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茸要被熱融化了,他躺在涼津津的溪水裏,枕著一枚被衝刷的圓潤的石頭,根本不願意起身。 雪豹來叼他,他就吱吱哇哇地胡亂掙紮:“放開我放開我!我今天是鬆茸魚魚,不可以離開水的!” 他鼓起腮幫子,衝雪豹吹了個大泡泡:“魚魚吐泡——噗嚕噗嚕!”第45章 秋高氣爽, 本就是萬物易燃的季節。 而冷宮裏久無人打理, 枯枝落葉遍地,腐朽的床板桌椅橫梁……在年複一年的風吹雨打中變得脆弱無比。 一點即燃,火勢衝天。 宮人們匆匆忙忙地汲水救火, 嘈雜聲一片。 謝容沒再靠近,他抬手示意侍衛們停下腳步, 自己從禦鑾上下來, 緊緊捏著梁庸平給他的紙, 遙遙而望。 搖晃的火光映在他眼底,將他複雜的情緒都壓在了最底下。 …… 冷宮裏的火確實是梁庸平放的。 他收好火折子,走到謝昑五歲前曾住過的小屋窗邊,駐足靜立, 默然不語。 這屋舍背陽,就算是豔陽天,明媚陽光也照不到這裏。 這裏永遠是陰冷昏暗的。 或許隻有等一會兒火燒過來了, 才能為這裏帶來一片明亮。 梁庸平抬手搭在窗台邊, 思緒有片刻飄遠。 他第一次見到謝昑的時候, 還是個卑微又低賤的小太監,二十歲不到,在各處偏遠宮殿裏做各種雜活, 動輒挨打挨罵。 他甚至連個名字也沒有, 按著進宮時排的序號,被喚做小六子。 某天他被派來冷宮打掃,沒留神屋裏的動靜, 一下子推開了門。 然後他就被窗邊那穿著皇子服飾的瘦削人影嚇了一跳。 他不認得小謝昑的臉,但能從對方的服飾和年齡上判斷出這是近年來最為受寵,地位如日中天不斷攀升的小皇子。 他撲通一聲跪下,戰戰兢兢地喊了聲“小殿下”,心說完了。 小六子雖身處偏遠宮殿,但也經常聽聞宮裏皇子們動輒打殺宮人的事,皇子們在他印象都是兇神惡煞的。 今日不小心衝撞了小貴人,他心下惶恐,隻道小命休矣,一邊磕頭一邊不抱什麽希望地求饒。 小謝昑大概是被他念得不耐煩,轉身看了他一眼,冷淡道:“安靜些,出去。” 這聲音裏尚帶些稚氣,不過沒什麽殺氣。 小六子瞬時噤聲,有些不確定——小殿下這是放過他了? 他下意識抬頭,毫無防備地與小謝昑清幽冷漠的視線對上,心頭一跳,趕緊告退離開。 離開冷宮後他才迴過神來,一摸額頭,滿手冷汗。 他遲鈍地察覺不對,寢宮裏金窩銀窩睡得不香麽,這小殿下怎麽一個人跑冷宮裏了? 小六子思索了一會,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他搖了搖腦袋,為今日的死裏逃生暗自鬆了口氣,又繼續找活幹了。 隻是在這之後,他難免會有意識地關注起小殿下的消息來。 小殿下在宮裏果然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就算是在偏遠宮殿裏,小六子都能經常聽到這位小皇子的消息。 不過都是些不太好的消息。 比如這天小殿下在禦花園裏差點被人推水裏了,又比如那天小殿下的膳食裏被人下毒了,再比如…… 小殿下夜裏遇刺,受傷很重,這迴恐怕是撐不過去了。 小六子心裏咯噔了一下。 他想起那天見著的小殿下,八`九歲的年紀,穿著一身雍容華貴的皇子衣袍,身形卻瘦削如六七歲男孩。 又想到了小殿下冷淡地看著他,命他安靜離開時的神情。 莫名有點難過。 小殿下是個心善的好人,希望他可以安然無恙。 小六子默默地祈禱了一句。 不過很快他就自身難保了。 有個大太監做了錯事,將他提溜了出來頂罪,他人輕言微反駁不能,被硬生生扣了口黑鍋,得了個當場杖殺的刑罰。 木棍打在身上,劇痛無比,小六子在絕望中垂死掙紮,慘叫聲連連,心裏生起一絲不甘。 為什麽……為什麽他要被人踐踏至此! 可他無可奈何。 下半身慢慢地沒了知覺,小六子頭腦昏沉,隻微弱地抽搐著,連眼淚都沒力氣流下來了,眼看就要斃命。 木棍落在身上的沉悶聲驟然停下。 “夠了。帶下去吧。” 隨之而來的是一道冷漠又略帶虛弱的聲音。 這聲音有些耳熟,小六子意識到什麽,強撐著最後一絲力氣抬頭,想看清來人的樣貌。 但他額頭磕傷了,汗水和血水一並落下,刺激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他隻能拚命將這道救命的聲音記在腦海。 然後就暈了過去。 那場責罰很重,但小六子年輕,底子也算可以,很快恢複過來。 恢複後,他開始頻繁地往冷宮跑。 終於在某個雷雨天裏,他在那間曾誤闖過的屋裏,再一次見到了他惦念許久的小殿下。 窗大開著,屋外電閃雷鳴,大雨傾盆。 經過一場險些要命的刺殺後,小殿下越發清瘦了,扶窗而立,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 小六子擔憂地走過去,想替小殿下關窗,卻被製止了。 “閃電有光,別關。” 小殿下大概已經在這呆了好一會了,風吹著雨水進來,打濕了他的衣衫,甚至他臉頰上也有點點水痕。 他平靜地目光掃過小六子,不時亮起的閃電將他的麵容映得越發雪白,他問:“你來這裏做什麽?” 小六子撲通跪下,悶不做聲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才道:“奴才小六子,謝小殿下救命之恩。” 小謝昑安靜了一會,約莫在迴憶著什麽,片刻後,他輕啊了一聲,意興闌珊道:“是你啊。” 他對那樁舊事沒什麽興趣,反倒問起了小六子的名字:“你叫小六子?沒別的名字了麽?” 小六子老實道:“奴才沒名字,這小六子是奴才進宮時排的序號。” 他一個沒地位的小太監,能有個叫的序號就不錯了,正經名字是那些大太監才能有的。 雨勢越發得大了,嘩啦啦的雨聲中,時不時摻雜幾聲響雷。 小謝昑似乎說了句什麽,不過恰好被一道響雷掩過去了。 小六子很認真地豎著耳朵聽,仍舊沒聽清,他跪著膝行了幾步,離小殿下又近了些,才恭敬地問:“小殿下方才說了什麽?奴才沒聽清。” 小謝昑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唇角輕輕勾了勾,露出一絲淡涼的笑意來,他聲音大了些:“孤說,既然你沒名字,那孤給你取一個如何?” 他不等小六子迴應,便兀自接了口:“就叫梁庸平吧。” 梁……是因為他生母自梁州來,在他生母的描述裏,梁州是個溫柔多情的水鄉,他一直很想去看看的。 而庸平……小謝昑垂眸,冷淡地想,像小六兒這樣身份低微的小太監,就該這麽一直普通平庸下去,不要出色,不要引人注目,才有機會平平安安熬到出宮那天。 才不會半路被人害死掉。 小六子睜大了眼,片刻後他咚咚咚地又磕了幾下頭,欣喜若狂地傻笑:“謝小殿下賜名!” 小謝昑看著這將磕頭當拍手般簡單的年輕小太監,目光有些驚異。 這小太監看起來不過二十歲,離出宮還遠著呢,這麽磕下去,不會還沒熬到出宮的年齡,就先磕傻了吧。 可能是被青年的傻笑感染了,他遲疑了一會,忽然又突兀道:“這兒出去,冷宮邊緣,有一處無人看守的死角。稍微廢些功夫,就能出宮去。” 他靜靜地望著猶自傻樂的小太監:“你要出去嗎?” 小六子……現在該改名叫梁庸平了,他錯愕地噤聲,腦子遲鈍地轉了轉,終於反應過來小殿下說了什麽。 不知為何,他第一反應竟不是能出宮,而是—— 堂堂皇子,為什麽會關注這些? 他腦海裏猛然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他看著小謝昑,忽而脫口而出:“那……那小殿下要離開嗎?” 話音落下,他心髒驟然一緊,為自己的膽大包天而不由自主屏住唿吸。 小謝昑似沒料到這小太監會這麽問,他迴過頭來,臉上終於不再是冷漠寡淡的神情,而是浮起了一絲錯愕。 片刻後,這錯愕輕悄悄地散去了。 小謝昑緩緩地搖了搖頭,沒再看梁庸平,轉而將手伸出窗外,瘦削修長的五指微微顫著。 窗外恰好劈過一道很亮的閃電,而他就在這一瞬猛然收緊了拳頭,仿佛將那瞬息光亮拽進了手心裏。 “以孤如今身份,今夜消失在宮裏,說不準明日就會橫屍於哪個陰暗角落。” 他淡淡道:“孤縱是死,也要死在熊熊烈火裏,無限光明中。” …… 熱浪逼近,火光在不遠處屋舍間繚繞,很快就要燒到這裏來了。 梁庸平驟然迴神,緊緊盯著那明亮的火光,心髒不由自主地跳快了幾分。 快了,快了…… 很快,這裏就將剩下滿目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