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張居正眼中的不屑並不是衝著他張本源而來,一個被人當槍使的區區七品禦史,還不值得他堂堂內閣首輔鄙視。他不屑的,是躲在背後指使這些個禦史彈劾此事之人,那人手中應該握有不小的權力,膽子也著實不小,隻可惜論手段卻太過拙劣了些,自以為抓住這麽個疏漏就能打擊到自己了麽?


    張居正的目光迅速地從身前那一排朝廷重臣的臉上一掃而過,他知道,那人一定就是麵前這些看似恭謹的官員之中。這些人是他這個內閣首輔多年來選拔出來的,沒想到其中也有人早對自己有所圖謀了呀。


    這個人到底是誰,從他們現在的表情裏張居正並不能推斷出來,他此刻也沒有心思去做這一點,因為他知道,隻要沿著張本源這條線往下查,此人的身份很快就會曝光。現在他要做的,隻是把張本源他們所彈劾的事情擋下來,如此才能定人心。


    想到這兒,張居正收迴了目光,隨即落迴到了張本源的身上。他並沒有順著對方的話頭迴答,而是突然提出了一個問題:“你可知道我朝廷一年歲入多少糧食?湖廣一年又要上交多少糧食?”


    “這……”張本源頓時語塞,他不過是個禦史而已,這種詳細的政務當然不是他能了解的,隻能把目光一垂,不敢看向張居正。


    連這些事情都沒掌握就敢來和自己叫板了,這些家夥的膽子還真是大哪。張居正見他如此模樣,都覺著有些好笑了。比起當初高拱和自己明爭暗鬥,或是再早時的那些爭鬥,這種算計真隻能是小兒科了。


    不過他的臉上卻無半點笑意,隻是森然地看著張本源:“其實自朝廷推行一條鞭法以來,糧稅已和其他各項稅款合並了,我大明歲入的各項稅收約為五百二十萬兩銀子。”


    這又和此番之事有什麽關係?張本源,以及其他一些官員都是一臉疑惑的模樣,不明白張居正為什麽會把問題扯到這上麵,是為了標榜自己所提倡的一條鞭法麽?可這時候,也不是自我吹噓的時機哪。


    就是萬曆,也覺著有些奇怪。不過他相信張居正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所以隻消等著看便是了。


    果然,張居正又繼續道:“那你又可知道湖廣一年要交給朝廷多少稅?”不等對方搖頭,他已幫著作答了:“是八十萬兩,占了大明一年稅收的一成半都不止,而這其中,多半是糧稅。”


    雖然大明朝如今已徹底推廣了一條鞭法,但真要收稅時還是以糧稅為主的,隻不過為了便於朝廷收取,把所有一切都折算了進去而已。湖廣作為天下間幾處最重要的產糧地區之一,這糧稅自然極高。


    張居正的話還在繼續:“這天下一十三省之中,隻有江浙兩省的稅款要比湖廣更高,但論起糧稅來,即便是這兩處魚米之鄉,也比不得湖廣。也就是說,單論糧稅,湖廣一省便負擔了全國近兩成以上的壓力。


    “你們隻管盯著本閣為他減去了三成糧稅,那你們可有發現即便減去這些,湖廣依然是不下於江浙兩省的糧稅大戶?本閣所以做此決定,並不是因為我乃湖廣人氏,有意包庇同鄉之人,而是因為明白朝廷不能竭澤而漁的道理。今年湖廣的災情並不比別處小,但因為它往年所交數目頗大,今年若再照此收稅,勢必給地方百姓帶來極大的傷害。至於其他各省,本閣之前也都有考量,雖然事情可能會難辦些,但稅款卻還是能交上來的。這便是本官做此決定的原因所在了,不知你們對此可還滿意麽?”


    這一番解釋下來,不單是張本源,和那些禦史沒了話說,其他那些官員也同樣神色數變,有些甚至還露出了慚愧之色來。他們確實沒有宏觀地看事情,再加上一早就抱上了成見,所以才形成了這麽個看法。


    其實隻要仔細研究各省的稅款情況,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發現這一道理。在大家都有困難的情況下,並不是最窮的地方日子最難過,反而是像湖廣這樣隻靠糧食支撐的省份最是捉襟見肘。張閣老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才會網開一麵,減免了他們三成的稅收,這麽看來,他這也是為了大局考慮哪。


    “原來如此,朕之前也在疑惑,不知張師傅你為什麽會做出這麽個決定來。現在總算明白了,張師傅還是以我大明江山社稷為重的。”萬曆率先表示了讚同道。


    皇帝都這麽說話了,其他群臣自然趕緊跟上,一麵道著陛下聖明,同時也稱讚了張居正兩句。


    張居正的麵上卻無半點喜色,心裏卻稍微鬆快了些。說真的,在當時被人要挾做出這個決定時,他也是犯嘀咕的,他很清楚自己現在已成了眾矢之的,但凡露出半點破綻,那些藏在暗處的人就會群起而攻之。


    為此,他也著實費了不少心力,總算找到了一條看似合理的理由。也是有了這條理由支撐著,他才敢做出這等可能惹來眾怒的決定。


    張居正平複下心情來,又看了張本源他們一眼:“你們身為禦史言官,確實可以風聞奏事,即便彈劾錯了也不會被追究。但事關國家大事,本閣希望你們今後可以更慎重些,莫要聽風就是雨,如此隻會為小人所趁,壞了大事!”他說這話時,又把目光落到了那些大員們的身上,顯然是若有所指了。


    張居正並沒有打算追究張本源他們的意思,這些人不過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自己堂堂內閣首輔自然不會紆尊降貴地去對付他們。所以在說了這番話後,他便沒有再理會張本源幾人。


    見他如此態度,張本源他們幾個卻是大大地鬆了口氣,好歹沒有被報複,不然他們幾個可能會就此丟官,甚至被投進大牢裏去也是很正常的。


    但張居正的話卻還沒有說完呢,他又掃了一下周圍的那些官員:“本閣尚有一句話要告誡各位大人的。你們,領的乃是朝廷的俸祿,自當為朝廷大局考慮,而不是隻顧著自己的家鄉,去為家鄉爭那點蠅頭小利。在此番事後,我不希望再有人因此再說什麽朝廷不公的話來,也請你們迴去後和那些地方官員好好說說,讓他們也以大局為重,趕緊把稅銀都交入戶部,不然朝廷自有法度,可不會輕饒的。”最後幾個字,卻是從他的牙齒縫裏迸出來的。


    這幾日裏,張居正也甚感憋悶,隻是一時間找不到機會把話說明白而已。現在,終於有了這麽個機會,他自然不會忘了敲打這些別有用心,又有不小私心的家夥們了。


    眾官員這時候隻能唯唯稱是,至於他們迴去之後會不會照辦,就誰也不知道了。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就此結束,而朝會也到此終結。似乎這一次,張居正又靠著自己強大的氣場,以及過於常人的辯才又使自己度過了一個難關。但也有不少人心裏感到了一種日薄西山的感覺已出現在了這位內閣首輔的身上。


    要知道,以往即便真有這種事情,他張閣老也壓根不用親自出手的,甚至可以說,幾乎就沒人敢因為這點事情而出言針對。可今日,不但有人這麽做了,還是在朝會之上,那正說明了張居正勢力正在逐漸消退,對朝臣的控製也在慢慢的消失。他再不能如以往般淩駕於整個朝堂之上了。


    另外,還有一些人則看得更細。雖然張居正這一次的辯解很有些道理,看著也沒有什麽漏洞,但其背後卻依然隱藏了些什麽東西,那或許就是張閣老最虛弱的弱點所在了吧。


    “不知道下一次針對張閣老的攻擊又會在什麽時候開始……看來,我大明朝廷接下來可未必會如之前般安寧了。”不少人都在心裏犯起了嘀咕,也很有些不安,大明朝廷實在不能再出什麽變故了呀。


    “他張居正還真有些手段,輕輕鬆鬆就把這些攻擊都給化解了。就是我,也不得不道一聲佩服哪。”在得知朝會上的事情後,楊震忍不住感歎了一聲。


    “那是因為他遇到的對手並不是我們的楊大人。”有人似是拍馬地說了一句,頓時就惹得周圍那些兄弟們一陣哄笑。


    “你們哪,就別給我戴高帽了,不然我驕傲之下,說不定就出了什麽昏招。”楊震笑著瞪了那人一眼。


    “大人這是打算要出手了?”沈言立刻就抓住了楊震話裏的意思。


    楊震神色一斂:“不錯,這是個絕好的機會。趁著事情才剛被他擺平的當口,將更大的麻煩給點起來,足夠讓他喝一壺了。而且如此一來,那些在他手上吃了大虧的家夥,也一定會搭這次的風頭,幫著咱們一道對付他的。所以,就在這兩天裏,把事情給我散出去!”楊震說到這兒,眼中閃過了狠戾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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