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胡元生領我與希音前去為周緋雪,他似是有意遣散了身邊的下人,不讓任何人隨行。

    周緋雪所住的望荷軒在胡府的深處,穿過曲折蜿蜒的長廊,暖風輕撫,我隱約聞到了清甜淡雅的荷香,一時頗為心曠神怡。果不其然,不過再有幾步的功夫,一大片荷塘便不起然出現在眼前。碧玉般的荷葉連作一處,淡粉色的荷花三三兩兩的盛開,清麗無雙。

    一座雅致的閣樓立於荷塘中央,四麵臨水,僅有一座窄窄的折橋與地麵相連。院門兩旁各有兩麵家丁看守,瞧模樣並非是尋常的下人。

    簾幔飄飄,仿若舞女的水袖。內間熏香嫋嫋,一名女子靜臥在榻上,乍眼望去,但見她眉若遠山、膚白勝雪,睡顏恬靜美好。

    世上的美人兒分作很多種,或華貴莊重若牡丹、或嬌豔欲滴若山茶、或妖冶魅惑如罌粟,以上三種美則美矣,可美得太濃太豔,看久了總會教人生厭。最難得便是像周緋雪這般,比滿塘荷花愈加雅致婉約,越看越覺得美,越看越教人挪不開眼。

    隨侍一旁的丫鬟見了胡元生,恭敬地喚了聲“少爺”,便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待走到榻邊,周緋雪的另半張臉赫然映入眼簾,我不由驚得倒抽一口冷氣,瞠目結舌道:“這、這……怎麽會這樣?”

    一大片猙獰可怖的黑斑幾乎占據了整個右臉頰,襯著她凝脂般白皙的肌膚,愈發顯得觸目驚心。再一細看,那黑斑的形容卻儼然是一隻翩躚欲飛的蝴蝶。

    胡元生靜立在榻邊,溫潤的眸光中隱隱含有幾分憂傷,在周緋雪的臉上流連不去。半晌,歎息道:“蘭陵城自古便有一個傳說,但凡不貞潔的女子都會遭到天譴,變作猙獰駭人的陰陽臉,遭萬人唾棄。大約是十日前的一個午後,我帶著緋雪最愛吃的桑葚過來看她,當時她正坐在梳妝台前,身旁沒有丫鬟伺候。我一連喚了她好幾聲,她都沒有任何反應。我剛走到她身邊,便看見她的臉……”

    聽完他的話,我頓覺背後的寒毛齊齊豎立起來,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把。旋即往希音懷裏蹭了蹭,希音似笑非笑地睨我,半是寬慰半是安撫地輕拍我的肩頭。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請了許多名醫來替她治病,近的孟河醫派,遠的大內太醫,但凡能請的我都請想盡辦法請過來。結論卻莫衷一是,無一人能確切地說出這究竟是這麽迴事。漸漸地,緋雪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直至現在整日昏睡的境地,任我怎麽喚都喚不醒她。”

    我縮在希音懷裏問:“那周小姐她,到底有沒有背夫偷漢?”

    胡元生雙眼一瞪,斬釘截鐵道:“沒有,緋雪沒有背夫偷漢!都是那個姓蘇的戲子害了她!是他的錯!”

    少年,你激動什麽……

    我被他這忽如其來的過激反應弄得有些語塞,一時不知該不該繼續問下去。便是當真緊張表妹的病情,也不該問一句就炸毛吧。

    卻聽希音閑閑道:“胡兄何必如此激動,小梅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了解事情真相罷了。”

    胡元生愣了愣,如夢初醒般地抬眼將我與希音望了望,眸中空洞而茫然。“對不起,小梅姑娘,方才是我失態了。”他低頭,黯然道:“我隻是不想讓緋雪被人誣陷成不貞的女子。憑什麽一切都要由她來承擔,上天對她太不公。”

    我幹幹一笑:“沒關係,胡公子不必向我道歉。理解萬歲,理解萬歲。”

    希音轉移話題,問:“馬員外的死因可有可疑?”

    胡元生搖頭:“沒有,經仵作查驗乃是由於飲酒過度導致厥心癰而暴斃。”(厥心癰就是心肌梗死)

    “那便是了。我素來不信鬼神之說,倘若當真有天譴這迴事,也該是那些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的貪官汙吏受譴,絕非周姑娘這等弱質女流。依我看,多半是有人在背後裝神弄鬼。”

    話罷,希音一撩衣袍,翩然在榻邊坐下。他詳細端詳周緋雪臉頰上的蝴蝶斑半晌,複專心致誌地為她切脈。

    我偷眼將胡元生瞥了一眼,他俊臉緊繃,薄唇緊抿,額間隱有細密的汗珠。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著希音,生怕錯過他任何細微的表情,仿佛比自己得病還要緊張。胡元生看周緋雪的眼神,分明就不是純真的兄妹之情,而是情人之間的思慕與愛戀……

    多年八卦生涯讓我形成了對狗血愛情糾葛的敏銳直覺,再一聯想他與夫人杜冰冰感情生活不和諧……

    良久之後,他小心翼翼地問:“聖僧,緋雪的病……怎麽樣?”

    希音收迴手,輕輕勾了勾唇角,站起身道:“我猜的沒錯,周姑娘既沒有得病,也沒有中毒,至於天譴,那更是無稽之談。”

    我好奇道:“不是得病不是中毒,難不成又是中蠱?”

    希音嘴角抽了抽:“世上哪來那麽多蠱?”

    “不是天譴?”胡元生急問:“那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他指著

    周緋雪右臉頰,道:“周姑娘麵上的蝴蝶斑是人為畫上去的,這種染料名叫墨染,通常作織布之用,胡兄經營絲綢貿易多年,想必對墨染不會陌生。”

    胡元生的麵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的身子晃了晃,趔趄幾步險些跌倒。“墨染……那染料可能洗去?”

    希音搖頭,道:“倘若是尋常的刀傷劍傷,隻要及時精心醫治,要消除疤痕並非完全不可能。可墨染抹不去洗不掉,一旦沾上皮膚,便終身難以消除。有人用如此陰毒的手段毀她容貌,恨她真不是一點半點。”

    胡元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榻上,一瞬間,他的臉上閃過數種情緒——震驚、疼惜、懊悔……最終,悉數變作了滔天的惱怒與恨意。

    聞言,我亦覺萬般驚詫,望了望周緋雪,心中暗自惋惜不已,如此美好的姑娘就這般毀了。果真是人善遭天妒,紅顏薄命啊。

    “既然如此,那緋雪為何會昏迷?”他咬牙切齒,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句話。

    希音解釋道:“她的脈象與常人無異,這說明她身體並沒有任何病症。至於為會何昏迷不醒,隻怕是心病。”

    “心病?”

    “不錯,濁氣鬱結於心,便會引致外邪入體。周姑娘心結未解,自己不願醒來,旁人再怎麽唿喚都是無濟於事的。”

    原來如此,難怪胡元生為她請來那麽多神醫名醫都看不出個所以然,她所患的乃是心病,所謂心病還需心藥醫,醫術再高明的大夫都無法解開她心中的結。

    恰在此時,隻聽閣外傳來一陣喧鬧聲,仿佛有人在爭吵什麽。

    “沒眼色的東西!連我也敢攔,你們不想在胡府待下去了嗎?”院門前,杜冰冰惱火地指著守門家丁,俏臉漲得通紅。“說,元生是不是在裏麵?是不是帶了人給周緋雪治病?”

    一位家丁答道:“迴夫人的話,少爺有交代,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得進入望荷軒打擾表小姐休息。”家丁雖然低眉順目甚是恭敬的模樣,身子卻將院門攔得嚴嚴實實。

    杜冰冰冷笑道:“我呸!那個背夫偷漢的狐媚子,隻會四處勾引男人,還配叫什麽表小姐!你們都給我滾開!我要進去……”

    胡元生出聲怒喝她:“冰冰!”覆於廣袖下的手緊緊攥成了拳,依稀可見青白色的骨節。他咬了咬唇,眉間閃過一絲隱忍之色,似是在極力遏製心頭怒火。

    杜冰冰驀然收住話頭,抬眸,犀利的目光掃過我與希音,

    最後落到胡元生身上。登時春風化雨變得無限溫柔,道:“元生,你看府裏的下人愈發無禮了,竟然攔著我不讓我進去,還說是你吩咐的。”這般嬌嗔的神態,分明與方才倨傲潑辣的悍婦判若兩人。

    守門家丁滿頭黑線,默默地退到一旁。

    胡元生溫聲道:“是我吩咐的。緋雪身體不好,大夫說需要靜養,我便特意派了些人來給她看守院子。”

    “大夫?”杜冰冰笑道:“原來這兩位並不是什麽前來遊曆的故友,而是你專程請來給那狐媚子看病的大夫。元生,都說她是遭天譴才變作陰陽臉的,就算華佗再世扁鵲重生都醫不好她,你何必白費力氣?”

    希音挑了挑劍眉,道:“究竟是不是天譴,也要看過才知道。”

    “是嗎?那先生可診出結果了?”

    希音輕笑,道:“身為大夫,有義務為病人保守秘密。個中內情,不足為外人道也。”

    杜冰冰臉色變了變,不再搭理我們,轉向胡元生道:“元生,不是說好今日陪我綢緞莊選料子的嗎?我已命人備好馬車,我們走吧。”

    胡元生望了望我與希音,神色有些意味深長,轉身隨杜冰冰一同離去。

    ***

    篦箕巷內人來人來,瓦肆林立,好不熱鬧。

    我問希音道:“我總覺得胡元生對周緋雪仿佛不是兄妹之情那麽簡單,你看今日,我不過稍稍問了一句,他便像炸了毛似的,委實有些反常。他派人守住望荷軒,不讓任何人接近周緋雪,莫非知道有人要加害於她?”

    他嘴角噙了笑:“胡府上下,他要防的隻有一人。”

    “杜冰冰?”我不禁好奇,胡元生看起來並非那般軟弱無能的男人,卻對杜冰冰百依百順,甚至有些曲意逢迎。“他不是真心對杜冰冰好吧?為什麽要哄著她呢?”

    “杜冰冰的父親乃是當今皇後的親兄長,他若是對杜冰冰不好,便是與杜國舅為敵,那許國還有他的立足之地嗎?當年他與杜冰冰成親時,我也曾去討一杯喜酒,他與眾人喝了十巡酒,喝得爛醉如泥,整夜沒有進洞房。”

    我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胡元生與周緋雪自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情意甚篤,本想娶她為妻,白頭偕老永結同心。奈何天意弄人,偏偏教國舅之女看上了他,他不敢與皇家對抗,無奈之下便迎娶杜冰冰。”

    “那蘇君呢?”他問,“蘇君在這出戲裏是何等的定位?

    ”

    我想了想,道:“或許蘇君也喜歡周緋雪,亦或許是周緋雪喜歡蘇君,胡元生喜歡周緋雪,再搭個杜冰冰成了一段四角戀。”

    希音眸中粲然,饒有興致地將我望著,道:“猜得挺像那麽迴事的。”

    我一噎,拍胸脯道:“那是,女人對情愛之事總是格外敏感,剛進胡府我就看出來他倆關係有問題。”

    “對情愛之事敏感?”他似笑非笑道:“旁人如何我不清楚,隻是,你肯定是遲鈍得緊。”

    我不服:“我哪裏遲鈍了!”

    他忽然湊過來,那張俊臉登時在眼前放大,唇畔的笑意再深三分,“你對他人的事倒是敏感,一旦遇上自己的事,腦袋就轉不過彎來了……”稍頓,一字一字道:“哪,裏,都,遲,鈍。”

    我被他嗆得語塞,隻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既提不上來又咽不下去,這廂正思忖用什麽話反駁他,卻聽他朗聲大笑道:“走吧傻丫頭,好戲就要開場了。”

    ***

    今日,妙音戲班門庭若市,車水馬龍,全因蘇君再度開唱鴛鴦蝴蝶夢這出戲。其實這出戲很多戲班都演出,隻是誰都不如蘇君唱得好。據聞他一並步一甩袖,便將桑博的將軍的鐵血柔情表現得淋漓盡致,刻畫得入木三分。

    不過片刻功夫,樓下大堂已然坐得滿滿當當,多半是仰慕蘇君的少女少婦,正熱火朝天地談笑議論。

    我說:“或許是蘇君感同身受,入戲太深了。當然也有可能是他演技太好,不過我總覺得前者可能性較大。”

    蘇君看起來冷冷清清的,不必尋常戲子那般八麵玲瓏,長袖善舞,委實不太像很會演戲的。昨天見他唱遊園驚夢,雖然他在戲台上身著彩服,濃妝豔抹,卻依然掩不住那股清冷入骨的氣質。

    希音攤手,道:“是真情還是假意,找他問一問不就知道了。”他取出一錠銀子交予戲班老板,老板幹巴巴地笑了笑,不曾伸手去接。

    希音輕輕一笑,再取出一錠銀子,道:“二十兩銀子,還不夠請蘇君公子前來一聚嗎?”

    老板訕訕道:“不好意思,這位客官,隔壁出價四十兩。”

    我倒抽一口冷氣,驚道:“你也太黑了吧,四十兩?都夠一年的戲資了吧。”

    希音輕握我的手,安撫地將我望了一望,再掏出三錠銀子,道:“五十兩,夠嗎?”

    老板登時兩眼放光,連連道是,

    捧著五錠銀子喜滋滋地出去了。

    我望著那堆流水般嘩啦啦流走的銀子,痛心疾首道:“早知如此,昨日便該直接找他問個清楚。真是黑店、奸商!”

    昨日蘇君與胡元生兩兩相持、兩相看厭,我為了緩解冰凍三尺的氣氛,不得不直接讓蘇君離開,連半句話都沒說上。

    希音溫聲笑道:“不礙事,昨日不是還沒知道這其中的糾葛嗎?再者說,我的醫術比太醫也分毫不差,往後多診治幾個病人便能將這筆銀子收迴來了。”

    我愣了愣,道:“原來你治病要收診金?那你為我療傷,為何分文不取?”

    “那是外人……”他玄妙一笑,道:“你是自己人。”

    “自、自己人……”我訥訥道:“什麽自己人?”

    “自己人啊……不是外人,自然就是內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說明:這個鴛鴦蝴蝶夢的故事取材自93版包青天,我加以杜撰,成了一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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