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雖然一開始並沒有想明白其中關鍵,但到了這個時候自然早反應過來了。對此,他是樂於見到的,有人能打壓一下張居正,對他這個皇帝君權的伸張自然大有好處。所以隻略一猶豫之後,他便把目光也落向了神色間顯然有些不安的戶部尚書張學顏,雖未開口,但意思已表露得十分明白了。


    張學顏嘴唇猛地一哆嗦,求助般的眼神就直往自己前方不遠處的張居正處落去。自己在此事上不過是聽令行事而已,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張閣老可不能不管自己的死活哪。


    幸好張居正絕不是那沒擔當之人,雖然驟遇針對叫他有些微的詫異,但很快便有了對策,當即也緩步自隊列中走了出來,先衝皇帝微施一禮,隨後便把目光落到了那站出來的幾名禦史身上,尤其是張本源這個第一位跳出來生事之人,更是被他的目光完全籠罩了起來。


    張閣老的氣勢可不是尋常官員所能招架得了的,本來好有些嚶嚶嗡嗡聲的廣場之上,此刻因為他的突然出列而陡然肅靜一片,那幾名禦史的神色也變得凝重而緊張起來,尤其是張本源,臉色比之前白了數分不說,額頭在這個深秋季節裏都有些見汗了,足見其所承受的壓力有多麽巨大。


    在拿目光定定地看了他們有好一陣子後,張居正才重新轉迴身子,衝天子道:“陛下,關於此事,臣有話要說。”


    “張師傅但說無妨。”萬曆笑了下擺手道。他雖然樂於見到有人挑戰張居正的權威,但卻也明白此時的朝廷還少不了這位內閣首輔,所以不會在這個時候為難於他。


    張居正點了下頭,這才把臉一板,哼聲道:“都說禦史言官能夠風聞奏事,說錯不咎,但如爾等這般連事情到底情況如何就隨意彈劾的卻也是少見哪。難道你們不知道如今主理糧稅一事的其實是本官麽?卻為何要一味揪著張尚書不放?”說這話時,他的目光再次從那幾名言官禦史的臉上一掃而過。


    大多數人在聽他這麽說後,都明顯愣了一下,他們顯然沒料到這位張閣老竟會一下將責任完全給接了過去。同時,也有不少人開始為這幾位言官擔心了,現在他們將要麵對的可是張閣老,這位可沒有戶部尚書那麽好應付了。


    這幾年來,隨著地位的提高和鞏固,張居正在朝中一唿百諾,幾乎沒有人敢與之唱反調的,更別說讓他出言駁斥了。但其實,一些上了年紀的官員卻還記得很清楚,張居正在早幾年裏,那也是以能言善辯出名的。今日一見其開口就直揭對方的差錯,不覺就讓他們想到了以往歲月。


    事到如今,這幾位禦史即便心中膽怯,也隻能硬頂著上了。尤其是張本源,作為此番事情裏的急先鋒,也是這次針對張居正彈劾一事的主將,所以他便在張居正說了這話後,用稍微有些顫抖的聲音道:“迴閣老的話,下官自然知道這一點,不過就責任而言,戶部才是需要為此負責的,下官等實在不好壞了規矩哪。”


    他刻意將“壞了規矩”這四個字咬了重音,其用意自是為了點出一件事情——你張居正雖然是首輔,但越俎代庖地替戶部做主打理糧稅一事便是壞了規矩了。


    聽話聽音,在場官員都是明白人,一下就體會其中深意,不覺對這個禦史的膽子有些咋舌了。一個七品言官居然敢這麽頂撞甚至是諷刺當朝首輔,他膽子已不能用一個大字來形容了。


    張居正也顯然沒料到對方會這麽說話,頓時神色一僵。終究是多少年沒有和人在朝堂之上激辯了,某些方麵很自然就會有些生疏。


    略作遲疑之後,張居正終於讓了一步:“也罷,你所言倒也在理,算是本官說錯了,你們彈劾戶部尚書並不算錯。”


    此話一出,周圍眾官員再次一愣,沒想到張閣老居然會如此示弱。要知道,在這等朝辯一事上,氣勢是極其關鍵的一環,他身為重臣本來是足以憑借這一點徹底將這些地位卑微的言官給壓下的,但現在他一認了錯,聲勢自然會大弱幾分,之後再想靠身份壓人恐怕就不成了。


    就是張本源自己也明顯遲疑了一下,完全沒有料到對方竟會來這麽一手,一時竟也忘了該怎麽說話了。


    隻有少數善於雄辯之人,在見此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來,好一手以退為進,他張居正看似示弱,其實卻借此把那剛才提到的壞了規矩一說給揭了過去,如此張本源待會兒可就不好拿這一點發難了。


    “不過,現在本官卻得把話說明白了,這次戶部的差事大小皆由我做主,所以你們若有什麽不滿,需要彈劾的,大可衝著我張居正來,莫要找錯了對象。”張居正隨即又道。


    得,他這是把一切都包攬到了自己身上,從而徹底為張學顏給解了圍。這讓後者大為感激,也讓不少本就是張居正一黨的官員心中一暖一定。之前因為秦綱以及再早之時的一些事情而導致的,對張居正的不滿和不放心便減弱了許多。


    因為之前張居正接連拋棄了不少手下官員,讓他一黨之人有些感到不安了,覺著這位大佬也未必真能保證自身的安全。人一旦生出這種念頭,接下來做事就不可能如之前般踏實了。


    這一點,張居正自然是瞧在眼裏,心裏也頗覺為難的。但一時間,他又拿不出什麽好主意來,直到現在,他幫張學顏把擔子接了過去,才使人心稍微有所改觀。


    但周圍一些官員卻還是在心裏嘀咕,你張閣老是什麽身份,現在把事情接過去了,這些禦史有膽子在此明著與你放對麽?還真是做得好人情呢。


    但張本源的膽量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哪怕他麵對的是張閣老,他也隻是在稍有猶豫之後說道:“既然如此,那下官隻有鬥膽請教閣老幾個問題了。關於適才下官提到的全國隻有湖廣被減免了三成糧稅一事,可是事實?若是事實,還請閣老明示其原因為何。還有,不知這與閣老你乃是湖廣人氏這一身份又是否有關呢?”當問到第三個問題時,他的目光裏已隱隱有殺氣透出,不再有半點畏懼之色。


    張本源很清楚,到了這個時候退縮是絕對不成的,那隻能被張居正拿住把柄之後一頓痛擊,到時自己背後之人肯定不敢出手相救——在朝廷裏,沒人敢,也沒人能從張閣老的手下救人。所以他隻有自救,以攻為守,從而徹底將張居正給駁倒,甚至是給他定下一些罪名。


    正是懷著這一目的,張本源就索性放開了,有什麽說什麽,把一些本來應該藏起來的話也都給亮了出來。


    果然,周圍群臣在聽他如此直白的發問之後,全都一個個目瞪口呆,都拿看瘋子一般的眼神看著他,這可不像是彈劾,而是在玩命了。


    張居正明顯也愣了一下,就是他,也沒料到對方竟會如此直接。但很快地,他又鎮定了下來,嘴角輕輕一揚,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來:“確有此事,是本閣叫戶部那邊減免湖廣糧稅的。”


    這一迴,哪怕知道周圍有禦史們盯著,一旦君前失儀一定會被人記錄,不少官員還是忍不住發出了驚詫的歎息來,有幾個站在後麵的官員還迅速交頭接耳地說了幾句什麽。


    在一般官員想來,這種事情最好的應對之法該是否認才是,然後再想辦法把事情給遮掩過去。可張閣老倒好,居然一口就承認了此事,那接下來對他可就太不利了。


    就是張本源,此刻也有些被驚到了,愣怔地站在那兒,有些說不出話來。他本來是準備了不少說辭用以逼迫張居正承認此事,從而使自己的氣勢更盛的。但現在,這些話是徹底沒用了。


    “不過……”張居正卻沒給大家太多的反應消化時間,繼續說道:“本閣身為大明內閣輔臣,一向將所有各省一視同仁,從未因為湖廣是我家鄉便有過特殊照顧,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能叫本官做出這一決定的,隻因為我覺著這對朝廷,對地方百姓都有利。”


    張本源這時候已從剛才的震驚裏迴過神來,隻是眼神已沒有之前般堅毅了。但開弓沒有迴頭箭,此刻哪怕知道事情已又變化,他也隻能照準一條路走到黑了,便道:“哦?卻不知如此做法對朝廷能有什麽好處呢?下官隻看到國庫少入了糧食,那些其他地方的官員對此很是不滿,認為朝廷偏私不公,這些可都在外麵傳得沸沸揚揚了。”


    這已是他最後用來攻擊張居正的手段了,倘若連這一招都被其反駁,那接下來可就真沒話可說了。所以這一刻,張本源變得極其緊張,一雙眼睛死死地盯在了張閣老的臉上。而後,他便瞧見張居正眼中再次閃過不屑之色,一絲不安便從他的心底猛地冒了出來……


    猶記得初中高中時看黃易大師的尋秦、覆雨、大唐、邊荒如癡如醉,不想卻於昨天驟聞大師逝世,不覺心下淒然,武俠幾座高山唯餘金溫,悲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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