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濟離開朝歌後,先西行入山,經山道行百裏——再往西就是太行八陘的白陘了——複北行翻山入平,八十裏後迫近林慮城。他士氣高昂,軍行甚速,將近兩百裏地,才走了不過短短三天而已。


    正好郭敖父子奉命來守林慮,尚未入城,便接報說華師將至。郭太不禁吃驚:“賊人來得甚快啊!”便欲急行入城護守。郭敖卻搖頭道:“不可——城內兵卒本寡,我部又不甚多,即便護守林慮,又能守得幾日啊?且蘷安尚未得詔來援,華寇倒將自朝歌絡繹而至,到時候恐怕我父子皆將死於此處了!”


    他判斷華軍之所以挺進林慮,是為了進一步謀奪涉縣,以封堵上黨軍東出之路——倘若蘷安被迫走北方的井陘,那兜的圈子就太大了——故此將守軍召出,主動放棄林慮城,朝北方敗退。


    祖濟不戰而得林慮後,果然不及歇馬,便匆匆出城追敵,往取涉縣。自林慮北行五十裏,又入山地,郭氏父子乃止步立營,憑險而守,祖濟屢次挑戰,敵皆不出。段文鴦瞧出不對了來,勸告祖濟說:“既已得林慮,乃望複得涉縣麽?羯賊既已遣重將來守林慮,則涉縣也必有援軍,我等即便摧破郭氏父子,翻山而前,又有幾成勝算?


    “且林慮距朝歌遠,而距安陽近,倘若羯賊自安陽來攻,斷我後路,恐怕勢危難返了!不如退守林慮,再候元帥主力到來。”


    祖濟深以為然,急忙轉向南歸。果然安陽的羯將接到郭敖之請,發兵西進,欲圖收複林慮,郭氏父子又從後追擊,前後夾攻,導致華軍大敗。祖濟、段文鴦二將被迫放棄了林慮城,逾山而走,退返朝歌。


    郭敖於陣上繳得華軍旗號,乃命急使送歸襄國,稟報石勒。


    話說這還是石勒頭迴知道,裴該新定國號為“華”呢……


    這自然跟交通、通訊水平落後,消息傳遞遲緩有關,更因為自逐程遐出外後,原本勉強還算行之有效的石趙情報係統,就此產生了一段難以避免的混亂期。


    此前情報方麵的工作都是程子遠負責,他也將這一領域視作禁臠,不允許他人插手。此番程遐謀害張賓失敗,引發石勒雷霆震怒,隻是唯恐動亂朝局,才暫時不加嚴懲,而命其仍掛尚書左仆射的名號,卻出都去平定冀州北部的盜賊——其實是將之逐退於中樞之外——程遐原本的工作,理論上都應該交接給徐光才對。


    可是程子遠又怎麽甘心把權力順順當當地交到徐季武手中哪?這就導致了情報係統一時停擺,即便在洛中的奸細打探到了新朝國號,也沒能及時送到襄國去。


    而且此前距離趙軍最近的是朝歌的邵家軍,邵家軍物資緊缺,要等祖濟過來後,才正式改幟易服。祖濟所部倒是在滎陽就已經換了華軍旗號了——裴該對於祖家軍所需物資,自然是傾囊供奉的——導致在林慮附近戰敗後,這個消息方才通過郭敖傳達給了石勒知道。


    石勒有點兒莫名所以,就問張賓:“裴文約因何以‘華’為號啊?難道是從華山而得名的不成麽?”張孟孫對此也有點兒迷糊,反倒是世家出身的秘書丞傅暢傅世道啟奏說:


    “《左傳·定公十年》載孔子語,雲:‘裔不謀夏,夷不亂華。’是知華與夏同,皆中國之自謂也。”


    石勒不禁怫然道:“彼自命中國,而目我等皆為夷狄乎?”


    群臣心說你不夷狄誰夷狄啊?明顯連長相都跟我們不大一樣咧……張賓捧笏道:“何所謂華夏?‘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也……”


    其實此言出自孔潁達所纂《春秋左傳正義》,而孔潁達是唐朝人……本是裴該當年在羯營中對張賓說起過的,假稱是從洛陽廢墟裏搶奪出來的某古書殘片所記載。張賓今日便用此言來勸慰石勒:“……是以但從中國服飾禮儀,用中國典章製度,即為中國。想昔日周公製禮,以荊楚為蠻夷;而至戰國時,荊楚已與中國無異,複漢高祖亦為楚人。若以為華永為華,夷永為夷,難道炎漢亦夷邦不成嗎?”


    裴憲、崔綽等亦同聲附和。


    然而下朝之後,孔萇卻秘密求見石勒,對他說:“適才朝上,太傅所言,陛下慎勿輕信。”


    石勒問他:“卿此言何意啊?”


    孔萇乃道:“何謂華夏,何謂中國?其實與什麽服飾禮儀、典章製度,無甚關係,在臣以為,唯得其土、行其政,久而久之,自然中國。太傅是中國人,自願用中國之禮,行中國之政,然而中國之政,未必適用於我等……”


    ——別看這家夥自稱姓孔,其實跟曲阜孔家沒有一毛錢關係,他也是雜胡出身——


    “昔日漢光文兩部行政,陛下亦效仿之,以國人理國人,以趙人理趙人,成效卓著,何必更易?太傅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於政事庶務,向來少涉足,故此所謂用中國禮儀、典章雲雲,純屬臆想,陛下不可從其言。


    “至於裴、荀等人,本中原世家,熟習禮儀、典章,勸陛下用中國之政,不過方便彼等進用、攬權罷了。倘若純用中國之政,則趙人中必多世代榮顯,我等國人為陛下廝殺半生,卻恐子孫將淪落為平民矣。


    “且裴文約亦清華貴家,以華為號,自恃中國君王,鄙我等為夷狄。夷狄便夷狄好了,陛下若欲用中國之政,以與裴文約爭中國正統,必然是爭不過他的,不如便以夷狄相對。晉之亂,知中國之政不可用,何妨試用夷狄之政,以化入中國啊?若能挫敗華師,以待時局之變,則夷狄亦有望為華夏,而徒以華為號,反或降為夷狄矣!”


    石勒聽其言,連連點頭:“卿所言是也,確實是這個道理。”隨即笑笑說:“我本夷狄,要占中國之土,得中國之人,為中國之主,化中國之政,又何必拘泥於中國的禮儀、典章呢?”


    ——————————


    祖濟敗退朝歌之時,祖逖亦已率大軍抵達,屯駐於城外,除仍留李矩、郭誦守河內,許柳、王愈守滎陽外,別命魏該護守糧道,其餘祖家軍俱集於此,雄兵五萬,聲勢浩蕩。


    祖濟入帳向祖逖請罪,祖逖勃然大怒,嗬斥他說:“固然能得林慮、涉縣,封堵上黨羯軍東出之路,可使我軍全勝,然而世間事,又豈有如此完滿的?兩城西倚太行,位置如此重要,羯賊豈有不設防之理啊?而汝竟謀以偏師長驅直入,為立功勳冒此奇險,難道我往日所教,全都當作耳旁風不成麽?!


    “今羯賊敗退,我軍士氣正盛,複得洛陽糧秣物資,源源不斷地接濟,自然唯敵才須行險,始可扭轉敗局,我等卻須謹慎而行,不求有功,但望無過——無過即可勝,貪功而必敗!汝亦隨我多年,久經沙場,難道不明此理麽?


    “如今奉詔北出,興滅羯之師,兩軍才遇,汝先戰敗,大挫我勢,反振羯賊士氣——汝可知罪否?!我命汝先行,要汝於朝歌覘看賊勢,若林慮可取便取,何曾命汝再北上以謀涉縣?若得林慮即守而不動,何致今日之敗,連林慮都得而複失?自作主張,違命出師,需知軍法不容情麵!”


    當即下令將祖濟推搡出去,斬首正法。諸將急忙解勸,說方出師便自斬一大將,於軍不利啊;且楚重將軍隨元帥多年征戰,屢建功勳,豈能因一次戰敗便直接處決呢?


    長史張敞亦道:“楚重將軍此敗,在末吏看來,並非貪功冒進,而是此前元帥於滎陽大敗羯師,石勒孤身走免,全軍上下,難免俱起驕心所致。今雖戰敗,卻可息此驕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啊。還望元帥暫且寬恕楚重將軍,以觀後效。”


    祖逖這才命將祖濟推迴來,又再斥責幾句,命軍中記其大過,以待立功後,再加償抵,否則將來班師迴朝,仍須治罪。祖濟連聲致謝,羞慚而退不提。


    旋即祖逖與眾將商議進軍之策,大家夥兒都建議,還當以正兵前出,往攻蕩陰、安陽為是啊。


    如今華、趙爭雄之處,是在晉朝司州的東北部地區——裴該暫時還沒有怎麽變更舊有行政區劃——其西有太行天險,往東直至冀州則是一馬平川,基本上全為平原地形。就理論上來說,西起朝歌,東到黃河入海口,華軍可以從任意一點發起攻擊,趙人難以處處設防,是必然會露出破綻來的。


    然而實際情況卻並沒有那麽簡單,終究祖逖隻有五萬兵馬,不可能在一千五六百裏的漫長戰線上全撒開來——那樣反倒容易被敵軍逐一擊破了——加上魏郡以東的河防還捏在趙軍手中,若先求橫向打破,所要消耗的人力和物力就太多了,而且戰線也必然拉得太長。


    固然洛陽方麵承諾源源不斷地供輸物資,甚至是兵源,但裴該懷裏並沒有揣著聚寶盆,府庫存糧終究有限,一旦戰線拉得太長,或者戰事進展太緩,必致糧運為難,若再被敵人趁機騷擾糧道,那勝負之勢就有可能瞬間扭轉。


    故此實際可以發起進攻的,也隻有正麵蕩陰、安陽一線了。


    衛展建議說:“可請天子下詔,命蘇將軍自兗州或青州渡河,以牽製羯賊。”


    祖逖當即擺手道:“蘇峻不可用。”


    蘇峻原守青州,複西取兗北大部,倘若洛陽還是那個軟弱的司馬家小朝廷,說不定事後就隻能捏著鼻子追認了。但如今裴該踐祚,又怎麽可能容許他蘇子高勢跨青、徐、兗三州呢?必然會命其先退出兗北去。


    裴該允諾讓祖逖率軍繼續攻打羯趙,以取滅國之功,但既然他保證祖家軍暫時不被打散整編,祖逖就不可能得寸進尺,再一定要如在晉時一般控扼兗、豫兩州了——事實上在滎陽之戰前,趁著祖逖病重的機會,荀氏就已經把手伸進兩州去了——華廷必然會在青州軍退出的兗北各郡新置守吏,別鎮兵馬。


    兗北此前遭石勒蹂躪,城邑多壞,百姓流離,蘇峻雖然複奪其土,卻沒能使得地方上穩定下來。則兗北重新布防,總需要時間,是不可能策應祖軍北出的。


    至於青州,理論上蘇峻收縮迴蒲姑後,是有力量北進的,然而,祖逖說了:“建康之向背尚且不明,而徐方空虛,朝廷多半會命蘇峻分兵護守,則何暇北出啊?”


    馮鐵恨聲道:“國家於東方確實空虛,唯蘇峻一軍;然觀蘇某此前所為,頗懷私意,而不肯全力殺敵。元帥理當上奏天子,使罷黜蘇峻,委以別將。”


    祖逖道:“我已與天子論說過此事,不必再奏。”


    青、徐是個曆史遺留問題,最初是因為裴、祖聯兵北伐,複為形勢所迫,才下河南,裴該便急入關中開分基地去了,隻得暫時把徐州的主基地放空。其後祖逖穩固司、兗、豫三州,裴該方與胡漢激戰,沒空照管徐州,所以隻派去蘇峻一支人馬。


    當時南方是建康政權,還沒有撕破臉,北方是塚中枯骨的曹嶷,還有根基未穩的石勒,所以蘇峻一軍足以鎮定徐州,甚至於還有餘力向青州挺進。等到石勒在河北成了勢,裴該也把胡漢給打萎了,隨著勢力、名望的見長,長安與洛陽之間難免生出嫌隙來。荀、祖兩家都想向青、徐伸手,裴該卻也不願輕易放棄,反複折衝的結果,是把兩州的民政事務逐步交還給朝廷——其實是交給荀氏——而命蘇峻聽從祖逖的調遣。


    然而荀氏手中無將才,也還沒來得及在青、徐兩州別置兵馬,祖逖從重病到裝病,也無餘暇徹底掌控青州軍,這才給了蘇峻在東方一家獨大,甚至於割據自雄的機會。


    對於這個曆史遺留問題,如今華朝是肯定會設法解決的,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解決起來也不可能一蹙而就,在這一轉型過程中,想要青州兵北上助攻,實在不大現實啊。


    再者說來,祖逖是頗為厭惡蘇峻的,他也想自家獨立滅羯之大功,而不讓青州軍輕易分潤了去。故此告知諸將,咱們自己打,別指望蘇峻,而且我也已經在天子麵前告過蘇峻的狀了,相信天子必然會尋機處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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