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明思厲聲喊了一句,幾次張口又閉,最終長歎一聲,破罐子破摔地用力拂袖。“每迴——每迴有意外兇險,你總要擋在我身前,你這叫我如何……!”申屠不在意,盤著腿笑道:“哎呀,那是我拿你當知音嘛。樂修在世知音難求,我稀罕你,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山林中風吹茂葉,禽妖盤旋在峭峰之頂,難得有片刻安寧。荀明思頓了頓,懨懨道:“你為何執著於我?是因為‘前世’嗎。”申屠臨春抬起臉驚道:“你知道了。”荀明思道:“前世……你我有何緣分?”“……”申屠的臉頰明顯僵了,眼神幾度變幻,蠕動著唇。他們前世的緣分?其實算來隻不過是四次陌路相遇。第一次,是他聞說虛雲有個琴修,仗著少年輕狂,架著骷髏鳥紅錦車上門挑釁。樂修拚樂,不打不相識,他慣來恃才傲物,卻為荀明思的一曲心悅誠服。第二次,是仙禍降臨後。虛雲散宗,森羅石殿也沒了,命途倒也這般相似。他再次偶遇琴師竟是在四時春館,六華洲最是紅盛的風月之所。那人隻著一件豔紅紗衣,沉默撫琴,任那些仙門大人物曖昧的手掌在身上來去,曲調不亂。有放肆的公子大笑去摸琴師腿間,那一刻他不知怎的火冒三丈,理智全失地闖上台去,掀翻琴案,趕跑客人。“不過毀了一個虛雲宗,你便如此自甘墮落?當年是我錯看了你!”小妖童罵得狠,荀明思卻不發作。他隻將琴往身後一推,淡淡歎道:“自甘墮落?金童,你以為我是怎麽個高貴的人,如你一般?”“我,”荀明思昂起脖頸,鎖骨上覆的肌膚瑩潤動人,“……在遇見大師兄之前,我是生在青樓以藝侍人的小倌兒,花果是扒人剩飯的流浪女,有度是一條命就值幾文錢的奴隸。”“虛雲四峰上下,要論起出身來全都是最低賤的東西。大師兄撿了我們,把我們一個個都變成了尊貴的仙人……”“可如今,”荀明思閉上眼,嗓音仍舊溫潤,卻隱約含了絲哽咽,“大師兄……不在了。我們自然該在哪處迴哪處去,該是什麽樣子變迴什麽樣子。”“對不起啊,你這森羅掌殿金童子的‘知音’……的確就是個這麽低賤的人。”“夠了!!”申屠臨春突然暴起,踹翻身前桌案,香茶灑了一地,“你不低賤!誰敢說你低賤!?”荀明思驚訝地抬頭看他,睫毛尚濕著:“你……”申屠臨春似已忍耐到了極限,額角筋脈跳動,他雙眼通紅地瞪著琴師,猛然伸手拽住了那截手腕,“你跟我走,不要呆在這裏!——我們這就走!”可荀明思怎麽說也不肯走,他恨鐵不成鋼,將隨身靈石侮辱般盡數灑在地上,憤恨離去。許久之後小妖童才琢磨過來,這琴師堅持留在這四時春館伺候仙道中人,是為了給他那如今還在被追殺的兩位師兄探聽消息。這人的外柔內剛執拗不屈,這人的重情重義清明守心,當時他不懂。第三次是數十年之後,別過幾度春秋。他已叛離雪骨城,身在邪帝顧聞香麾下,荀明思則成了被六華洲仙門招攬的客卿。某日夜間久別又遇,峽穀上清風朗月,兩人各立於山崖兩側,恍惚未發一言。須臾,心有靈犀般共奏一曲,曲終天明,他們各自離去。第四次……天外神大舉討伐魍魎鬼域,申屠臨春敗戰重傷,再次偶遇荀明思。仙門中人領天外神之令前來搜捕,荀明思護他,受嚴刑逼問目盲指斷,咬死了不知道。申屠還記得仙門修士散去後,琴師用血淋淋的殘手去摸他的臉頰,眼裏已經流不出淚,隻有血。“樂修在世,知音難求……”荀明思哽咽慘笑,“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些人毀了你。”忽而手臂脫力墜下。那人眼中光芒漸散,氣息漸弱,忍痛呢喃道:“金童,可否……再為我奏一曲。”“別睡,別睡……!”“以後我天天給你彈曲子聽……”再後來,他為求救去了雪骨城,又在城滅後離開,一直將荀明思帶在身邊。荀明思受此折磨後神智渾渾噩噩,時而有些癡傻,傷愈後也不再能彈琴,倒似乎很喜歡聽他的琵琶。什麽前世的緣分,算來不過是過錯與錯過罷了。歲月從記憶的荒野上吹過,當初的兩個少年樂修猶停留在初見之時。一者揚眉妖麗張狂,一者垂眉溫潤如玉。“森羅石殿,金童申屠臨春。”“虛雲第三親傳,荀明思。”金陽穿雲,弦上明光磊落。“請賜教!”可百餘年來幾番殊途背道,終還是互相依偎著,迎來了那個紅塵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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