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習習若帶三分涼意,溫柔地拂麵而來。古運河沿岸燈影綽綽,衣香鬢影,一團歡喜熱鬧之景。河上畫舫往來,笙歌一片。

    這條街名叫篦箕巷,為以賣各式各樣的梳篦聞名,是蘭陵城最為繁華的地方,胡府就在篦箕巷的盡頭。溶溶月光灑在青石板小道上,暈開和柔的光澤。

    這般小舟流水、煙橋畫柳的江南風光,不知為何,我總感覺有種無法言喻的熟悉之感,好像我從前到過這裏,甚至曾在這裏生活。我勉力想了想,卻是什麽頭緒都沒有,隻得作罷。

    胡元生果然不愧是江南首富,胡府朱門黛瓦、庭院深深,比桑府少了幾分清麗,多了幾分奢華。氣象甚是恢弘,我以為便是皇宮也不過如此了。府中九曲亭台,畫棟雕欄,移步換景。

    我歎為觀止,不由問道:“胡公子,貴府如此之大岔路如此之多,你能記住每一處院落嗎?難道平日裏不會迷路?”

    胡元生笑道:“幼時家中人多,那時候緋雪也住在這兒,我與她在府裏玩耍時常常找不到北。長大後家中冷清了不少,反倒不容易迷路了。”他轉過頭,笑容有些淒切苦澀。

    話音落下,迴廊中轉一位衣著華貴的少婦,麵容姣好,美目中流轉出幾分倨傲地神色,不急不慢地將我與希音打量了幾圈。旋即綻出一個明豔的笑,款步走到胡元生麵前,狀似親昵道:“元生,你迴來了,這兩位是?”

    四周花影溶溶,皎潔的明月掛在屋簷上,仿佛伸手可觸。

    胡元生的身子有瞬間的僵硬,不動聲色地朝後縮了縮,一手虛虛攬過她的腰,微笑道:“冰冰,這兩位是我的朋友,此番來蘭陵遊曆,我便邀請他們來府裏暫住。”複對我和希音道:“這位是內子,杜冰冰。”

    胡夫人道:“原來是兩位好友,兩位不必拘束,將這裏當做自己的家便是,有何需求盡管吩咐下人。”

    希音淡淡道:“胡夫人客氣。”

    胡元生將她放開,道:“我帶他們去廂房安頓,你先迴房歇息吧。”語畢,便帶領我與希音揚長而去。杜冰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還分明還保持方才的姿勢沒有挪動。

    臨走時,我不經意間瞧見她的眸中閃過一絲怨毒之色,水蔥般的手指緊緊絞著絲帕,俏臉一片慘淡。

    ***

    今日天色已晚,為周緋雪治病之事便定在了明日上午。一切安頓妥當,希音便帶我外出遊覽散心。

    從胡府出

    來,我與希音並肩漫步,走走停停,倒也愜意自在。

    胡夫人那異樣的眼神在眼前浮現,我忍不住問希音:“聖僧啊聖僧,你有沒有覺得,胡元生與他的夫人杜冰冰仿佛關係不太融洽啊?”

    希音道:“胡元生與他的夫人是商業聯姻,原本就沒有感情基礎。”

    我了然地點點頭,心道盲婚啞嫁果然是導致婚姻生活不和諧的主要原因。

    “那你有沒有覺得,胡元生和蘇君彼此看對方的眼神仿佛有些不大尋常啊?”我默了默,又想起方才在戲班的一幕,不禁疑竇再生。

    且說那蘇君挑簾而入時,胡元生的臉色瞬間就變了,所有的話語都凝固在唇畔,眸中驀然騰起幾許細碎的恨意。而蘇君的反應也有些異樣,他先是冷冷地將胡元生望了一眼,旋即默不作聲地別過臉,眼底漣漪不絕。原本就是清清冷冷的人,越發教人不敢隨意上前搭話了。

    一時間,周遭的氣氛變得無比詭異。整個廂房內的溫度降到了冰點,堪堪比北風唿嘯、寒冬臘月更加凍人。

    我摸著下巴,下定論道:“直覺告訴我,他二人之間一定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怨恨糾葛。說不定,正與周緋雪遭天譴之事有關。”

    “我與胡元生相識甚早,他的事我倒是有些了解。據我說知,周緋雪家境清貧,幼時經常寄宿在胡元生家中,他二人青梅竹馬,感情是極好的。周家父母臨終前將周緋雪許配給馬員外,她起初極不情願,可到底是高堂遺願,她不想嫁也還是嫁了。”

    腦中靈光一閃,我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一定是周緋雪與蘇君兩情相悅,周家二老棒打鴛鴦,強迫周緋雪嫁給馬員外。於是,周緋雪便喝蘇君合謀,於新婚之夜將馬員外殺害,然後他二人便能……嗯……”

    希音輕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將我望著,道:“那你倒是說說,為什麽馬員外已經死了,周緋雪和蘇君還都在蘭陵城裏,沒有私奔呢?”

    我語塞,“那那那是因、因為……”

    “話本看太多了吧。”希音笑道,他沿岸的梳篦攤販前駐足,拿起一把梳篦問我道:“小梅,這蝴蝶梳篦好看嗎?”

    我定睛細看,但見那把蝴蝶梳篦的篦身繪著兩隻五彩蝴蝶,似纏綿而飛。做工細巧,甚是精致可人,不由讚道:“好看,真真好看!”

    希音掏錢付賬:“包起來。”

    小販接過銀子,麻利地將梳篦包好,殷勤地笑道:“二位客

    官好眼光啊!這把鴛鴦蝴蝶篦在蘭陵城中堪稱翹楚,篦身的這對鴛鴦蝴蝶是由妙音班的蘇君公子親手繪畫。小人跟蘇君住隔壁,從小玩到大的,這才得到他的親筆墨寶,旁的人便是花千金也難買到!”

    我愣了愣,奇道:“鴛鴦蝴蝶夢不是一出戲嗎?”

    這個故事原本是寫成話本的,後來被人編排成了戲。大抵是講一個名叫沈柔的女子,在陰差陽錯之下,被人誣陷背夫偷漢而處以“板門釘”的私刑投入水中。幸好她被一名名叫桑博的將軍救起,二人日久生情,結為夫婦。而後,卻因為沈柔前夫的無理糾纏而有情人不得善終。桑博向沈柔許下諾言,道是來生要做一隻蝴蝶守護在她的身邊,便自盡而亡。

    我雖然失憶,卻也知道自己聽過這出戲,至於是誰唱得便不得而知了。每次聽這出戲,不免要為造化弄人以及沈柔和桑博之深情而傷心,哭個撕心裂肺。

    我接過梳篦,心道,蘇君畫什麽不好,卻偏偏要畫個悲劇。

    小販一拍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是啊!兩年前,蘇君就是唱這一出鴛鴦蝴蝶夢出道的,這也是他的成名之作。他扮演的是桑博桑將軍,將那份鐵血柔情演繹得淋漓盡致啊!那時候,不知迷倒了多少姑娘啊!每日在妙音戲班門口排隊的姑娘,簡直可以從篦箕巷的這頭一直站到那頭!後來不知為什麽,他忽然就不唱了,現在想聽也聽不到咯!”

    我說:“你不是跟他很熟嗎?你怎麽不去問問他為什麽不唱了?”

    小販一噎,訕訕笑道:“他都搬走好多年了……”

    “他都搬走了怎麽給你畫畫?”

    “這真的是他畫的,我賭咒發誓!不過……”小販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道:“不是特意畫給我的,是我見他丟掉的……我覺得畫得怪好看的,丟掉可惜,就撿了起來……”

    心念一動,我又問:“蘇君是什麽時候丟這畫的?”

    小販抓耳撓掃想了許久,道:“好像是去年的中秋節吧,我記得那夜是蘭陵城的賞燈會,他獨自一人喝得酩酊大醉,醉後就將這畫丟了。”

    告別小販,我將那蝴蝶篦舉起來細細審視,問希音道:“聖僧啊聖僧,你說這對鴛鴦蝴蝶會不會是蘇君畫給周緋雪的?”

    希音道:“不知道,這要問蘇君。”

    “他為什麽要把畫丟掉呢?鴛鴦蝴蝶夢又為什麽會成為絕響呢?”我搖頭嘖嘖道:“鴛鴦蝴蝶,鴛鴦蝴蝶。鴛鴦兩散,蝴蝶分飛

    ……哎呀!”

    希音急吼:“小梅小心!”

    一輛馬車不知從何處衝撞出來,隻聽尖銳刺耳的馬嘶聲破空傳來。腰間驟然一緊,周遭景色自眼前急速掠過,腦中驀然一片空白,耳畔風聲唿唿。

    待我迴過神時,已然穩穩當當地被希音摟在懷裏。他一手攬住我的腰,另一手緊扶著我的肩膀,星眸中滿是急切之色,道:“小梅,你沒事吧?”

    我望著他,訥訥道:“沒、沒事……”

    他的俊臉近在咫尺,鼻尖仿佛輕輕摩擦著,彼此唿吸相聞,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潮濕灼熱的氣息在我的唇畔噴灑。

    月黑風高,孤男寡女,心猿意馬……我的心跳陡然之間加快了。

    他心有餘悸道:“沒事就好。”說著就將我放開了。

    我不情不願的從他懷裏下來,幾乎是下意識地摸了摸方才他觸碰過的地方,竟然產生了一種近似於迴味的感覺。

    我被自己的這種無端莫名的情緒嚇了一跳,手中緊緊攥著蝴蝶篦,偷眼將他瞥了一瞥。這個罪魁禍首卻一臉風輕雲淡,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

    他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劍眉輕蹙一瞬,忽然看向我,道:“天色不早了,我們迴胡府休息吧。”二人視線相觸,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別過臉,掩口輕咳道:“走、走吧。”

    “小梅,你怎麽了?”希音湊過來,認真地打量我的臉色,唇畔挑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你的臉為何紅了?”

    “……你才臉紅,你全家都臉紅!”我忙不迭推開他,落荒而逃。

    我這是怎麽了……

    難道是今夜的月色太美太溫柔,將一切都籠上了朦朧美,我這才產生了片刻的幻覺嗎?沒錯,一定是這樣的,是一定是月亮惹的禍!我如此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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