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到底源於哪一件事或是源於哪一次遊戲(在這種遊戲中必然深深的傷害了瘦子)瘦子不再和所有的人一樣以我為尊,而是極力樹立自己的威信從而起到打壓我的氣焰的目的,想從我的“隊伍”中剝離一個“分隊”出去。


    瘦子的目的有時真的達到了,會有幾個同伴走近他而遠離我,可是很快他的目的又被我擊碎,那被剝離出去的“分隊”又迴到我的“隊伍”中來。


    現在的我迴憶起來都還深深地敬佩瘦子。瘦子是個敢於反抗“惡勢力”的人,不見風使舵,不阿諛奉承,有原則,也有野心,或者說,有自己的個性。


    那些為一支圓珠筆或者因為我父母親都是他們的老師而倒向我這邊的永日、四崽和阿三等小夥伴,實則令人鄙夷。如果是在抗日戰爭時期,這些人肯定會做漢奸或叛徒,而瘦子則很可能是拉起一支隊伍抗日的英雄。


    那個晚上的羞辱毋庸置疑加深了瘦子對我的仇恨,以至於每一次見麵他都仇視我,雖然我多次警告他,他依然故我。令他苦悶的是,他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報複我,可是,再柔弱的人隻要有心去報複他的對手,機會總還是有的,所以我和郝珺琪才有了一次極為恐怖的經曆。


    就在我待在山村的最後一個夏天,有一天,不知什麽原因我和郝珺琪放牛去晚了,大夥兒的牛兒都已經走了,唯有我們的牛兒還關在牛欄裏。


    牛兒在牛欄裏打轉,身子摩擦著牛欄的木橫檔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看見我們,可高興了,尾巴直搖晃。我上去打開牛栓,把它放出來,然後我們騎上牛背向河邊走去。


    坐在牛背上我和郝珺琪有說有笑。不知不覺過了亭子,接著過了兩座小山間的小路,眼看就要到河邊了,一頭公牛忽然向我們狂奔過來。


    我看清了,是那頭和我們的牛兒鬥架的瘦子放養的公牛!


    我們的牛兒也注意到了,不知怎的,它猛地一個轉彎,往迴狂奔起來。


    我們在牛背上跳蕩。我感覺我們整個人一忽兒被彈在空中一忽兒又重重的落在牛背上,就像一雙在地上彈跳的乒乓球。


    郝珺琪已經嚇哭了。我一隻手抱緊郝珺琪一隻手牽著牛繩。我試圖勒緊牛繩,可是牛兒一點不聽使喚。它隻知道狂奔。


    有幾次我們差點掉下去了,牛兒還在狂奔。我們已經迴到田畈上的青石板路上了,它依舊狂奔。嘚嘚嘚的奔跑聲響徹田畈上空。風在我們的耳旁刮過。


    在田畈裏做事的大人們看見了,都迅速向我們跑來。


    就在這時,我猜應該是牛兒踩在青石板上滑跤了吧,它的脊背突然高聳,把我們硬生生甩了出去。


    我們徑直飛到了路旁的水田裏。郝珺琪的哭聲更大了,我也忍不住哭了。


    說來奇怪,看見我們摔跤了,牛兒反而不跑了。它立在原地粗粗地喘著氣,時不時伸出舌頭舔一舔它暗紅的鼻子,雙眼愧疚地看著我們。


    趕來救助的大人們把我們從水田裏扶起來。還好是摔在水田裏,我們的手腳都沒事,隻是髒了一身的衣服。


    當天晚上朱金山告訴我,這是瘦子的陰謀!


    “什麽?”我不相信朱金山的話。


    “瘦子知道你們沒和大夥兒一起來放牛,就牽著他的牛在那拐彎的一帶吃草,看見你們過來,他就把牛繩盤在牛角上把牛放了。”


    “他預測到我們的牛猛地見到他的牛就會受驚。”我說。


    “對。你們的牛一受驚就會狂奔。”


    “我們就會被甩下牛背。”郝珺琪說。


    “對。”


    “果真是個卑鄙小人。他會後悔的!”我咬牙切齒。


    “哥,你準備怎麽做?千萬別衝動,否則鄭叔叔又要批評你了。他肯定會告鄭叔叔的。”郝珺琪提醒我。


    “讓他告去。就算被爸爸打一頓我也要找他算這筆賬。”


    “算了,起航。”朱金山說。


    “他擺明著向我挑戰。你們如果害怕,那就在一邊看。我可忍不了這口氣。”


    “我可是一片好意。”郝珺琪說。


    “說氣話了不是,我朱金山什麽時候做這種人了?”朱金山說。


    就在第二天的下午,當然還是放牛的時候,牛兒都自由了,有的愉悅的吃著草,有的歡快的在水裏泡澡。牛們的尾巴不停地搖晃,驅趕那些老是糾纏不休的蒼蠅們。


    瘦子一個人在河灘上撿石頭。陽光在他前麵的河麵上跳舞。


    我們仨走過去。


    瘦子明明看見我們了,卻權當沒看見,依然聚精會神地撿他的石頭。陽光很辣,可是,因為在河邊的緣故,不會覺得熱。


    我對著瘦子撅起的屁股就是一腳。


    瘦子整個人往前撲,然後趴在了地上。他沒有料到我會徑直對他動手。


    瘦子爬起來,轉過身,滿臉通紅。他抓著一塊石頭對著我砸過來。我沒提防,石頭砸在我手臂上,好在隻是部分著力,否則我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我說不出有多火,對著瘦子的肚子又是一腳。這下子踢個正著,瘦子一屁股坐在了沙灘上。我衝上去摁住瘦子,對他一陣暴打。


    朱金山來拖我。那些放牛娃也都圍過來。瘦子已經沒有了一點還手之力。


    “媽的東西,我看你再使壞。這就是害人的下場!”我說。


    瘦子掙紮著站起來。他一臉的血(想必是鼻血吧)。腮幫子腫了,眼睛也腫了。很狼狽。


    “你媽的,嗚嗚嗚,我要告鄭老師去,你媽的,”他用手臂擦拭還在滴的鼻血,“你欺人太甚,嗚嗚嗚,媽耶——嗚嗚嗚,嗚——”


    瘦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這邊我招唿大家去遊戲。我把父母親辦公室裏那根很長很長的跳繩拿來了。在草坪上跳繩是很愜意的一件事。


    大家都跟著我走。有幾個用同情的眼光看了看瘦子,但還是跟上了我的步伐,因為這個時候替瘦子說話那意味著什麽他們都很清楚。


    到了草坪上,大家歡唿雀躍,有翻筋鬥的,有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的,也有搶著來分邊的(所謂分邊就是將跳繩的人員分成兩隊)。陽光被幾棵大樹擋在了外麵,那塊草坪是個極佳的遊戲場所。


    瘦子一個人蹲在沙灘上,還在嚶嚶的哭泣著,那麽孤單,那麽無助。


    我想,他更難以承受的是那無助的感覺。


    ……


    傍晚邊,我和郝珺琪忙著把曬在門口麻墊(一種用薄薄的篾片編織的竹墊,農人常用它曬穀子)裏的穀子收迴家。我把穀子用畚鬥畚進籮筐,郝珺琪配合著將穀子掃攏來。郝爺爺則負責把穀子挑進門。


    隊長(瘦子的父親)帶著瘦子來了。瘦子的腮幫還是腫腫的,眼睛紫了,似乎變了形。


    “郝叔,鄭老師呢?鄭老師還沒有迴來嗎?”隊長的嗓門很大。


    瘦子用仇恨的眼光看著我。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呦,是誰把瘦子打成這樣?”郝爺爺說。他把手裏的扁擔放下來。


    瘦子的樣子確實讓人瘮得慌。


    “誰?你說還有誰?哪有這麽教育子女的?虧得還是老師的子女?”隊長說。


    我想往屋子裏閃,但是隊長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領。


    “你還想跑?你打了人還想跑?你看你把我兒子打成什麽樣子?你會打是不?”隊長用勁把我往上提,我感覺唿吸都有點困難。


    “哎哎,我說吳侄子,有話好說。”


    “郝叔你還以為我來鬧事嗎?太氣不過。你看我小兒子被他打的。我是來找鄭老師理論的。”


    “吳隊長找我理論什麽?”父親扛著一張鋤頭從樟樹下拐上來。


    真的天可憐見。這下我不死也要脫層皮了。好在母親跟在父親後麵。他們的褲腳都卷得老高,想必剛從田裏做事迴來。


    又是一陣嘮叨和理論,父親的火氣一陣比一陣大,說著說著就給了我一巴掌,可就是這樣,吳隊長還是不解氣。


    也不知怎麽了,說著說著父親和隊長也吵了起來。或許是吳隊長的言語很傷人吧,而我父親也不是個能讓人說的人。好在有郝爺爺做“轉彎”(調解的意思),再加上母親一個勁的道歉,才把隊長的火氣降下來。


    隊長帶著瘦子悻悻地走了。


    ……


    夏天就這麽稍帶一點遺憾匆忙結束了。郝珺琪的眼神重又期期艾艾起來。


    “怎麽了,琪琪?”我問道。


    “哥,你真的不走嗎?”郝珺琪問。


    “走?去哪裏?”


    “迴城啊。你真的不迴城嗎?”


    “不迴。誰說我迴城了?”我說。


    “很多人都說你很快就要迴城了。”


    “沒有,沒有的事。我們不是拉過鉤鉤嗎?你忘了?”


    “我沒忘。可他們說,拉鉤鉤不算,拉鉤鉤是小孩子的玩意。他們說你怎麽樣都要迴城的。你不要迴城好不好?”郝珺琪說。


    “我不迴城。琪琪,相信哥,哥不迴城。”


    “真的嗎?”


    “真的。”我鄭重地點點頭。


    “如果你爸爸媽媽迴去呢?”郝珺琪又問。


    “啊……”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如果叔叔阿姨迴城你不迴城嗎?”


    “我叫他們不要迴城。”


    “萬一他們一定要迴城呢?怎麽辦?”


    “反正我不迴城。他們要迴城讓他們迴城,真的。”我說。


    “那太好了。”


    可是,郝珺琪的緊鎖的眉頭一點都沒有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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