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訪去世的消息傳到洛陽後不久,又一道急報來自於東南方向,稟奏說晉寇犯邊,且徐州軍頗有不穩的跡象——倒也在裴該意料之中。


    迴想數月之前,登基踐祚前後,對於怎麽處置蘇峻,臣僚們多數建議勿輕動,暫以安撫和羈縻為好。


    其實陶侃、裴嶷等人都不怎麽喜歡蘇峻——說他算天子舊部吧,跟隨時間也不長,完了自往青、徐發展,基本不受控製,跟卞壼、郗鑒等人還不和睦;說他是地方勢力吧,在燕縣吃了敗仗,祖逖卻不便直接下手懲處,而要顧慮天子的看法……這就是一狗仗人勢,還給主家捅漏子、壞風評的惡奴啊,真是太討厭了!


    然而討厭歸討厭,蘇峻這般作為,在亂世中也屬尋常,朝廷還真沒什麽借口直接收拾他。而若是即刻召他還洛責問,並且收編其部屬,又怕兗北生亂,有礙祖逖的北伐大局……


    隻有王貢提出反對意見,說:“蘇峻軍雖眾,卻不嚴整,其將亦各驕橫,分而製之不難。今其主力在兗北,糧窮勢蹙,朝廷但發一旅之師東向,即可鎮定之,彼又豈敢與羯賊相唿應啊?倘若歸其於東,則恐途遠而難製了。”


    祖納當即駁斥道:“兗北終究近羯,即便蘇峻不叛,既雲其軍不整,則倉促收編,易散為盜賊。若兗北亂,必害河北戰事,難道是卿擔負得起的麽?!”


    祖納知道祖逖執掌重兵,必受朝廷之忌,能夠使祖家因軍功榮顯,也就這最後一次機會啦,因此為了襄助其弟保障後方,極請勿逼蘇峻——先把他轟迴東方去,再可徐徐設法收編之。


    華廷就此命蘇峻退出兗北,並且改命為徐州都督,鎮守淮南。蘇峻為謝風所逼,不敢不退,但卻懇求裴通助其上奏,請增其軍為三旅。裴通表麵上應允了,其實又暗作一奏,呈遞洛陽,備言蘇子高有不臣之心,有割據之意,希望朝廷早作防範。


    王貢趁機獻計,“將欲取之,必先予之”——蘇子高你不是要三個旅的編製嗎?好,給你,但同時解除你旅帥之職,而升張健、管商、匡術三將為上校,使守三旅之帥。如此一來,諸將爭競,蘇峻的掌控力必然下降,就方便朝廷在平定河北後,騰出手來收拾他了。


    獻策之時,胡飛恰在其側,聞言乃勸諫道:“蘇峻若有過,可召其來朝責問;若有罪,朝廷可明命討伐之;今使詭謀,反是促其反也!難道王君實欲殺蘇峻乎?”


    王貢心說我就是想殺蘇峻,那家夥專斷跋扈,不但對於國家來說是必須割除的毒瘤,對於我本人來說,也實在是個討厭的家夥。當即反詰道:“朝廷已使裴行之諷蘇峻,使其散兵任子,而其不聽,則反形已彰,不過為河北戰事所累,尚不能明詔討伐罷了。我因此獻策,以削弱其軍,使不為朝廷大患。難道君別有何良謀,可以使蘇峻必不為亂乎?!”


    裴該本人也覺得,這種手段不大厚道,確實隻有“毒士”才能編排得出來……但他原本就不怎麽喜歡蘇峻,本以為有郭默珠玉在前,這個曆史上臭名昭著的叛臣,在這條時間線上可以稍微象點兒樣子吧?誰想那廝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想當初自己在關中奮戰,無暇顧及徐方老基地,故而因謝風所薦,遣蘇峻東行,把一個有“後課”的家夥置於嫌疑之地,蘇峻逐漸勢大心野,其實也有自己的責任在。倘若蘇峻雖然跋扈,在禦羯時尚肯奮戰,說不定裴該還會考慮設法給他一個好結果;但那家夥先不救邵續,複於兗北觀望不進,戰敗於燕縣,導致祖逖上奏彈劾,進而又不肯散兵,還隻將未成年的次子送來洛陽,那真是把裴該心裏最後一點兒自責也消磨掉了。


    裴該心說我耳提麵命諸將,要他們警惕軍閥化傾向,如今軍閥就在身邊兒,難道還能把板子高高舉起,複輕輕放落嗎?蘇子高你自己不長眼,來逆我的鋒刃,則不把你當作個雞崽兒殺給猴子看,眾將當皆以為朝廷無威,而天子過於寬厚了!


    那我將來還怎麽收祖氏的兵權哪?


    因而最終采納了王貢之計。


    王貢久與青州軍相鄰,對於其內情是很了解的,故而設此毒計。要知道其軍中諸將,以韓晃、馬雄為最勇,自視亦高,卻偏偏隔過不命二人為旅帥,而任張健、管商和匡術。果然詔下徐方,蘇峻大怒,韓晃等亦皆不滿,於是參軍賈寧趁機慫恿他派人秘密渡江,去跟王敦聯絡,懇請王敦渡江北進,自稱願為內應。


    王敦與親信商議,沈充說:“蘇峻為華主舊將,不過一時不滿封賜,欲自留退步耳,非真心歸從也。若如其言,我軍渡江以攻淮南,華主或將寄望於蘇峻,下詔如其所願,則彼必背誓而發兵擊我。明公勿聽。”


    錢鳳卻說:“不然。若明公誌在保江,或不必聽蘇峻,若有規複中原之望,則如此良機,豈可錯失?華人方與羯趙鏖戰於河北,無暇南顧,若能趁機渡江,於淮南站穩腳跟,則有望圖謀兗、豫,甚至於得青、徐。蘇峻雖誘我,我但謹慎前行,又何懼其背誓啊?若不聽其言,蘇峻必怨我,不但日後渡江為難,且其或將南侵……”


    最終王敦采納了錢鳳所言,即命大將鄧嶽率五千兵先期渡江,去攻取廬江郡。蘇峻果然急報洛陽,請求更加其豫州都督銜,並準自命麾下諸將,他好從徐州發兵,去救援廬江。


    裴嶷接奏怒道:“此要挾朝廷也,蘇峻等若謀反!”王貢也說:“臣疑南兵即蘇峻召來。”隨即請求道:“今祖元帥已破羯兵於三台,進逼襄國,即便今歲不能克,賊亦無力複振,河北近乎平定。朝廷正好發一二旅之師東進,以禦晉寇為名,實收蘇峻。”


    於是詔下樞密,發兵援救廬江;同時行文給蘇峻,準其越界禦敵。其實自漢代以來,從來隻有郡國守相不準越界捕盜的規定,至於刺史、州牧,乃至都督軍事,哪有隻準守自家一畝三分地的道理啊?所以裴嶷才說蘇峻是在“要挾朝廷”——不給我名分,該去我也不去。


    最近一段時間,在洛的關中軍舊將都眼巴巴地瞧著祖家軍在河北伐羯,以及劉央等在並州禦寇,當真眼饞得不行。眾人都道強敵將滅、天下將定,倘若再得不著機會率兵出征,則我等將來名位遜於劉央他們也就罷了,若皆低過祖氏舊將,那不是太懊糟了嗎?這天下究竟是姓裴啊還是姓祖啊?


    因而日常使人去樞密省坐守,隨時探聽省內消息,看看是不是有啥任務,方便第一時間搶到手。軍事行動往往涉及機密,樞省上下是不敢輕易泄露的,但於諸將所遣之人,也不便拒之門外——再者說了,要糧也好,要兵也罷,隻要身份無可疑,則什麽理由不能往省裏混哪——且諸將所遣來的,也多是機靈之輩,往往通過小吏往來奔跑的速度,其麵上表情,手中所捧案卷厚薄,就能嗅出些氣味來了。


    因而郭默還在省內做調度呢,尚未決定遣何人去增援廬江為好,甄隨、陸衍等大將便前後腳跑來拜訪。甄隨一見麵就說:“可是要發兵上黨麽?陛下昔日許了我的,老郭……郭樞副切勿轉授他人!”


    郭默朝他搖搖頭:“並非此事——甄將軍且還府等候召喚可也。”


    甄隨說不成,即便不是準備發兵上黨,看你們這兒的架勢,也必有出征之事。我先跟這兒排著隊吧,且看你敢不敢越過我再召別人來。


    話音才落,陸衍就到了,甄隨當即雙目圓睜,衝過去一把揪住陸衍的衣領,喝問道:“可是郭樞副召汝來的麽?汝竟敢搶奪老爺口中之食?!”


    陸衍見甄隨先到了,心中不禁暗暗叫苦——估計這迴不管打哪兒,除非隻是捕盜、剿寇等小事,否則是沒我的份兒啦……可若是那等小事,甄隨不樂意去,我身為少將、旅帥,同樣沒有輕出的道理啊。


    郭默等了一會兒,見除了陸和未到外,主要將領竟然齊集樞省,於是便喚眾人入堂,摒退閑雜人等,通知他們說:“實乃晉寇犯境,侵擾廬江,我意使陸和率部往救,君等以為如何啊?”


    甄隨當場就叫了起來:“我等來的都不命,小陸不來卻命,樞副好生偏心!難道是受了小陸的賄賂麽?”郭默朝他一瞪眼,心說過往我還忌憚你三分,如今我貴為樞密副使,軍政、軍令一把抓,卡著你們的命脈呢!這蠻子若再敢衝撞於我,我就閑你一萬年不得上陣!


    陸衍問道:“徐方都督是蘇峻,廬江與其毗鄰……不知晉寇有多少,竟然蘇峻不能禦,而要自中樞再調派兵馬啊?”


    郭默壓低聲音說:“蘇峻跋扈,竟敢縱敵而要挾朝廷,是以朝廷此番命將出師,名為禦晉寇,其實因應形勢,亦要收蘇峻之兵。”頓了一頓,又道:“故而此去,並非純粹的軍爭,朝廷或將命王子賜隨行……”斜睨甄隨:“甄將軍恐怕難與王子賜相配合,還是命以陸和,比較妥當。”


    陸衍當即拱手道:“樞副欲任陸和,得非因其出身長廣,與蘇峻為鄉裏啊?然我等為將,隻管軍事,具體如何處置蘇峻,由王子賜代天籌劃,既然如此,又何必陸和?我於江、淮間地形頗熟稔,亦可領命。”


    甄隨撇嘴道:“難道老爺於江、淮間地形,就不熟稔麽?”


    郭默用手指敲敲幾案,止住二人爭吵,旋問甄隨:“此去廬江,非一二日之功,則天子既許甄將軍伐羯、攻上黨,難道就此放棄了不成麽?”


    甄隨聞言,多少有點兒左右為難……他當然更希望兵發上黨,去跟趙軍接戰,而不是南下去打晉兵——晉兵是什麽素質,他難道不清楚嗎?有什麽打頭啊!可是上黨之戰,尚無確期,廬江之戰就在眼前……


    郭默趁機勸說道:“上黨多山地,甄將軍亦慣於山間殺敵,不如還是稍待上黨之戰吧——難道陛下真會把滅羯之全功,都交給祖家不成麽?自然上黨、樂平,是要我家……朝廷去取的。”就此勸退甄隨,而命陸衍率部出征。


    陸衍大喜,暗道:蠻子就是粗,不明天下大勢。如今祖軍近逼襄國,難道支屈六還會枯守上黨、樂平,不設法前往救援嗎?到時候所謂上黨之戰,不過武裝接收而已,有多大搞頭啊。


    郭默擬好了計劃,上奏裴該批準,於是陸衍、王貢即日出征,率一旅之師,前往廬江救援。


    ——————————


    且說鄧嶽率五千荊州軍自石城北渡,首先擊破了皖縣,進而北指臨湖、襄安,王敦見蘇峻按兵不動,便又發萬軍隨後,他自坐樓船於江上,遙控指揮。


    廬江郡與其北麵的淮南郡,本屬揚州,裴該執晉政時上奏,請改屬豫州,目的是使江南政權不能在江北占據這一重要的橋頭陣地。新任豫州刺史,正是那位祖約祖士少,聞報急自陳縣率軍來救。


    豫州本是祖逖北伐前的根據地,留兵雖然不多,卻多是宿卒、精銳,祖約更調動周邊郡縣戍卒,有七千之眾,乃自巢湖東岸,馳往臨湖和襄安。


    晉軍聞報,即以舟船出長江,臨濡須水,控扼東關,使華軍不能得渡。祖約被迫屯兵居巢,一連半個月不能前進一步。他行文要蘇峻自徐州前來增援,蘇子高卻理都不理。


    蘇峻遣人入於洛中,暗中打探朝廷的動向,等聽說陸衍率部南下,不禁愕然道:“我有三旅之眾,足禦晉寇,而朝廷別命陸衍……前日所奏,想來都不肯允了!”


    匡術規勸道:“都督理當急發兵而西,與祖豫州合兵,期於陸將軍抵達前先破晉寇,則可立周魴之功也!若其不然,搜集戰船,偽作渡江襲建康之勢,則晉寇自退。切不可再觀望,使朝廷疑都督更甚啊!”


    晉軍其實是蘇峻主動召來的,這事兒蘇子高隻跟韓晃、賈寧等人商量過,但匡術為其重將,追隨多年,軍中根基也厚,隔了那麽長時間,還怎麽可能瞧不出來,猜不到呢?因此才拿三國時代的吳將周魴作比——隻要退了晉寇,就可以詭稱說是詐降誘敵之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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