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骨城樓上,柴娥身披戰甲長袍,咬牙仰望天際,“他娘的, 就這還自稱上界呢, 說是冥府還差不多……”在他身後, 是幻作少年模樣的敖昭和半身化龍的魚紅棠, 前者神色惶惶, 而後者神色陰鷙。陰風四起,好像盤宇界的寒冷也滲入了這裏。虛雲幾位真傳也齊齊站在那裏,宋有度正眉頭緊鎖,問魚紅棠:“大師兄臨走前,到底給你留了什麽話?”魚紅棠搖了搖頭,血鱗甲覆在小女帝的眼角下,上頭掃著睫毛的陰影。她低聲道:“現在還不好說,隻是青兒哥哥告訴我了,他說,我們會在一起的。”荀明思將手放在魚紅棠肩上:“大師兄既然這樣說了,我們便信他。”紅衣少女輕輕點頭,自言自語般地道:“如果不能在大地上相逢,那也沒關係。我們就去碧落,就去黃泉。這輩子……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她話音剛落,卻覺得肩上荀三的手掌一緊。荀明思死死盯著越加透明的天邊,忽然不敢置信地出聲道:“慢著,那身影是……難道是,是師父!?”=========“尹嚐辛!”“你放開我,為什麽你要……”盤宇上界的石壇處已蔓延著一片冰冷黑霧,唯有無數的符文還是亮的。藺負青眼睜睜看著尹嚐辛的背影佇立在巨陣的陣眼之前,他意欲上前阻止,卻踉蹌一下半跪在地——此刻他已極度虛弱,根本掙不開尹嚐辛留下的束縛。尹嚐辛伸出一隻手掌,符文如光蝶般在他指間翻飛著,“什麽放開,我沒有抓著你,是你自己站不起來。”藺負青氣急:“你……!”尹嚐辛淡淡道:“我是你的師父,沒有師父看著徒弟死在眼前的道理。”說話間,尹嚐辛的臉色已是肉眼可見地衰敗下來。他的神魂已被尊主摧殘過一迴,此刻強行操縱這樣浩瀚的空間規則,結局和藺負青來做是一樣的……“尹嚐辛!!”藺負青撐著地麵想要站起來,卻徒勞地再次摔迴去。他喘息淩亂,倏然發狠地一抬眼,道:“為何……!你不是才記起來要在這一日祭拜先祖麽,不是還有你那位寶貝師尊的遺願在身麽,難道就死在這裏?你不是說神魂碎裂很醜麽,你又——”他忽的一窒,出口罷才後知後覺,想到一個更無法接受的可能。就聽尹嚐辛垂眼一閉,平靜道:“你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說著,尹嚐辛又踏前一步,人已站在陣眼之前。妖風四蕩,吹得他白衫長發飄動不息。“你要以身熔陣!?”“有何不可。”尹嚐辛閉著眼感受著來自魂靈的痛楚,暗想:先祖的祭拜,師尊的遺願……是啊。他活了有數千年了,如今迴首去看,卻找不到什麽真正自由無拘的時光。爹娘誕他在這片混沌無序的盤宇界,卻雙雙赴死棄他而去;師尊教養他,臨終前將解放育界的重擔壓在他肩上;他造了青兒,也親手為自己的心頭扣上一把罪孽枷鎖;他本該忠於盤宇,卻又被育界牽動了心弦,乃至逼得自己沒有一片容身之地……時至如今,他早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直到自己也認不出自己的麵目。那麽或許,就這樣抱著殘破的記憶,於兩界的交融處灰飛煙滅,才該是最適合他的歸宿。哢嚓……哢嚓。是神魂在破碎。轟然一聲,眼前陣法終於徹底成型,遠處的方知淵啟動了另一半陣法!天際似乎架起了一道無形的空間之橋,一座宏偉大門徐徐浮現,內裏滾滾傳來陰寒之氣。尹嚐辛再無躊躇,向前躍入陣眼之中。光火猝地一爆,吞沒了他。“不……!”藺負青目眥欲裂,奮力向前一撲,他的五指有一瞬間緊攥住了師父的衣角,卻又立刻被陣法激蕩出的氣勁割裂,“——尹嚐辛!!”就是這一刻,他的淚水也潸然而落,藺負青艱難地哽咽著,“不要去……”可是已經遲了,陣紋合攏。金紅符文沿著尹嚐辛的四肢攀爬上來,好似岩漿流淌在皮膚上,很快就燒成光粒。或許是神魂的碎裂使得感覺也鈍化了,尹嚐辛麵容上不見痛楚,唯有一片釋然。意識也飄遠去,如柳絮吹在春風裏。五感漸漸遲緩,如篝火熄在冬風裏。在一片茫茫然中,一道白衣翩然而至,清脆的嗓音迴響起來了。曾幾何時,少年在春花間拈花迴眸,笑著脆生生喚他:“師父。”他坐在一旁,懶洋洋披著少年織的鶴氅。曾幾何時,少年在秋月下收劍轉身,眸子晶亮地喚他:“師父!”他倚在樹下,眯著眼讚許地頷首,身周螢蟲飛繞。又是曾幾何時,虛雲四峰上下了薄薄的雨,少年沐著雨奔來,快活地伸展雙臂:“師父啊,來抱青兒。”他古板地擰著眉,卻依言俯身,別扭地將那濕漉漉的身子撈起來。然後轉身,抱著他的少年往山上走。尹嚐辛眼神模糊,卻苦笑起來。臨到死了,怎麽眼前都是這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