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團凝固了一瞬,默默離開路聽琴,變成一開始的大小,又縮到了和塌差不多高度的地方。  路聽琴等了一會,溫聲道:“試驗已經完成了,你化形的樣子就是做好的成果。”  “師尊,我不明白……是我現在修為還不行,師尊用不上嗎?還是化形我哪裏沒做對嗎?  路聽琴緩緩閉上眼睛,手放在榻邊,掌心向上。  少年顫抖的指肚,搭上他冰冷的手心。  “你做得很好。”路聽琴道。  “嗯。”重霜應了一聲,鼻音濃重。  “我當時取血,是為了判斷你化形的進展,和研究如何淬煉龍核,後來發現不用血也可以。”  “……嗯。”隔了好長一段時間,重霜迴應道。  路聽琴手指合攏,虛虛握住重霜的指尖,緩聲道:  “我知道你不能接受妖血……但你生來是半妖,這不是你的錯。”  “你的念想決定了你是什麽。若認為自己是人,隻要心性堅韌,保持著你現在的真摯和善念,你就是很好的人。我會欣賞你,師伯們會接納你,龍氣能為你所用做出更多的好事。”  “百姓恐懼妖修,是因為他們見過的都是嗜血又傷人的東西。像阿挪和龍江龍海,還有更多躲藏在這世上的妖,也許沒那麽可怕。”  “現在你作為半妖,若是暴露了身份可能難以被同門和百姓接納,但也許有一天,他們也會認為沒什麽,說不準還會有新的風潮。”  “所以不用再想著傷害自己,把自己當成是材料或者什麽髒東西了。在玄清門,我和師伯們會是你的後盾,你安心修行就好。”  路聽琴說一句頓一會,想好了再說下一句。等他全部說完,還是沒有聽過重霜的迴應。  路聽琴感到手中重霜的指尖,在一點點往外抽出。  “重霜,你在聽嗎?”  路聽琴摸索著,向之前黑金光團的位置伸出手。他摸到微硬的發絲,順著往下摸到重霜汗濕的額頭。“傻孩子,你的眉頭怎麽皺這麽緊……你在哭?”  “師尊,對不起,對不起……”第52章   重霜想把自己埋到地裏。他捂住臉顫抖著往地磚上縮去, 覺得自己的身軀笨重而無用,變作一條小黑龍。他的龍軀縮小再縮小,直到小得像一顆石子,緊緊蜷縮起來,一口咬住自己的尾巴。  他咬得很深, 上下兩排尖利的牙齒將尾巴刺穿。強悍的再生能力讓傷口翻湧著愈合。他咬住自己撕扯, 再度攪動起愈合的血肉,好像這樣能殺死當時跪在這榻前,對師尊出言不遜的自己。  他金黃色的眼瞳緊閉著, 不願讓眼淚落到路聽琴臥榻下的地麵。但就算他化為龍, 淚珠也從眼瞼後方的淚腺裏不斷溢出,沾濕了鱗片。  錯的,他是錯的。  他該在孩童時就死在街頭。他該發現自己是半妖。他該被龍氣漲破, 變成不人不龍的怪物, 被抽筋扒皮放在沸水裏煮。  他進了仙山。師尊冷漠時,他以為自己受到了折辱。師尊和緩時, 他以為自己能給師尊帶來生的希望。等師尊發絲全白, 耳不聰目不明, 他終於明白, 他自己親手毀了自己的歸宿。  路聽琴的手摸了個空,往榻下探了探, 也沒碰到人。  “重霜?”  重霜等傷口愈合後化作人形, 跪伏在地上, “是。”  “你抬起頭, 對著地麵我聽不清。”路聽琴說。  “師尊……師尊……”  “你又哭了啊。”  “師尊,讓我做點什麽,別趕我走……”  “你怕到了太初峰同門不接受你?我會跟葉首座說一聲,爭取騰出一間單人的住處。”路聽琴說著,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扶著立柱起身。  “師尊?”重霜虛扶著他,怕惹路聽琴不快,不敢攙扶。  路聽琴微微睜開眼,霜雪似的眸子視線虛無地睜著。他對重霜說:“去書房等我。”  “師尊……至少讓弟子服侍你穿靴……”  “不必。”路聽琴道。他見重霜不動彈,自己摸索到牆壁,往門的方向走。  重霜小步跑到路聽琴身側,雙臂前伸,替路聽琴擋著所有可能撞到的地方,一路護到了書房。  這是一間被嵇鶴改造過的書房。所有邊角被包裹了軟絨,地上鋪了白毯。仿佛知道路聽琴不管什麽狀況一定會過來一樣,幾個大抱枕塞到圈椅上,讓人能坐得舒服。  路聽琴的乾坤袋就放在桌麵上,嵇鶴征求同意後,破開了袋口,將袋子改成任何人用靈力都能取用的狀態。  路聽琴緊了緊衣襟,輕咳了一聲。  重霜立刻跑出去,抱來了一件更厚實的大氅,搬來一個暖爐。  “重霜,幫我在乾坤袋裏找一個冊子。”  重霜將手撫在乾坤袋上,閉目感受裏麵的東西。他見到有兩個類似書冊的物件,都拿了出來。  “師尊,我找出兩個……”  路聽琴沉默了一瞬。“都給我吧。”  路聽琴接過兩個冊子,指尖摸過封皮。  先前路聽琴在玄清道人的白紙船上,聽了重霜的修煉心得,想為重霜的修行寫個參考方案。龍宮時路聽琴將龍骨淬煉成核之後,在修養的幾日裏,斟酌地寫出了綱要,記下一版初步的想法。  如今方案未完,卻也難以為繼。路聽琴想到夢中見過的場景,放棄了將冊子直接交給葉忘歸的打算,想先跟重霜解釋清楚。也許一些內容可以由他口述,讓重霜補充完整。  路聽琴忘了乾坤袋中還有另一個冊子:墜月仙尊所記的染血的筆記。  現在兩本冊子都在手上,路聽琴根據褶皺和破損程度,輕易地分辨出了哪一本是墜月仙尊的筆記。腦海中,他記得夢境中青年重霜、中年重霜叫的一聲聲師尊。這些聲音和現在小黑龍重霜的聲音重合,和記憶中太初峰的寒潭旁,少年重霜憎恨、流淚卻又憧憬著的麵容重合。  路聽琴摸著染血的筆記,心沉沉墜了下去。有什麽堵得他心口發疼,讓他渾身一陣一陣發冷,  “重霜,暖爐拿過來點。”路聽琴道。  路聽琴將墜月仙尊的筆記放好,一手攥著自己的冊子,一手微微前探。  “師尊,搬來了。”  為了讓屋子盡可能快地暖和起來,嵇鶴放的不是小巧的熏香爐,是一尊燒著木碳的青銅器。  路聽琴感受到炭火的溫度,“蓋子打開。”  “不行,萬一師尊唿吸不暢……”  “打開。”  “……是。”重霜搬開暖爐的蓋子。  暖爐中火焰燃燒著,發出劈啪作響的聲音。  “我的手在火上了嗎?”路聽琴不確定地問。  “再過來一點。”重霜將路聽琴的手引到燒灼的火焰上方,“師尊,千萬別動了,再往下就燙到了。”  “好,你離開。”路聽琴看著視野中黑金色的光團向後移動一些,靠伸出的手為定位,將自己攥著冊子丟進炭火中。  火焰被紙張壓了一瞬,而後更猛烈地燒起來。  路聽琴聽到燃燒的聲音,攏著大氅靠迴椅背。他疲憊地閉上眼睛,輕聲說道:“蓋好吧。”  重霜迅速拿起蓋子。他低下頭,在火焰燒焦的封皮上一眼看到了路聽琴的字跡,那上麵隱約寫著自己的名字。  “師尊稍等,我將爐子搬遠點。”  重霜看了眼路聽琴,手伸到火中將冊子搶救了出來。他的皮膚很快潰爛發焦,而後又再生愈合。而後,重霜一聲不吭地搬著暖爐,順手夾帶著冊子,放到路聽琴聞不到異味的遠處。  等重霜掩蓋好燒傷的痕跡,跑迴路聽琴跟前,他見到路聽琴摩挲著另一個冊子。冊子封皮陳舊,染著幹涸的血跡。  “這個你留好,”路聽琴示意重霜上前,“這是你師尊的東西,以後……不要再叫我師尊了。”  重霜嘴唇囁嚅,雙手接過冊子,“什麽……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  “我不明白……請師尊解惑……”  重霜顫抖著翻開冊子,認出這是自己以前在書房見過的寫著種種試驗進度的筆記。當時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抽血挖骨的牲畜,被鞭笞後還要被人記錄反應。如今知道了前因後果,再看這本筆記,發現字裏行間都變了個模樣。  曾經師尊陰鬱孤僻的麵容,已經逐漸模糊。  “我不是他,我是我……”路聽琴喃喃道,眼皮顫動,逐漸閉緊,“你要的師尊不是我,帶你進山門的不是我……”  路聽琴像是陷入了夢魘中,額頭滲出冷汗,與其同時,他胸口處的玉牌光芒大綻。  “師尊,別急!”重霜從懷裏掏出厲三給的救急丸藥。他的指尖撬開路聽琴的嘴唇,強行將丸藥送了進去,而後扶上路聽琴的心口。  重霜從玉牌中感受到師祖蓬勃的力量,放鬆了緊繃的身軀。  也許是玉牌和藥丸起了作用,良久,路聽琴的唿吸平緩下來。他揉著額角,恍惚道:“對不住,我剛才突然……”  重霜半跪在路聽琴的座椅前,執起他的手,用自己溫熱的手掌暖著路聽琴冰冷的手背。  “師尊……”重霜將額頭抵在路聽琴的手背上,“你在說什麽啊……”  路聽琴用空著的手捂住臉,久久不言。  “師祖曾說,讓我將過去與現在做一個切割,看清現在的師尊。師尊剛才說,你不是他,你是你……”  重霜慢慢道:“師尊沒了以前的記憶,或者有了新的記憶,認為自己是另一個人了,對嗎?”  重霜閉上眼,“所以每當我叫師尊,師尊會覺得……我在叫別人?”  “……沒有,不要再說了。”路聽琴抽出手猛地站起,剛起身就搖晃了一下。  重霜緊跟著起身,扶住路聽琴的肩膀,微微使力,按著路聽琴坐迴去。  “師尊是什麽時候失憶的……在我……發現師尊身懷魔氣之後?是那次魔氣發作引起的?”重霜翻找著過往的記憶,找出師尊最柔和無害的一天。  那一天,他站在墜月峰山居前邀請師尊前往講習會,師尊依然冷漠,卻出乎意料地答應了他。以師尊的修為,即使被驅魔劍符瞄準,也不應就這麽簡單被刺中……  除非師尊暫時忘記了功法。不是不躲,是不能躲。  “……是我的錯。”重霜為路聽琴擦著額角的冷汗,將垂落的白發攏到耳後。  路聽琴眼睫輕顫著,眼角隱約滲出一點赤色。  “我去找法子清空自己那天之前的記憶,植入新的記憶……我也變成一個新的人,這樣就算跟師尊重新認識了,好嗎?”重霜聲音輕緩。  重霜掏出一塊新的手帕,顫抖著貼到路聽琴眼角。那裏滲出的血液很快沾濕了帕子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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