,她就那樣平靜地離開,背影是那麽的柔美,柔美而寂寞到讓人心碎。

    這是我才知道,她成就了我,我害了她。

    如果知道她的身子已孱弱到那種地步,我絕不會讓她去完成我的計劃。

    我並不偉大,我也想獨占她,否則我應該在一開始就命人找了霍君濯過來,我知道他一直愛著她,並為她付出了很多,最要緊的是,她雖不說,我卻知道她也在愛著他。

    然而眼看著生命從她的身體裏一點一點剝離,我做不到無動於衷。

    愛一個人,不該因為自己得不到就去毀滅。

    於是,我找到他,讓他帶她走。

    而他,竟選擇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時我真想罵他是個懦夫!

    不過,他為她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江山。

    我又想,懦夫是我,我不是放不開手中的權勢,我是怕,她隨我流浪的話,會一輩子活在刀光劍影中——我染上的血腥太多,他們不會放過我。

    眼睜睜看著她絕塵而去,我眼睛有一點酸澀。

    “是沙子吹進眼睛了。”我笑。

    立後,封妃。

    滿目的喜色溫暖不了我冰冷的心,麻木地挑開一頂頂紅蓋頭,下麵的美人各有千秋,我得到的都是旭日最好的。

    她們笑了,有的嬌羞,有的溫婉,有的活潑,卻都不是我要的溫暖。

    當青年走到垂暮,當鉛發染上了霜華,歲月久遠,心裏的那個影子卻越來越清晰。

    “安寧,扶朕到梨樹下去。”

    胡祿早已老死,如今我身邊伺候的,是個叫安寧的太監,安寧是我取的名字。

    安寧默默攙扶著我,走到梨樹下,坐下。

    那棵曾經留下她身影的梨樹,早已被我移植到寢殿之外。

    “我去尋找世外桃源,來世,隻求與世無爭。”

    我聽到有人叫我皇上,有人叫我父皇,男男女女,哭得好不傷心。

    我笑了,毫不留戀地閉上眼睛。

    若有來世,我不要出生在皇家,更不要稱帝為皇。

    我隻要隨著她就好,哪怕隻做她家院子裏的一棵大樹,為她遮陽、為她擋雨。她難過的時候,我能靜靜看著她流淚;她開心的時候,我可以默默送去我的祝福。

    若有來世,我要親口告訴她:曾經有一個男人,悄悄地愛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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