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繞著彎子,詢問裴該對天子司馬鄴的處置態度。裴該聞言,麵色略略一沉,便說:“該有幾句肺腑之言,請獨與祖君私語。”


    這是要倆大佬私下裏做交易了,祖逖會意,便即摒退諸將吏,裴該也命一直跟隨在身旁的裴熊、文朗暫至帳外等候。很快,大帳之中隻餘裴、祖二人,祖逖正待開口再問,裴該卻突然間從腰間解下玉具劍來,連鞘遞交給祖逖。


    祖逖蹙眉問道:“大司馬此為何意啊?”


    裴該道:“我二人於建康城外相交,共論天下,複定盟北上,渡江擊楫,並肩殺賊,至於今日。而祖君卻不念舊情,唯以‘大司馬’三字唿我,想是已有背盟殺我之意了,我故自來,任君動手。”


    這當然是以退為進的試探了。到目前為止,裴該的真實意願還並沒有徹底表露,倘若祖士稚果起殺心,必然一世英名,俱化流水,會遭當時乃至萬世的唾罵。裴該是了解祖逖的,知道這位老先生要臉,不逼急了,必不肯行此下策。


    果然祖逖聽聞此言,趕緊擺手,撇清道:“我安有此意啊?”頓了一頓,便即伸出手來,在裴該遞過來劍鞘上輕輕一推,搡至旁側,說:“自當先公而後私,適於眾將吏之前,若不稱唿官職,怕是彼等會起輕慢之心——文約勿疑。”


    裴該心說你肯叫我的字就好啊,氣氛可以略微融洽一些。隨即將手中劍置於地上,就擺在兩人中間,緩緩說道:“且先置此,或祖君稍歇可用也。”


    “文約仍疑我乎?此言何意啊?”


    裴該從懷中抽出司馬鄴才剛下達的禪位詔書來,雙手遞給祖逖:“該此來,專為向祖君通報此事。”


    祖逖接過詔書展開,一目十行地瞧過,麵色初時驚疑,既而惱怒,最終他“騰”地就站起來了,欲待怒斥,卻又終於忍住。裴該就抬著頭,望著對方的臉色,不言不動。四目相交,在祖士稚看來,裴該的目光似乎純淨無滓,無疑無欺。


    於是強按心中不滿,複又坐下,把詔書遞還給裴該,低聲問道:“文約方入洛,天子即下此詔,豈不可疑麽?”


    裴該表情誠摯地迴答道:“此亦非我所願也,實華敬則入宮中取來……”


    “若無文約暗示,華敬則焉敢為此?!”


    裴該嘴角略略一挑:“或者人心所向。”頓了一頓,又說:“我之為人,祖君素知,但謀功業,不求富貴,然而功業因富貴而易致,富貴亦因功業而踵跡,不易避啊……”


    祖逖就問了:“可肯辭乎?”


    裴該笑笑:“肯定還是要二三辭的。”


    祖逖雙眼一瞪:“二三辭之後,終究還是受麽?”


    裴該毫無畏懼地注視著祖逖的目光,一字一頓地說道:“祖君,自古豈有受禪固辭,而仍能立於朝者乎?若天子欲禪祖君,祖君亦走不成麽?”


    禪讓這種儒家宣揚出來的花活兒,在曆史上——起碼在儒家整理後的史料上——有固辭不受的前例嗎?要說倒也有,傳說堯曾欲禪帝位於許由,商湯欲禪王位於卞隨、務光,三人皆不受而逃……


    裴該的意思,我若固辭禪讓,那就唯有逃亡一途了,還有可能立朝為官嗎?你是要勸我把權柄、軍隊全都撇下,領著一家老小去做隱士嗎?好啊,我跑了,那晉室之最重就是你了,等到你也有了這麽一天,你會不會同樣落跑呢?


    祖逖沉吟半晌,最終歎息道:“何必如此操切……”


    裴該語氣誠懇地說道:“祖君亦將萬軍,麾下將吏如雲如雨,當知將吏之心不可違也。此實該麾下所謀,該雖不願,時已至此,亦不得不為。之所以操切,為該麾下,皆畏祖君……”


    “此言何意?”


    “晉室之複興,端賴該與祖君,各掌強兵,分陝而治。今羯賊於太原喪敗,其勢大蹙,乃起傾國之兵來犯,謀圖一逞,實作困獸之鬥。祖君在滎陽,抵禦得法,明識者皆雲羯賊將滅,而祖君可趁勢犁庭掃閭,盡複河北。若祖君得河北,聲望更隆,實力雄強,乃成不可製約之勢,中國終將二分。


    “祖君試思,吾麾下多有異圖,難道祖君麾下便無麽?但勢不足耳。若其勢足,又豈甘居我之下?因而麾下乃謀掣肘,不使祖君建功,唯該嚴禁之,雲:‘吾寧死,不肯害國,不肯背友。’是以彼等乃諷華敬則求天子禪讓之詔,為先定君臣名分,或可免於後患……”


    祖逖瞠目反問道:“若我不肯臣於君,又如何?!”


    裴該伸手一指擺在兩人中間的佩劍,說:“是故留劍於此,請祖君用。”


    祖逖冷哼道:“天子雖下詔,文約尚未受,我若用此劍,必罹千古罵名!”


    裴該習慣性地聳聳肩膀,說:“或者祖君為司馬氏而執此劍殺我,雖罹罵名,且使中原複亂,終究不背本心,且將來或亦有天子之份。或者祖君不忍殺我,然我既出此門,勢不能固辭禪讓之詔,最多兩辭,必然受之。到時候遣使齎新朝之詔來,祖君若肯臣,四海靜謐,若不肯臣,隻能與該逐鹿了——唯君自擇。”


    祖逖恨聲道:“文約這是逼我麽?”


    裴該搖頭道:“非我逼祖君,乃時勢逼我,複逼於君。難道當日該於長安取得天子,複與祖君分陝而治之時,君便未曾想過今日麽?司馬氏聲威已墮,難以複振,人心無不思易主,不在於我,便在祖君,不過我先著一鞭罷了。”


    說著話,第二次指向那柄劍:“我自不願與祖君同室操戈,或升或死,隻待天意。祖君唯斷我頭,始能先鞭,否則的話,還望祖君顧念舊情,複為天下之安,為該馳驅。未知君意如何啊?”


    他這其實就是在逼祖逖,你要麽不怕背負罵名,一劍砍了我,但接下來兩麵受敵,也未必能得天下;要麽你就老實低頭吧。實話說倘若祖逖實已滅羯,並吞河北,裴該還真沒這膽量親送人頭上門。他賭祖逖不但愛護自家聲名,而且還理智,明察時勢——就從前對祖逖的了解來看,這場賭博贏麵很大。


    當然也有輸的可能,隻是在裴該想來,輸就輸了吧。時勢至此,我是不可能退步的,而且不管是退還是進,隻要祖逖不肯臣服,那就必然導致中原複亂。我本欲救世,結果反倒亂世……與其如此,還不如就此瞑目呢,尚可望留美名於千古!


    死誰不懼?但裴該自陷羯營,一步步走來,他始終秉持的理念就是事業比名聲重要,而名聲比生命寶貴。


    祖逖注目在劍柄之上,反複權衡,不禁氣沮,苦笑道:“人生於取舍之間,多半為難,而文約今將己難,而歸之於我……”你把自己的艱難選擇,轉嫁成了我的艱難選擇,自己倒落得個輕鬆啊。


    裴該道:“我之擇,原本便是君之擇啊,天下危或者安,隻在君一念之間。”隨即又動之以情,說:“我諸事皆敢為,唯不願與祖君生分也。”


    祖逖把身體略略前傾,試探性地問道:“難道不能稍緩些時日麽?”


    裴該搖搖頭:“我固不疑君,然不能不疑君之部屬,且我之部屬,亦不能不疑君。君之重,重於天下!”


    裴嶷他們為什麽要急急忙忙地拱裴該上位?就是怕祖逖在滅羯之後,勢力雄強,可與裴該相拮抗,到時候就算祖逖肯臣服於裴該,他麾下將吏願意換個主家嗎?況且裴該又不肯哪怕是暗中掣肘祖家軍……那麽唯有盡快拱裴該上位,並且穩占洛陽,才能夠迫使祖逖不得不黯然低頭。


    裴該原本的想法,是希望這位千古名將在這條時間線上,能夠完成他的夙願,徹底平定黃河以北地區。但是之後又如何呢?裴嶷等人的顧慮是必然會成為事實的,即便祖逖逝去,廢物祖約上位,導致祖家軍崩潰、離析,也仍然要被迫打上幾仗,才有可能將之徹底兼並。這同室操戈之事,終究使人苦悶啊。


    所以他才半推半就地從了裴嶷等人所請,複親身來見祖逖,加以遊說。


    祖逖又問:“或可先使文約封王建國,加九錫等等……”


    裴該還是搖頭:“若天子未下詔,此事尚可為,既下詔,則不可為——豈有今歲辭而明歲複受之理啊?且不定君臣名份,恐怕祖君麾下,終究還有他想……”


    祖逖不禁想起自家侄兒祖濟前些天的話來了——“最好阿叔做天子,再不濟大司馬做天子,總好過尊奉那個懵懂小兒!”


    於是歎息道:“昔日與文約於建康抵足而眠,暢論天下大勢之時,不曾想有今日啊!”


    裴該一針見血地指出:“曩昔祖君與劉越石共語‘相避於中原’之時,便當思及今日!”隨即也長歎一聲,說:“終究是司馬家無能複無威,否則我等豈敢覬覦非份?而今所覬覦者,當份也!”這句話,其實就是用“覬覦非份”四字,把祖逖也給囊括進去了。


    裴嶷等人為什麽敢急著拱裴該上位?王貢為什麽敢直接跳過傳統的諸多步驟,直接為裴嶷謀劃,攛掇小皇帝下禪讓詔書?裴該為什麽對此心中有數,卻佯裝不知,不予阻止?就是因為司馬家的名聲實在是太臭了,踢倒就踢倒,沒什麽太大的阻力。


    西漢末年,普天下人心厭劉,認為應當換個天子——雖然未必寄望於王莽——這算特例。自從東漢肇建以來,儒家,尤其是董仲舒之儒徹底成為官方統治思想,則士人對於主君的忠誠度就無形中上了一個台階,於漢之四百年王朝——即便光東漢也有兩百年——不忍背棄,曹操因此才遲遲邁不出最後一步,劉備也才能順理成章於蜀中踐祚。但是晉朝不同,司馬家得天下到今天也不過才短短五十年而已,且太平之日無幾,內廷外朝,長期動亂,無論讀書人還是普通百姓,都已深厭此國了。


    甚至還不如原本曆史上的東晉朝。東晉終究延續西晉舊統,時間累積起來就比較長了,再加上皇權衰微,世家的權柄比西晉時更甚——西晉時藩王的勢力還是很大的——則人皆以為執政可換,皇權正不必替,桓楚因此而敗。


    終究桓玄那個年代的司馬氏,通過元、明兩代之治,根底雖然虛弱,名聲卻要遠遠好過了西晉中後期。況且桓玄的聲望,又如何與如今的裴大司馬相比啊?實話說,即便拿曆史上的桓溫比這條時間線上的祖逖,論功業,論聲名,也都望塵莫及。那麽自家足夠強勢,目標又足夠腐朽,伸手推上一把,取而代之,有何不可啊?


    裴該所麵臨的最大阻力,正不在人心,而隻在各方軍事集團——其所可慮者,也唯有祖逖罷了。


    聽裴該說司馬氏“無能無威”,祖逖不禁苦笑道:“設其有能有威,天下何致喪亂,我等亦不能北渡建功……能有今日,或許還算是司馬氏之賜呢。”


    裴該道:“司馬氏所賜者,中原累累白骨而已,我等自奮鬥而至此,幹司馬氏何事啊?”隨即微微一笑,說:“若天下不亂,我料祖君所仕,不過州郡罷了。”


    祖逖也跟著笑了笑:“文約則不同,以君的家世,宰輔可致。”


    裴該搖搖頭:“若無喪亂,能紹繼先父之業,仕至台省者,必然是家兄……該唯尚公主,領散位,受厚祿,悠遊於林泉之下,園囿之中罷了。”雖說哀獻皇女是病死的,跟動亂其實沒啥關係……


    祖逖無可接口,不禁默然,氣氛就此變得有些尷尬起來。隔了好一會兒,祖士稚才略略躬身,探手將橫在二人之間的長劍,朝著裴該方向推了一把,隨即問道:“劉越石又如何?”


    裴該答道:“但望祖君為越石榜樣。”


    “建康又如何?”祖逖抬眼望著裴該,緩緩地追問道,“一旦文約受……此詔,誠恐中原士庶,又將絡繹南遷矣。”


    裴該笑道:“祖君多慮了。未曾南渡者,自然不會走;曾經南渡者,誰肯再次衝冒風霜,期冀無望?且我正當用人之際,但有才學,寒門可錄,若無才學……南渡就南渡吧。難道說南塘還會再出夜盜不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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