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克家族的宅邸位於倫敦郊外一座人跡罕至頗有年歲的城堡,要追究起來可以溯源至理查二世。即使後來這個古老家族逐漸在時間和革命的推動下漸漸衰落,這座城堡依然佇立不變。


    夜已深了,巍峨城堡大多數燈火已熄,唯有二層兩間房的燭火依然明亮。


    年輕的女仆小心翼翼地端著手中的銀盤從其中一個房間裏退了出來,走廊光線極為昏暗,以致於她關上門,走到拐角處後,被人用手臂勒住了脖子才反應過來那裏原來還藏著一個人陌生的身影!


    她下意識的張口唿喊被微微冰涼的手堵在喉嚨裏,鋒利的刀尖抵在她的腰際,一個清晰的,低沉又冷定的女音貼在她耳廓,平緩,微冷。


    “晚上好,米婭。”


    女仆瞪大了眼,她怎麽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身後的女人似乎猜到了她的思緒,她發出一聲很輕很低的笑聲,“我可是注意你兩天了,米婭小姐。現在,告訴我,克利夫蘭·霍克的地下室在哪?”


    女仆愣了一會兒,咬著嘴唇欲開口,然而對方的下一句話又讓她噎了迴去——


    “不如這樣,為了大家的安全,你帶我去,怎麽樣?”


    雖然她的聲音聽著似乎含著微微笑意,但那腔調語氣和裏麵的含義,分明是冷酷冰冷的。


    一瞬間杜絕了女仆所有唿救的機會。


    “你……你最好還是現在就離開……”然而女仆平常也是訓練有素,此刻並不像其他人那樣驚慌失措,而是盡量鎮定地試著說服她打消這個企圖,“就算你找到了……你、你也不可能出得去——”


    “那可就不需要你擔心了。”女人輕聲說道,背後抵著的鋒利冰冷物體威脅性地向前頂了頂,“請帶路,米婭小姐。”


    她無法,隻好不情願地在他人的脅迫下,踩著城堡古舊的地板,向地下室走去。


    “注意腳下,聰明可愛的米婭。”一直沒讓她看到正臉的女人突然提醒道,似乎還帶著微笑,“你想要引起這城堡裏人的注意?噢,不得不說,對於你來說,這可真的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計劃再次被識破,女仆終於找不到其他辦法了,她心驚地感覺到背後的刀子幾乎都要劃破她的裙子,冰冷戳進了她的脊椎骨裏。


    “你跑不掉的!”最後,女仆隻能這麽恨恨地說,“每一個入侵城堡的人,到最後都會得到他應有的下場。”


    “是嗎。”女人隻是很淡地這麽迴了一句,聽上去既不驚訝也不害怕。


    深夜了,年歲悠久的古堡陰影開始掩蓋一切。猶如鬼魅的輕盈腳步聲點踏在木地板上,沿著幹淨堅硬的石梯蜿蜒而下。女仆越往裏走心裏越忐忑——她雖然出生自霍克家族,是老仆人的後代,和本家關係融洽,可她也深深了解霍克家族的某些弊病,比如生性冷漠,比如瘋狂著迷於一些醫學研究,以及更多她無從得知的小秘密。


    可她也不得不承認,雖然對於霍克先生他們來說,她敬畏多於敬愛,但他們依然是她的主人。更別提克利夫蘭先生雖然沉默寡言,可他的確是一個不錯的人,合格的紳士。


    那麽這個女人找克利夫蘭先生究竟是想要做什麽呢?一定來者不善,她得想想辦法——


    身後的來客從一開始說過那麽幾句威脅的話後,就再也沒有開口,窒息的沉默彌漫在挾持者與被挾持者之間。米婭有些心驚膽戰地挪動著步子,眼見不遠處就是地下室的大門,而她的鑰匙正係在腰間,她的手指動了動,淺淺吸了口氣,忽然低聲開口。


    “克利夫蘭先生不在地下室,你到底想要得到些什麽?你也是女人,為什麽會來做這些偷雞摸狗的活計,你——”


    身後的人似乎笑了,她根本沒有上當,“你真可愛,米婭。”既不提她是來找人還是來找東西,也絲毫不聽她貌似善意的勸誡,從頭到尾都保持著一種虛浮友好的彬彬有禮,以及堅定不移。


    她的腦子瓜子裏終於沒有了注意,隻好悶悶地走在前麵,認命地掏出鑰匙,在對方刀子的示意下,用力推開了地下室沉重的大門。


    柔和的燭光從裏麵映了出來,瘦削的身影十分專注地停留在實驗桌前,完全沒有注意到這裏的響動。


    “克——”女仆出聲想要提醒他,可來人不給她這個機會,手刀劈下去,女仆立刻軟了身子。她扶住她無聲放在地上,然後輕輕關上了地下室的門。


    燭火的微光照亮了她的半邊臉,一半明亮一半覆滅在陰影裏,翠綠色的瞳眸幽暗深邃如地下暗流。


    “克利夫蘭。”她輕聲喚道。


    試驗台前的男人立刻一頓,倏然迴過頭來,有些驚訝又有些欣喜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張合幾下,才念出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諾拉?!”


    她微微一笑,“許久不見,你看上去過得不錯。”


    克利夫蘭臉上罕見地露出笑容,他快步想要走過來,卻被諾拉伸出的手止步在半途。


    “別動,”她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褪,語氣也分明和以前一樣歡快明亮,可她那雙曾經滿是笑意的眼眸裏如今隻有平靜,一種冷漠的平靜,“就站在那兒,讓我看到你的手。”


    克利夫蘭愣住,他有點迷茫地盯著她,她看上去很陌生的臉。


    “你這是……”


    諾拉靜默半晌,無聲地注視著他和以前一模一樣,消瘦刻板帶著幾分貴氣的蒼白臉龐,忽然就輕輕一聲歎息,用一種非常不解,充滿了遺憾的語調開口,“為什麽是你……我原本以為是你的父親,或者你的哥哥,為什麽是你,克利夫蘭……我想不到,居然是你會做那樣的事。”


    曾經的老板愣愣地看著她,似乎終於因為她的這番話想起了什麽,原本的迷茫盡去,臉色一分一分變得愈發蒼白。他對她不明所以的指控保持了沉默,但這種對他來說正常的表現此刻卻無疑是按下了認罪狀,諾拉眼裏微弱的火光在這死寂裏終於完全熄滅下去。


    “為什麽?”她問,“我認識的克利夫蘭雖然癡迷實驗,可他不會對活人動手,甚至是孩子……什麽改變了你,你看著他們,難道不會整夜夢見他們不能瞑目的臉而無法入睡?”


    如果不是她晝夜不息地調查那些孩子的去向,跟蹤抓住甜糖的老板娘,用一些即使是現代來看都不甚光彩的手段逼問出有意義的線索,甚至在她親眼看到這裏的仆人以為莊園送新鮮蔬菜和珍貴花木的名義,將失蹤名單上的流浪兒送入這裏……她根本不會相信,原來那個寡言但博學,木訥卻善良的好友,是這樣一個手上沾滿血腥的人。


    她甚至一度說服自己,那一定不是他做的,是他的哥哥亞科動手,或者他父親逼迫,他有不得不這麽做的苦衷……


    直到這一刻,終於還是來臨了。


    真相無情地撕裂了他們曾經的緊密相連。他終於還是成為了那個她必須動手除去的人。


    克利夫蘭一直沒有迴答。


    “任何一個人其他人,誰都好,偏偏是你。”諾拉的聲音陡然變得疲憊,她搖了搖頭,某種他陌生的,隻屬於黑暗陰影中的人才會擁有的堅硬和冷漠從她的眼角流露出來,語氣變得極為平靜,“我甚至都不明白,究竟是什麽改變了你。”


    非法活人實驗,在沒有得到首相的允許批準下,企圖拿那些不引人注意的下層人實現他們的*和野心,為此不惜和莫裏亞蒂這樣的危險人物合作……霍克家族被成為“瘋子”不是沒有根據的。


    事實上,這也是為什麽一個淵源頗深家底豐厚的貴族會漸漸落魄下去的緣由之一。他們家族裏的大部分人,都是某種遺傳性精神偏執人格障礙的攜帶者,血液骨子裏都擁有對於某些他們感興趣事物無法抑製的著迷和癡狂。


    一代又一代,猶如毒液一般在基因裏流傳下去,他的父親,他的哥哥,他的族弟……每一個都是如此。


    但她一直僥幸地想著,即使作為家族次子,克利夫蘭和這些陰謀脫不開關係,可至少,不是他親自動手,他沒有參與那些血腥的計劃,那麽她們仍然是朋友,她甚至會盡力幫他洗脫罪名,直到她站在這裏,看見實驗台上,身上插滿了各種試管,灌輸了不明液體的活人。


    “你將如何麵對噩夢裏的一張張流滿血的臉,我曾經的朋友?”諾拉喃喃,“你將如何安睡?低頭看看,你的手上都是惡心的血和膿液,它屬於每一個被你親手殺死的同類。”


    克利夫蘭沉默許久,終於在她這番質問下開口了,聲音很低,低到她要用力才能聽清楚的地步。


    “我沒有變,諾拉。”他說,眼眸和以往一樣平靜。


    “我沒有變……而現在,你隻不過將我認得更加清楚而已。”


    她不是早就應該知道了嗎?這個喜歡做實驗的,喜歡屍體,喜歡活人死人的溫度,那種肌膚之間碰觸的戰栗……這個冷漠的甚至冷酷的,不在乎其他人性命,古怪而又可怕的他,才是真正的克利夫蘭·霍克。


    即使他是少數幾個曾向她伸出援手的朋友,可他就是一名霍克,這永遠都不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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