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術規勸蘇峻,當即刻出兵以禦晉寇,免使朝廷更生疑忌之心。蘇峻敷衍他道,我等才至徐州不久,州府糧秣供應不足,這沒糧食可怎麽出兵救援廬江啊?且再等一段時間,等我索要到糧食再說。


    隨即密召韓晃和參軍賈寧等人來,當麵責備賈寧道:“卿言若晉寇犯境,則朝廷必重用我,今卻不然——卿誤我矣!”


    賈寧歎息道:“此過不在於我,而在羯賊也!前因祖公頓兵於三台不得進,以為朝廷於東南事,隻得倚仗都督,孰料以蘷安之能、張賓之謀,竟也不能卻祖軍,竟敗得如此之速……”


    蘇峻問道那怎麽辦?朝廷即便不允我所請,也可催促我救援廬江,如今詔命尚在途中,不明內文,卻又使陸衍南下……肯定是疑忌我啊。倘若陸衍先破晉寇,抓住了咱們什麽把柄,到時候揮師而東……


    我倒是不怕陸衍,但恐羯賊既然龜縮迴襄國,則謝風也可謄出手來,兩麵夾擊我軍哪!


    韓晃乃道:“既上猛獸之背,豈可輕下?倘若朝廷疑都督,都督除非束手就縛,否則唯有依托江南,或有生路。我看羯趙殄滅在即,朝廷之大敵唯有江南,王敦等攻難奏功,憑江而守,未必便敗。都督若將徐州奉送晉王,必受重賞,倘若華人兩道來攻,至不濟躲過江去,與王敦攜手,守彼東南半壁……”


    賈寧趁機補充道:“都督既然擔心晉寇兩路來攻,不妨急西向,會合晉師,先破陸衍。”


    蘇峻尚在猶疑,韓晃、賈寧等為促其反——當初勾結晉寇是我們給出的餿主意啊,則都督若不反,天子或許顧念舊功,還能饒他一命,我等卻安有活路——先設謀將鍾聲等各級參軍捕下,押著來見蘇峻。


    鍾聲破口大罵蘇峻,說其辜恩負德,背叛朝廷,將來不得好死。蘇峻一開始還沒動殺心,被鍾艾華罵得惱了,這才反詰道:“汝不過屯田小吏,昔日麵責裴公不忠,乃得揚聲顯用。如今裴公篡晉,汝反附不忠之士,難道昔日所言,隻為賣忠沽名不成麽?小人之甚,焉敢罵吾?!”


    當即拔出刀來,給鍾艾華來了個前胸穿後背,當場了賬。


    韓晃等趁機動手,把其餘那些司馬也全都宰了,複欲割取首級,懸之營門,正式宣布背華歸晉——也絕了都督你還想抽身退步的心思。


    蘇峻卻擺擺手,說:“先將彼等好生掩埋了吧,我計雖定,卻暫不可張揚……”


    不久之前,他為了討要糧秣,就煽動士卒們跑去州城前鼓噪。徐州刺史之任才剛由謝鯤接替了阮孚,政務還沒理順呢,自然不可能因彼等所請,交出更多糧食來。


    ——徐州都督麾下,原本隻有一旅人馬啊,朝廷方剛準其增至三旅,你不得先募兵,然後再要三旅定額的糧餉麽?哪有昨天才受命,第二天就有士卒跑城前鼓噪,說吃不飽的道理?


    蘇峻既然下定主意造反,即更添兵馬,由韓晃率領著前去討糧。謝鯤聽說來了一名營督,覺得可以說道說道——從前都是大頭兵,他都懶得搭理,僅僅行文請蘇峻嚴申軍令,勒束部眾而已——即命入城。韓晃領了幾百親衛,一進城便四處縱火,搶奪城門,謝鯤見勢不好,嚇得連鞋子都來不及穿,便策馬而倉皇逃出北門外。


    徐州郡治下邳,就此被叛軍所占領。


    蘇峻旋即盡奪府庫存糧,然後留馬雄守下邳,自將主力易幟西行,去跟鄧嶽會師,先克臨湖、襄安,劫掠一空,繼而渡濡須水攻居巢。祖約聞報大驚,出戰不利,被迫棄城而走,退守防禦工事更為完善的合肥城。


    然後,陸衍就到了。


    陸衍聽說蘇峻造反,先是驚愕,繼而笑對王貢說:“如此重任在我,君可息肩了。”原本朝廷派你來,是為設謀收蘇峻的兵權,也避免因此引發太大的動蕩,如今既然他已經造反了,那就隻能純用軍事手段來解決問題啦——你是繼續幫我打仗呢?還是就此迴洛陽去複命呢?


    王貢道:“我雖不擅長軍爭……”其實這是謙辭,他王子賜自陶侃時代便任軍中參謀,躍馬舞槍或許不行,布畫方略是不肯後人的——“亦善探查敵情,剖析利弊,正可輔佐將軍。”頓了一頓,又道:“聞晉寇以舟船出濡須水,乃可憑巢湖,複經施水直抵合肥城下,水陸並進,勢不可當。唯有誘其遠離水濱,我軍方有勝算。”


    陸衍以為然,即駐軍於合肥城西北二十裏外,任憑祖約反複求救,卻始終按兵不動。


    鄧嶽就問蘇峻:“我於華軍將領,不甚熟稔,但聞陸衍亦為華主於徐州時舊將,不當卑怯,卻按兵不救合肥,究竟是何意啊?陸衍究竟何如人也?”


    蘇峻其實不是很瞧得起陸衍。曩昔徐州軍“風林火山”四營,甄隨之勇,名傳天下,劉央亦曾多次受寄方麵之任,至於高樂,那就是一廢物點心,蘇子高還在關中時,就聽軍中遍傳:“武林營但有熊、陸,誰人知有高某……”


    陸衍排在第三名,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主要他也是王導於渡江前送給裴該的部曲之一,因而長年受甄隨的壓製,導致“蓬山營”少有出頭露臉的機會。昔日軍中也有怪話,說:“哪得什麽蓬山營,隻有劫火營蓬山分隊而已……”


    蘇峻於舊關中軍內所忌憚者,除甄、劉外,便隻有陸和了——那家夥打仗是真不要命啊——即便老上司謝風,自從蘇子高獨守徐州,複定青州、破曹嶷以來,勢大心野,自信心膨脹,也不肯輕易放在眼中了。


    因此他對鄧嶽說:“陸衍平庸之輩,將軍勿慮。雖然為華主舊將,今得榮升三品,料非怯懦之徒……”你瞧真怯懦的高樂,不就被趕到漢中去了嗎?另一個熊悌之,據說轉了後勤——“然合肥城中,是祖士少也。裴、祖雖合而不分,麾下諸將卻多不相得,爭競不下,我以為,陸衍因此不救合肥,是欲等祖士少先敗。”


    鄧嶽字伯山,陳郡陳縣人,據稱乃是東漢太傅鄧禹的後嗣。不過漢魏之際,鄧氏衰敗,他遂為王敦所招攬,隨之南渡,被任命為從事中郎。既離中原已久,又一門心思為王處仲籌劃江南之事,他對於華朝內部的狀況自然是不大明晰的。隻可惜問道與盲了,蘇子高本人常年遊離於裴氏集團之外,其實他所知道的,也多是些不實的風傳而已。


    但是蘇峻初附晉,自然要表現得自己啥都懂;而鄧嶽新掌軍,竟然也就聽信了其言。


    於是使蘇峻所部半數陳於合肥之西,以備陸衍,另外一半則用來攻城——鄧嶽的想法,你才歸晉,自然要繳個“投名狀”,則我江南兵馬可以少受些損失;王敦亦讚同此意。


    蘇峻乃命韓晃、管商率部攻打合肥城,祖約則招募青壯登城守禦。終究祖士少也是祖逖耳提麵命教出來的,還不至於臨敵驚慌,指揮失措,因而青州軍連攻五日,皆不能得手。


    王貢探得其情,便對陸衍說可以了,咱們可以進軍了——時機雖然還不夠充分,但若遲遲不救祖約,怕他將來上奏彈劾將軍,引發裴、祖之間的齟齬。於是陸衍即於第六日淩晨突然拔營起行,直取青州軍紮在城西的營壘。


    這部分營壘距離施水比較遠,得不到晉人舟師的配合,是故陸衍計劃先破其壘,再據壘而守,引誘青州軍或者晉人前來攻壘,乃可極大殺傷之。守壘主將是旅帥張健,聞報主動出壘相迎,與華軍對戰於平野之上,然而戰不多時,後方營壘突然火起,張健大驚,遂導致全線崩潰。


    ——那火是匡術、匡孝父子所放的。


    匡術也是蘇峻鄉人,於其東守徐州時來投,積功而成大將。隻是去歲受命領兵監護邵家軍,結果被李矩等趁機奪了他的兵馬,把他孤零一人驅逐了迴去,蘇峻為此大光其火,當麵斥責匡術。匡術也鬱悶啊,心說我能管住邵竺,純靠都督你的威名,但你的威名能夠跟李世迴相比嗎?況且李世迴背後還有祖公哪!我哪敢跟他們頂牛……


    但他從此之後,就逐漸被排除出了青州軍的核心層,乃不能不因此而心生怨望。等到朝命使其掌一旅為帥,於匡術本人是意外之喜,想不到因此更受蘇峻之忌——你是不是跟朝廷有啥苟且啊,為什麽朝命會跳過韓晃、馬雄而任你為旅帥呢?並且韓、馬等人也就此頗敵視匡氏父子,匡術的兵馬被陸續奪走,權柄亦逐漸萎縮,雖然掛著旅帥之名,其實所掌還不到一營……


    此番守在合肥城西,華軍來攻,張健強要出擊,匡術勸諫不聽,就此與其子匡孝商議道:“先不論順逆之勢,今都督背華歸晉,先召晉兵北渡,又殺司馬鍾聲等,要待使韓晃襲奪了下邳,方才通知我等,則其不信我父子明矣。今即便出而與華人對戰,勝則功在張健,敗則必諉於我父子,奈何?”


    匡孝道:“孩兒亦顧慮此事。華勢正熾,昔日謝風之軍,阿爺也見到了,何其勇悍,豈容易破啊?今陸衍名位又在謝風之上,所部雖止萬眾,卻多騎兵,即便我拒壘而守,亦恐難敵,張將軍卻不聽阿爺之言,竟敢出戰——其驕妄如此。一旦戰敗,謝風再率青州軍南下,則我等唯有隨都督渡江南下,鄉梓之地,恐怕終身難歸了……”


    頓了一頓,又道:“都督欲求都督豫州不得而反,馬雄等欲求旅帥不得而反,阿爺無所求,朝廷卻命之為帥,信托如此,則阿爺何必追隨都督背反呢?”


    匡術笑道:“汝以朝廷為好意麽?朝廷命我為旅帥,不過離間我與同袍關係罷了。雖然如此……”輕輕一咬牙關,說:“在徐州,我雖得旅帥之職,卻無實權,若隨過江,恐怕連虛職都將為褫奪,而歸韓晃、馬雄輩。朝廷既命我為旅帥,若有功無過,輕易也是不會罷免的吧。不如還是歸附朝廷為好!”


    於是二人故意拖延不出,隨即在營中放起火來,甚至於從後方夾擊張健所部。張健大敗而走,匡氏父子即開壘迎華軍進入,並且自縛向陸衍請罪。陸衍親釋其縛,安慰道:“將軍昔在蘇峻麾下,不得已隨之而反,非本心也。今既能幡然改悔,善莫大焉,朝廷豈會責罰啊?”


    蘇峻正在揮師攻城,忽聞西壘急報,乃稍稍卻後,遣人再探消息,看看是否需要增援。然而攻城之卒才剛退下來,尚未來得及歇息,張健便帶矢逃歸,報說匡氏作亂,已奪西壘。蘇峻大怒道:“早知彼獠與華廷有款曲,可惜我念其前功,未能及時正法,遂至於此!”當即領兵西去,意圖複奪西壘,並且派人去向晉軍請求增援。


    鄧嶽迴報蘇峻,說你不如偽敗,稍稍卻後,靠近水邊,我便可以舟船加以配合,必敗華師。命令傳遞出去不久,果然蘇峻就敗迴來了,隻可惜——不是詐敗是真敗……


    原來兩軍才一接觸,匡術便命部下齊聲大叫道:“汝等家眷,皆在青、兗,若隨蘇峻謀叛,必遭顯戮。難道當真無所顧念,而願孤身隨蘇峻南渡蠻荒之地不成麽?!”


    其實蘇峻在正式豎起叛旗的時候,就於軍中宣告過,說華軍主力正在河北與羯賊廝殺,後方空虛,所以我可以配合晉人,一口氣殺迴青州甚至是兗州去,規複汝等鄉梓之地。本是為了安眾軍之心,但問題是打迴老家去隻是個美好的願望和尚不可見的遠景罷了,家眷俱遭顯戮卻是隨時都可能發生的事情……於是軍心大亂,不少士卒當即拋棄兵器,跪地請降,蘇峻乃大敗而退歸施水岸邊。


    陸衍逼近施水,晉人舟船上亂箭齊發,導致不能近前,隻得仍歸西壘。鄧嶽遂發兵接應蘇峻收攏敗兵,於岸邊重新下寨。


    可是鄧伯山登高而望,看華軍進退自如、令行禁止,也不禁慨歎道:“如此強兵,無怪乎能逐胡敗羯……我江南之卒,唯倚水可保,倘若登陸與戰,毫無勝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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