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家軍上下自成體係,在晉朝時,即便主力一度被改編為中軍,但除非負責宿衛的部分,否則也隻聽祖逖一人之命,尚書省是根本插不進手去的。但既然華晉禪代,祖逖又臣從了裴該,自然不可能再沿用舊例,裴該對於保證其軍的完整性給出了承諾,祖士稚自然也不得不做一定程度的讓步。


    首先是要按照朝廷的軍事體係重新編組,增加排、部、旅三個層級,排以上將吏名單都須上報樞密省備案;其次於隊以上各級設置司馬,一方麵核實功過,另方麵進行政治宣傳,這些司馬多數由祖軍自行任命,但也有將近三分之一是洛陽委派的;其三,軍中律令,改從關中軍舊製——當然啦,其實差別並不是太大。


    至於其四,於收複失土,各郡縣乃至亭的守吏,祖逖有署任權,但須報尚書省備案,尚書省亦可因應情勢,加以更替。


    原本在晉時,裴軍在西,祖軍在東,各練各兵,各打各仗,名為守望相助,其實相互間的聯係並不緊密。既歸華朝,就不能再這樣了,華廷自然會徐徐地往祖軍中塞人、摻沙子,以期逐步加以掌控。對於祖逖來說,你隻要別太過份,別影響到我的對羯之戰,雖感不滿,也隻有捏著鼻子認了。


    正因為如此,對於前線將兵,或者祖逖本部,華廷還不便也不敢過多地伸手,而於屯河內的李矩、駐枋頭的魏亥,人員安插和調動就相對要頻繁一些——李、魏二人皆為故晉舊將,原本就不是祖家軍的核心人馬,二將也因此頗有改換門庭的想法,故於樞密省的安排並無異議。


    即以魏亥論,他的旅司馬,以及其下三位營司馬,就全都是關西人;此外樞密省還以其旅數量不全為由,新塞了五百多關西老兵進來。然而司馬普遍比各部主官要低兩級,魏亥為少將,其旅司馬則是上校。


    故而此際得報:“樞密省兵部侍郎楊清奉詔來到……”魏亥就不禁詫異啊,心說一部侍郎為正四品,軍銜大校,但我知道這個楊清,他迎娶了皇後義妹,封襄邑縣侯,乃是天子心腹,本銜少將,以高品而“行”兵部侍郎。這家夥跟我同品,爵位還比我高一級,他到前線來幹什麽?難道是朝廷欲罷我之職,而以楊清代之嗎?


    心中忐忑,趕緊出營相迎。


    隻見一隊人馬列於營前,當先一將,見魏亥出來便即下馬,倒執馬鞭,拱手道:“足下可是魏將軍麽?末乃楊清。”


    魏亥上下打量楊清,就見此人年紀很輕,估摸著還不到三十歲,與郭誦差相仿佛,卻比自家為小。雖說也是行武出身,但或許這幾年一直安坐後方的緣故吧,楊清膚色頗為白皙,和魏亥、郭誦這種久在軍中,常冒風霜烈日的將領,一眼就能區分出來。


    楊清未穿甲胄,身上是一套黑質鑲紅的戎服,腰圍金帶,佩著紫綬。至於頭上,則戴了一頂黑色的皮弁,正中央鑲嵌著一枚五角金星……


    魏亥不禁心說,這打扮很威風啊,我也應當去置備一套。


    魏晉時軍將,與文吏相同,都規定了四時之祭服、禮服,卻並未規定常服,所謂上身褶衣、下身長褲的戎服,多不是在正規場合所可穿著的。理論上要到晉安帝時代,才下詔:“諸侍官戎行之時,不備朱衣,悉令袴褶從也。”武官,或者文官行武事時,才算有常服製度。而在此之前,武將於軍中並無統一服色,往往是怎麽穿著舒服就怎麽來。


    華朝則隻定一套祭服,和一套公服(合禮服與常服為一),但新建製度,自然不可能下令全軍即刻換裝——光換旗幟就是一個大工程了——朝廷隻是賞賜了祖逖一套常服而已,魏亥等將則還來不及置換。此外按製,元帥、元戎當配金鉞盔飾,各級將校以金銀等做星形盔飾,尉官以銅做扣形盔飾,以別上下、明號令,但祖逖認為這純屬浪費金錢的麵子工程,他素來儉樸,乃不即配,上行下效,魏亥等自然也不敢配了。


    故此魏亥今日見楊清袴褶精神、金星煌煌,不禁眼熱,相比起來,自家雖然著甲戴盔,卻象是個鄉巴佬了。當下聽得楊清詢問,麵色乃微微一變,旋即恢複正常,拱手道:“末將正是魏亥,恭迎楊侍郎。”


    楊清多敏的人啊,當即笑著一擺手,說:“魏將軍在軍中,想是尚未來得及製服。正好,朝廷賞賜將軍一套公服,命我攜來。”身後當即有小吏捧著具木匣疾驅而前。


    楊清道:“可先入營,將軍易了服,再來聽楊某宣詔。”


    魏亥忙將楊清等一行人接入營中,隨即告罪請楊清稍待,他自己跑後麵換衣服去了。過不多時,身著袴褶,足登皮靴,一手捧著皮弁,一手摩挲著其上的金星,轉歸正堂,等進門後才忙不迭地把弁給戴起來。


    對麵一站,雙方打扮相若,兩顆金星相向閃耀,魏亥還比楊清要高出半個頭去——他這才感覺通體舒泰。


    而且趁著換衣服的片刻時間,魏亥也想明白了,固然楊清是天子近幸,終究未聞立過什麽顯赫的功勞啊,他一直在後方坐辦公室呢。則若朝命使楊清替我,我就說軍情方急,所任不可非人,把官司直接打到祖元帥麵前去,多半還有轉圜的餘地……


    楊清取詔來宣讀,倒沒有什麽駢四儷六,文意還算淺顯,魏亥大致能夠聽得懂——原來是天子特命楊清到枋頭來,協助魏亥調配糧秣物資的,並非要奪他的兵權。


    魏亥這才把心放落肚中,就要下令擺宴為楊侍郎接風。楊清卻擺手道:“此非飯時,何必擺宴啊?還是公事要緊。”旋即問道:“河道近日不甚通暢,導致糧運須走陸路,損耗既大,行進又遲緩,此事魏將軍可知道了麽?”


    魏亥苦笑道:“魏某正為此事焦慮。祖元帥方與羯賊對戰於三台,軍中日耗糧近五百斛,每日催促,而若西方之糧不能及時輸至枋頭,恐怕於軍爭不利啊……”


    楊清就問了:“如今枋頭存糧,尚有幾許?”


    魏亥雖然不是專搞後勤的,但既奉命護糧,於存糧數目須每日核點,自然也是清楚的,當即迴複道:“不足兩萬斛,最多可資一個月。”


    楊清當即蹙眉問道:“自祖元帥離開滎陽北渡,至今六十七日,前報軍中儲糧三萬五千斛,國家又東輸六萬斛,則在某核計,即便算上運途中損耗,枋頭亦當殘存五萬斛糧,可資兩月有餘,如何不足其半?難道說糧秣物資,多已轉運往前線去了麽?”


    魏亥搖頭道:“為蘷安常謀擾我糧運,故此前方不敢多儲。臨漳、安陽、蕩陰等城,各不過二三千斛糧……”


    楊清把手一攤:“則少的那些,何處去了?”


    魏亥心說你啥意思,懷疑我貪汙嗎?麵上不禁隱現怒氣,當即命人將賬冊抱來,攤在案上,說:“賬皆在此,楊侍郎若有不信,可自查斷——哪裏會有兩萬斛糧的出入啊?”


    楊清笑著拱手道:“魏將軍勿動怒。將軍國家宿將,自晉時即承乃叔之誌,廝殺禦羯,名聞天下,忠心可鑒,朝廷豈有懷疑將軍之理啊?”隨即正色道:“實話說與將軍知道,不僅僅水運困難,導致後續糧秣來遲,且拓跋鮮卑方南侵太原,陶樞密已持節北行,督諸軍往禦矣。國家府庫,必須供應東西兩線戰事,實已不堪重負。是以天子命我來此,協助將軍,楊清別無所長,唯於軍資調度上,有過一些經驗……”


    其實即便因應兩線戰事,如今洛陽及周邊府庫的存糧,也還夠支撐大半年的,但你總得留點兒富裕吧,要備不時之急啊。本來裴該還擔心,我若說糧食快沒了,讓祖家軍你們省著點兒吃,祖逖會不會疑心是欲沮其功呢?正好拓跋南下,給了他足夠充分的藉口。


    楊清乃道:“祖元帥前上奏,期以三月,必敗羯賊,則洛中再匱乏,天子亦命我等搜羅府庫,必要填上這三月之需。但某實在為難,才不得不請命到枋頭來,協助魏將軍,務必使一粒糧、一束草,都能用到實處。”


    隨即一拍胸脯:“不是某誇口,昔在關中,供應太原之戰,關中軍供奉原本比貴軍為厚,都能細加籌劃,使足食足用。故今日來此,實為輔弼魏將軍,絕無疑忌將軍之意。”說著話手按案上的賬冊,說我先好好瞧瞧,不是查賬,是為了尋找出可以節省的空間來,將軍可允準否?


    他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魏亥又豈有不允之理?再者說了,我命人把賬冊抱出來,本來就是讓你查的,反正天日昭昭,我問心無愧,不怕你雞蛋裏挑骨頭。


    可是誰想到楊清當即命人取來一把算盤,埋頭伏案一個多時辰,還真被他給挑出了不少的“骨頭”來……


    算盤這種計算工具,起碼在東漢末年就已經有了,數學家徐嶽所撰《數術記遺》中就提到過:“珠算控帶四時,經緯三才。”不過那時候的算盤跟後世差別很大,上下三格,每格一串五珠,故謂“經緯三才”,而且計算方法更接近於籌算,而不是宋代以後才定型的珠算。


    裴該很注重軍政兩道的數字化管理——當然啦,因為時代的限製,隻能略得其意罷了——但是自己可以打草稿,列算式,這法子卻不便教給旁人——一不小心把阿拉伯數字給漏出去,那就說不清啦。況且筆算速度終究不如珠算,所以他就搜索枯腸,“發明”了算盤,更把自己前世在小學時代練習過,卻幾乎忘光了的珠算口訣給“複原”了出來。


    昔日長安行台,如今洛陽朝廷,凡事務小吏皆須學珠算,而品級最高的珠算能手,就得算是楊清了。當下他伏在案上,右手撥拉算珠,左手翻檢賬冊,十指運轉如風,其聲有若急雨,當真瞧得魏亥是翹舌不下。


    魏亥算是服氣了。他自認也懂得一些數算,會擺算籌,所以祖逖才將護糧的重任交到他肩膀上。但一般情況下,具體賬冊都是下吏在做,數字由下吏統計,作為主官,魏亥頂多抽查罷了。沒想到一個跟自己同級的將官,竟然算起賬來比那些積年老吏還快速,果然天子重用此人,並不僅僅因為裙帶關係啊……


    等到楊清算完了賬,便即把自己做了標記的幾十處地方,逐一指點給魏亥看,並且詳加解釋。通過這次核賬,魏亥揪出了軍中兩名欺上瞞下、貪汙糧餉的蠧蟲——那兩名小吏自認為賬目做得滴水不漏,將軍難以看出漏洞,但在楊清有理有據的喝問下,也不得不當場伏罪了。


    魏亥即命將此二獠推出轅門斬首。


    可是兩名小吏又能貪汙多少呢?即便追繳迴來,也不過六七百斛糧食而已。魏亥就質問楊清:“侍郎雲差額兩萬斛左右,餘數何在?”


    楊清當即笑笑,說我還沒跟你講完呢,這六七百斛,乃是人為的損耗,其餘那些,則屬於自然損耗,但——完全可以彌補!


    即將各旅乃至各營、各部所須糧草數量,與魏亥實際撥給的,逐一比對,其結果是,將軍你計算損耗太寬,這才給了某些不逞之徒下手的機會——


    “將軍營中,犯律者不過二吏,焉知他軍中便無?若將途中損耗核計得更確實,則彼等便難尋貪墨的機會——方自激戰,若將士糧草遭克扣,豈有不及時稟報司馬的道理啊?祖元帥軍法甚言,豈能不展開徹查?”


    進而在糧草的管理和運路的統籌上,也還有可商榷之處——“某以為,糧勿遠運,遠運則兵卒疲累,難免失誤,且伕役多攜口糧,於途中損耗也大。不如自枋頭而朝歌,自朝歌而蕩陰,自蕩陰而安陽,自安陽而臨漳,分途押運。某昔在關中,亦曾行此策,但規劃得法,途中損耗,可少二三成。”


    魏亥就問了:“之所以不多儲糧於安陽、蕩陰等處,是恐羯賊騷擾斷道,若如侍郎所言,倘有錯失,如何處啊?”


    楊清笑道:“糧在途中,自然易失,若入儲於城,則何所失啊?倘若羯賊繞路而來,複陷諸城,則我軍後路斷絕,自然潰敗——何必顧慮糧落賊手?”


    完了又笑笑說:“至於如何統籌兵馬,警護糧運,此將軍之責也,楊某又豈敢置喙?”我真是來幫著調度糧草的,兵權還在你手裏,你說了算——估計我命中就照著全軍覆沒的災星,若無必要,可再不敢親自領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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