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他的眉角,流進了口腔:“你明知你最是淋不得雨,這暴風驟雨的,你是不要命了!”


    公公急的直跳腳:“這可如何是好?十四貝勒還病著呢,可不能再著了風寒。”


    我隻是木然跪著沉默不語。


    良久,又聽見十四抑著聲音問:“聽你身邊的丫鬟說,昨個你也是整個淋著雨迴的府,你這是要陪他受難嗎?!”


    我低頭看著地麵湧動的水流,仍是默不作聲。


    “好”,十四用力的點了點頭,連說兩個“好”字,仰天閉了下眼睛,“我遂你願就是了”。十四貝勒說著在我身邊跪下,朗聲道:“求皇阿瑪開恩!”,彭,就是一個響頭。


    我驚道:“十四爺!”我想去看他,雨水卻濕了鬢角刺得睜不開眼。


    小太監哭著跪下來求:“十四貝勒,這可使不得啊,使不得”。


    十四爺一把將小太監推了個翻頂,卻仍是跪著,木然不動。隻含著話冷聲說了句:“現在,你總該起來了”。不等我開口,“彭”的,又是一個響頭,“求皇阿瑪開恩!”


    小太監從地上爬起來,又過來給我連磕了三個響頭,直唿:“格格慈悲,格格慈悲,格格慈悲!”又說,“格格要辦什麽事,奴才沒資格開口。隻求格格也心疼心疼我們家爺。格格隻顧著為雍親王難受,可有想過我們家爺……”。


    十四貝勒厲聲喝道:“你懂什麽!再胡說,小心我拿鞭子抽你”。


    我滿麵盡濕,卻無言以對。做是錯,不做也是錯。我究竟該如何自處?


    乾清宮內突然傳來了咳嗽聲。


    不一會兒,吳公公打裏麵出來,手裏拿著一道明黃的聖旨,輕聲道:“恭喜十四阿哥,恭喜文格格,皇上下了旨意了”。


    我心下歡喜,再也支持不住,身下一軟,癱坐在地上,卻努力用胳膊支持著。


    吳公公打開聖旨的雙手突然開始顫抖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雍親王胤禛圖謀不軌,手足相殘,罪無可恕。和碩文格格藍若詩甘受蒙蔽,搖惑眾聽。殿前請奏,擾亂朝綱,實在乖謬之極,於十四日午時三刻行刑!念其平日忠君侍主,孝悌可嘉,隻是一時年幼無知,誤入殊途,特賜公主禮葬。欽賜。”


    “哈~”我趴在地上,欲笑無聲,欲哭無淚。我戰戰兢兢,我如履薄冰,我為了可以贏,我置自己於水深火熱,我費盡千辛萬苦,到頭來就換來一句,‘忠君侍主’?一句‘公主禮葬’?聲音嘶啞沉悶在喉嚨底處翻滾:“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十四貝勒有一瞬呆愣,緩過神來想要拉住我,抓住的隻是指尖的那一抹冰涼。


    我被帶走了,遠遠的聽到一聲痛徹心扉的“皇阿瑪——!”那是十四貝勒的聲音——足以溫暖我今後的餘生。以致於後來即便發生諸多變故,我也無法對他棄之不理,就為這,我也該為他傾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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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我即將被處斬。


    我看著這個黑洞洞,冷淒淒的牢房,不止一次自問:“活著,怎麽就那樣的難啊?”


    李又玠帶著酒來看我:“你怎麽連皇上的麵都沒見著,就先把自己搗鼓到牢裏去了”。


    我從草垛上支撐起來問:“四爺怎麽樣了?”


    “四爺現被軟禁在宗人府,任何人不得求見。被救的還沒怎麽著,你這救人的反倒先是一腳踏進了黃泉了”,他就著牢門坐下,靠在木欄上,喝了一口酒問:“你要不要來一口?”


    我笑了,爬起來蹣跚走了幾步,撞上木欄,滑坐在地上,也不喊疼,隻顧奪了酒來喝。


    李又玠看我如饑似渴的樣子,笑著直搖頭,“瞧你這般酒鬼模樣,都不覺這酒與以往有什麽不同麽?”


    我咂咂嘴,這才覺滿嘴苦澀,充斥著一股濃濃的藥香,皺了下眉,“是藥酒?”,知他用心良苦,又嬉笑說,“我已是將死之人,甭說是這藥酒,哪怕是頃刻斃命的毒酒,我也當它是瓊漿琥珀。”


    李又玠沉了下,撇過頭來肅容道:“你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頓了一下,又牛飲了幾口。


    “你給我留點”,李又玠奪下我的酒壺,又說:“你身子尚虛,這雖是藥酒,卻也不宜多飲”。


    我沒有吭聲,半響才低聲說了句:“我不想他誤會”。


    李又玠欲飲的手停了一下:“你覺得解釋還重要嗎?”嗬笑了一聲,又道:“你覺得你還能和十四貝勒撇得清關係麽?從十四貝勒設計陷害雍親王那一刻開始,不管你有沒有參與到這件事上來,你都已經脫不了幹係。”


    “你既然決定跟了十四貝勒”,說到這句話的時候,狠狠的灌了一大口酒,眼睛和鼻子全皺到了一塊兒,“他做的和你做的又有什麽區別?你覺得還有解釋的必要麽?”


    我呆了一下,他的話像湖水,將我裏外澆了個透濕,剖析了個幹淨。又像一枚銀針,直擊心底最柔軟的深處。我不禁捫心自問:“我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李又玠見我半日不說話,轉過身來看我:“若詩……”他喉嚨咽了一下,緩聲道:“你真明白自己的心嗎?你太過聰明,能看清別人看不清的局勢,知道什麽有利,什麽無益。正是因為這樣,你整天忙於權衡利弊,會不會讓你看清了別人,卻反而看不清自己的心了呢?”


    我奪了他的酒壺又飲了幾口,將酒壺遞還給他,看著滿是汙漬的地麵,沉重的枷鎖,沉了半響才輕聲道:“我的心清楚著呢”。


    就是因為太過清楚,我才將自己折磨成了這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李又玠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格格既然決定跟了十四貝勒,又為何要讓我去追隨四爺?”


    各種情由我無法和他明說,隻笑說:“這樣將來無論他倆誰當了皇帝,我倆之間總有一方可以照應,在皇上跟前,也能為對方說上幾句話”。


    李又玠也笑了,“格格跟了十四爺,又和四爺牽扯不清,也是為這緣故?”


    “你要我說實話?”我整個人隔著木欄,靠在他背上。


    他道:“那要看你願不願意對我說實話”。


    我想了想說:“有一句話,你可以當笑話聽”。就聽見他“嗯”了一聲。


    我說:“十四爺,我可以為了他去死”。


    李又玠忽然就僵了一下。


    我又說:“四爺……”,頓了頓,“如果他死了,我八成也活不了了”。


    李又玠霍然轉過身,凝視著我的臉,似乎在努力辨別我的神色。


    我嘬了口酒,忽然就笑了一下,他跟著也笑了,兩人越笑越大聲……


    其實無關乎我說的是不是真話,而在於你願不願意信。


    “聖旨到——,傳和碩文格格接旨”。


    我和李又玠相視一笑,欣喜拜倒。果然,果然,我就知道我絕不會如此輕易的死去。


    吳公公領著聖旨進來,臉上卻透著冷漠和疏離:“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朱天保為異日希寵,違旨抗奏,妄議朝政,又出賣其父親嶽父,可謂是不忠不孝至極,著即明日午時正法。戴保亦正法。著,諸王、貝勒、貝子、公等並三品以上官員宮嬪觀刑,欽此”。


    原來當日朱天保保舉太子失敗,還供認了自己父親刑部侍郎朱都訥和嶽父戴保。康熙當即下令逮捕朱都訥和戴保。(詳見第三十七章有提到朱天保保舉太子。第四十章有提到保舉失敗)。


    此案調查了一個月才完結,恰逢如今種種風波。康熙盛怒,當庭重斥:“你們都以為朕年紀大了,說什麽立儲,說什麽放了二阿哥,不過都是結黨營私,借此邀榮罷了。實在是兇頑愚昧,一無所知。幹著犯上忤逆的勾當”。


    “王掞以其祖上‘王錫爵’在明神宗時‘力奏建儲’之事為榮,常誇耀於人,實在不知羞恥!王錫爵請明神宗立泰昌為太子,泰昌在位未及兩月而亡。後,天啟即位,魏忠賢擅權,天下大亂,而明遂亡。亡國之賊,王錫爵首當其罪!”


    “王錫爵已滅明朝,王掞以朕為神宗,意欲搖動清朝。如此奸賊,朕豈可隱而不發?朕不想殺人,更無誅戮大臣之意,大臣自取其死,朕也無法!朕禦極六十年,明詔立儲也不是沒有理由。隻因深諳此事,所以堅辭不受。朕雖然老了,可心裏還清楚明白著呢,你們虛情假意要朕立儲,朕難道會買你們的賬嗎?”


    朝上之臣莫不噤若寒蟬,斂氣稟聲,伏跪在地。


    康熙冷笑:“既然你們口口聲聲的說自己為國為君,好,現在西北戰事連連,正值用人之際,你們就去那裏效力吧!”


    眾臣高唿:“臣等知罪,請皇上開恩”。


    康熙道:“知罪?你們除了會說臣知罪,請皇上開恩,皇上聖明,吾皇萬歲,你們還會幹些什麽!從今以後,還有妄議朝政,圖謀不軌者,自行去兵部報到吧”。


    “皇上聖明,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爾後,康熙責王掞充軍,念起老,改派其子充軍。又命三品以上大臣宮嬪前往觀看朱天保行刑。奉命監斬的卻正是他的父親朱都訥。父子相殘,這般慘絕人寰的手段也隻有康熙才使得出。他正是要杜絕了那些蠢蠢欲動,不安本分的人的癡念。朝中鮮有幾個想要為四爺求情的,在這番形勢下,頓時個個沒了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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