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迴到桑府時,神奇的一幕再度上演——隻見燈火通明的廳堂之內,錦袍美男端坐其上,手執青花瓷茶盅悠然品茗。桑老爺與其比肩而坐,二人相談甚歡。

    隻聽桑老爺道:“……若非小女病成如今這般光景,老夫……唉!”

    “桑老爺放心,此事我會盡快著人調查清楚。畢竟林錚與桑小姐有婚約在前,怎麽也不好讓桑老爺授人以言而無信的口實。明軒這孩子自小便被人寵壞了,若當真是他的不是,我定教他來向桑老爺負荊請罪。”錦袍美男放下茶盅,微笑道:“久聞錦城桑府乃是西南園林之首,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想在貴府叨擾幾日,若有不便,還望桑老爺多多海涵。”

    桑老爺受寵若驚,瞪圓了那雙渾濁的眼,拱手作揖道:“太……裴公子言重了!公子自京城遠道而來,老夫應盡地主之誼才是。公子不嫌棄寒舍鄙陋,簡直令寒舍蓬蓽生輝啊,哪裏會有什麽不便?”說著,喚來管家,問道:“管家,廂房可準備妥當了嗎?”

    管家恭敬迴答:“迴老爺,一切準備妥當。”語畢,他便很有眼色地帶領錦袍美男的隨從進廂房放置行李了。

    希音頓了頓步子,麵上仍是風輕雲淡的神情,星眸中卻急速掠過一道漣漪。我原本是緊隨在他側後方的,始料未及他會忽然駐足,一時間來不及停下,這便一頭撞在了他結實的胳膊上。

    “哎喲……”我輕揉撞疼的腦袋,腳下趔趄了幾步,身子歪歪斜斜地要向一邊倒去。恰在此時,忽覺腰間驟然收緊,身子一頓,緊接著一暖。希音眼疾手快將我扶住,道:“你沒事吧?”

    我眨眨眼,望了望他近在咫尺的俊臉,複低頭瞧一眼他攬在我腰間的手,陡然想起此時此刻我好像已然換迴男裝了……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顯然,保守的桑老爺對此男男相擁的情景難以接受,那廂愣了好久,麵有尷尬地將我與希音上下打量。半晌,憋出一句:“咳,二位師父迴來了……”複對身旁人道:“這兩位是青城山大雷音寺的師父,專為醫治小女的病而來。”

    我幹巴巴地笑了笑,“是啊,迴來了。”

    希音一言不發地看向錦袍美男,神色淡然,不辨喜怒。我朝他努了努嘴,壓低聲音道:“師父,快放開我。”

    熟料,他非但充耳不聞,還微微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將我攬得更緊了些。我心急,不動聲色地捏了一把他的手,使勁使眼色讓將我鬆開。他卻順勢將

    我的手反握住,留在掌心裏輕輕摩挲,唇畔笑意再深三分。

    我不禁嘴角抽搐,他這是鬧什麽小脾氣?

    其實,在剛進桑府那日便已有謠言流傳出來,這些無聊的下人閑來無事最愛捕風捉影,挖掘八卦,道是我與希音“過從甚密”、“如膠似漆”什麽什麽的。本以為會在人前收斂些,至少裝模作樣端出得道高僧的氣度,誰知他卻愈發肆無忌憚,果然視一切如浮雲。

    難不成,他非要讓路人皆知他將袖子斷在我懷裏才肯罷休嗎?

    噯,當然了,大家並不知道我乃是女兒身。

    錦袍美男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劍眉輕蹙一瞬旋即又舒展開來,眸光深深勉強笑道:“幸會。”

    希音意味深長地笑道:“幸會。”語畢,立掌念了聲佛,二話不說拖著我一同離開。

    ***

    “聖僧,聖僧……”

    不知叫喚了多少聲,他才堪堪停下急促的腳步。停也就停了,他卻又猝不及防地轉過身來。可憐我氣喘籲籲地跟他在身後,一時沒收住腳步,再一次失控地撞向他——這一次,我不偏不倚地撲進他懷裏。

    希音甚是自然地扣住我的腰,挑起劍眉,鳳眸中漸漸盈起笑意,戲謔道:“你這是,投懷送抱?”

    此時夕陽西沉,雲霞滿天,燃燒了整個天際。暮光將他的側顏鍍上一層淡薄的金輝,眉宇間滿是柔和的光華,恍若天神臨世。

    驀然間,心跳快如擂鼓,我的手肘撐在他胸膛,慌忙矢口否認道:“我我我我我才不是!你快放開我,桑府人多眼雜,若是教人看見了,不知又要傳出什麽怪力亂神的謠言了。”

    他笑,“不放又如何?”

    我一時語塞,臉頰愈發燒燙,“你你你你你……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又如何?”

    “你無理取鬧!”

    “無理取鬧又如何?”

    我作青麵獠牙狀,狠道:“我,我咬你!”

    熟料,希音竟將臉又湊進了幾分,擺出一副任君采擷的柔弱模樣,“你咬。”

    “……”,當時我隻覺得一口氣堵在心裏,既提上不來又咽下不去,簡直快窒息了。

    聖僧啊聖僧,你別以為不在大雷音寺便可以幾次三番、肆無忌憚地調戲良家婦女,佛祖他在天上看你!

    將將我要開口嗔他,他卻忽然收斂了那份嬉

    笑之色,眸光灼亮似火將我牢牢鎖住,低啞的聲音滿是認真與決心,“我說過,這次絕不放手。我素來言出必踐。”急促而濕熱的氣息噴灑在我的鼻尖嘴角,若春風拂麵,將我吹得麵紅耳赤。

    四下無人,周遭萬籟俱寂。

    我與希音就這般互相對視,誰也不說話,彼此唿吸相聞。

    直至幾聲輕咳傳來,我這才猛然迴過神,忙不迭掙紮著將他推開。

    林錚麵帶驚色地呆立在一丈開外的地方,一臉窺破天機的窘迫。視線在我倆之間轉了好幾圈,表情萬分糾結。薄唇半張半闔著,顯然是話到唇畔卻不知應不應當說出口。

    “林公子,有事嗎?”希音收迴手,慢條斯理地整理微皺的衣袖。

    他艱難地點頭,道:“沒、沒打攪二位吧?”

    我肯定地說:“沒有,絕對沒有!”

    林錚複將信將疑地將我望了一望,尷尬地臉上寫滿了“我知道你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心虛地搓了搓手,幹幹一笑道:“林公子,我們什麽也沒幹,你什麽也沒看見!那是幻覺,幻覺!噯,你倆有事談事,我先迴房休息了!”語畢,再不敢抬眼看希音,逃也似的溜迴了廂房。

    ***

    入夜。

    我和衣在床上擺平,心下思緒萬千,如同被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亂麻塞住,既憋悶又煩亂。

    捫心自問,我當真對我的過去沒有半點在乎嗎?說沒有,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世人皆有趨利避害的本能。我並不否認,我的確貪圖如今的安寧愜意生活,貪圖希音給予我的無微不至的照顧和庇護。我甚至曾經想,倘若我不去問、不去想從前發生的一切,就這般稀裏糊塗、無憂無慮地度過餘生,未嚐不是一件幸事。

    可我也深知,過往帶給我的絕不可能僅僅是滿身的傷痕和午夜的夢靨。很多時候,我並非不願去迴憶,隻不過是害怕麵對那段鮮血淋漓的往事,害怕再次遭受扯肉帶血的痛楚。

    這種矛盾的情緒在心中醞釀已久,直至今日遇見錦袍美男,便倏然膨脹,一發不可收拾。

    我是誰?又為何會被人推下青城山?究竟是什麽樣的深仇大恨,竟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

    我將玉梅簪握在手中細細審視,玉體瑩潤通透,細膩溫潤,成色質地都是世間僅有。如此發簪,絕非尋常人家能夠擁有,它幾次三番出現在我的夢裏,即便凍

    得渾身麻木,奄奄一息時,我也不曾將它鬆開。可想而知,它對我定然有著某種重大的意義。

    還有,夢裏將我救起的男人是誰?從聲音到氣度,以至於身上的氣味,都與希音極為相似。然,他果真是希音嗎?還是苦苦尋我而來的錦袍美男?他口口聲聲哀求我原諒他,我與他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樣的糾葛?

    無數疑問在我心裏盤桓不散,迫得我幾欲窒息。我煩躁地翻過身,將玉梅簪插迴發髻,愣愣地望著案上跳動的燈花出神。

    “砰砰——”有人敲門。

    我強壓下心頭思緒,起身開門。出乎意料,來人竟是錦袍美男。此時,他已換上一襲月色長衫,正靜靜立在門口,姿態翩然若畫,微笑道:“梅兒,我可以與你聊聊嗎?”

    想曹操曹操就到。

    既然他已知我是女兒身,正好也不用故作男兒姿態。我點了點頭,側過身子道:“公子請進。”

    他與我相對而坐,我替他斟上清茶,道:“公子深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公子……”他眉心一皺,溫潤的眸光中漾起幾許哀傷,似是自嘲道:“如今,你我竟變得如此生分了嗎?也罷,一切都是我自作孽,委實怨不得旁人。”

    我怔了怔,道:“不好意思,我當真不記得你是誰了。”

    他將茶杯握在手中把玩,卻始終不曾喝那茶水。良久,故作輕鬆地笑道:“你不記得也不打緊,我再告訴你便是。我姓裴名覽,今年二十又三。今日下午是我失態,讓你受到驚嚇,我向你賠不是。”

    我和善地笑道:“裴公子言重了,驚是有的,嚇倒也不至於。”

    “梅兒,從前你總喚我作……裴郎。”他說。

    裴郎……

    我心中一滯,好歹讀過那許多話本,便是猜也能猜到這個稱唿所代表的含義。

    躑躅片刻,我試探問道:“裴公子,你確定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嗎?會不會隻是人貌有相似?”

    裴覽抬起頭,視線停留在我發髻上的玉梅簪,道:“那我可否請問梅兒姑娘,你是何時到青城山的?”

    我略作迴想,道:“當時我傷得太重,昏迷了將近一個月,照此往前推算,大約是三月中旬吧。”

    “那便錯不了。”他肯定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抬眸望著他略帶幾分苦澀的笑意,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我對他談不上喜惡

    ,就好像喝一杯白水,沒有半分味道。於我而言,他不過是擦肩而過的路人甲,同我沒有、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見我不語,他又關切道:“梅兒,你近來身體可好?那些傷都痊愈了嗎?”說這話時,裴覽微微動了動手指,仿佛想觸碰什麽。隻是一瞬,便又緊緊收起。

    “有勞裴公子掛心,我很好。希音聖僧的醫術很是高明,除了背上的棍傷委實嚴重,其他地方連疤痕都不曾留下。”

    裴覽眸色一緊,清俊的臉上登時血色全無,慘白如紙,“是啊,那些棍傷當真很嚴重,即便好了也會留下疤痕的。對不起,原本不該由你來承受的……”他似自言自語,聲音喑啞黯然:“九叔他,將你照顧得很好,可我到底還是不願將你讓給他……”

    我聽得不甚明白,遂問:“裴公子,你說什麽?”

    裴覽放下手中茶杯,字字句句道:“梅兒,若我告訴你,你我從前是夫妻,你會相信嗎?”

    作者有話要說:太子要不要努力一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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