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嶷等催促裴該上洛,本是為了造成占據洛陽的既成事實,以將祖逖所部中軍,徹底封堵在都外,就此東西兩大軍事集團的權重可以進一步拉開距離。到時候無論是直接謀篡,還是先過封王、賜九錫一道,阻力都會來得比較輕了。


    而相應的,許柳等人慫恿祖逖急歸洛陽,是為了揚己之威,迫使裴該不敢肆意妄行——起碼不敢撇下我們去肆意妄行。


    原本祖逖並不打算在這個接骨眼上返迴洛陽。一則預料若自家先還洛,很有可能被荀氏當了槍使,用來拮抗裴該,則裴、祖之間的衝突或將無可避免;二則在其想來,我隻要手握強兵,則西黨自不能不有所顧忌,那麽兵在洛中,和兵駐滎陽,其實差別不大——入洛多半會激化矛盾,駐守滎陽則或可避免撕破臉皮。


    因此在接到天子詔書之前,他就命王愈等人將洛陽內外府庫之糧,轉運其半數而至滎陽,用以鞏固自家的軍勢。


    但是隨即逐石勒不及,攻朝歌不克,司馬鄴複親筆作詔,召他迴去,祖逖就不能不歸啦。且等返迴滎陽後不久,得報關西前軍已然入洛,他這才在許柳等人的一再勸諫、慫恿下,揮師過成皋而直下洛陽。


    本意以驃騎大將軍、錄尚書事之尊,守兵不敢攔阻,可即入城,控扼東側的幾座城門。等到裴該來了,則祖家軍進可謀奪洛陽,退可將諸門拱手相讓,以示恩於裴氏。可是誰想到既至城下叫門,城上卻不肯應。


    終究裴該名位太高,聲望太響,再加上擅長做政治工作,慣會洗腦,因此關西軍將士多不畏朝廷,也不懼中軍——祖逖自忖,倘若守城的是自家兵馬,而裴該領軍至,說不定沒幾個人敢攔哪。


    況且裴該已然入洛——裴該覺得祖逖來得太快了,祖逖心中亦作如此想法——則守軍不先報大都督,又怎敢開門啊?


    叫門不開,祖濟不禁慍怒,便即拱手道:“關西軍如此無禮,愚侄請求率部攻城!”


    祖逖尚未發話,部將馮寵先緊著解勸:“將軍慎勿為此下策!”


    隨即分析說:“我等本屬同朝,大將軍亦尚未與大司馬決裂,豈可驟然兵戈相見啊?此際誰先動兵,必然聲名掃地,為天下人所唾罵!況且大司馬既已歸洛,則稍待數時,允彼等前往通報,也在情理之中。”


    祖濟瞠目道:“若大司馬來,亦不肯納阿叔,則如何?”


    馮寵道:“若真如此,是曲在大司馬,末將亦無以阻攔將軍。”


    “難道便讓阿叔在城前等候大司馬來不成麽?彼名位雖高於阿叔,不過一線而已,阿叔來而不迎,本就不合禮數;且若遲遲不來東門相見,未免白白受其屈辱!”


    馮寵繼續解勸道:“想是我軍來疾,大司馬尚未得著消息罷了。”隨即建議說:“不如大將軍以裹創為辭,先歸營歇息,以待大司馬來,則不為受辱了。”


    馮寵本是乞活將李頭的部下,李頭為陳川所害後,逃依祖逖,並且懇請祖逖為其故主報仇。不過那個時候,祖逖勢力尚且小弱,還需要陳午等部乞活的支持——起碼是別來跟我搗亂——故此隻能安撫馮寵,請他多等些時日。其後馮寵初見裴該,聽說裴使君(當時裴該尚為徐州刺史)的兄長也是為陳川所害,就直前抹淚,懇請道:“若將來使君得陳川,欲殺他複仇,請交於末將行刑!”


    本來他也沒抱什麽希望,可誰成想,數年之後,關西軍真的在太原郡內擒獲了已然投羯的陳川,裴該二話不說,即命押往洛陽,去交於馮寵處置。馮寵投桃報李,即將陳川縛至裴嵩衣冠塚前——因為李頭連衣冠塚都沒有——支解其屍。


    馮寵為此而深德裴該,當時就麵朝西方拜倒,說:“大司馬信守舊諾,能使末將得報故主之仇,末將銘感五內,將來若有用得到末將之時,雖百死而必不辭!”


    所以眼瞧著裴、祖兩軍有可能起衝突,導致馮寵是鎮日愁眉不展,茶飯不思——大將軍於我有知遇之恩,自不能背,而大司馬亦為我故主複仇……若從大將軍而敵大司馬,我豈非背誓之人麽?而若轉投大司馬與大將軍相爭,又成不忠之士。要不要幹脆找個機會我落跑得了,從此閑雲野鶴,去做個隱士咧?


    故此他才一力勸說祖逖、祖濟等人,不想兩軍遽起刀兵。


    當下祖逖聽得馮寵之言,不禁頷首:“卿言有理。”守城的小兵嘛,哪怕天子到此,若違軍令而開城,多半也是死罪——起碼我軍中是這麽規定的——那我又何必跟幾個小兵置氣呢?若能就此入城,自然是好,但若要靠殺進城去……這後果可很難預料啊。


    然而正如祖濟所言,我若是巴巴地跟這兒等著裴該,那姿態未免放得太低了,即便自身不感屈辱,其後相見,恐怕也難以再提振氣勢。再者說了,若裴該故意拖延,不來相見,我進也不是,退又不甘,則心必亂,心亂則必為裴氏所趁……


    想不到馮寵平素瞧著挺粗魯的,臨事之際,倒有急智。正好我胳膊上的傷勢還沒好透,那麽以此為藉口歸營裹創,不為無禮,裴該也很難挑出我的錯來。


    便欲留祖濟於城前繼續恭候,自歸營壘,馮寵卻連著拍胸脯,說迎接大司馬之事,請大將軍交付於末將可也——他擔心祖濟這暴脾氣,倘若等得時間長了不耐煩,再起火並之心,那自己先前的謀劃就都全付流水啦。還是我跟這兒等著好了,我有足夠的耐心。


    不久之後,便即迎得裴該,乃急遣人去通知祖逖。祖逖聽說裴該止率百騎來,心中略微踏實一些,便待換衣出迎,許柳卻說:“既在軍中,豈可不以軍中禮儀相迎啊?要使大司馬知我軍不曾懈怠也。”祖逖覺得此言有理,這才不換甲胄,而率諸將吏去迎裴該入營。


    裴該當麵諷刺道:“即至洛陽城下,卿等亦不肯卸甲,足見為國奮戰之心,須臾不忘啊。”祖逖多少覺得有些慚愧,隻得隨口敷衍幾句。隨即將裴該迎入大帳,分賓主落座,裴該便問:“祖君來何疾也?”


    祖逖迴答道:“因奉天子之詔,不敢不急歸……”隨即反問道:“大司馬之來甚速,亦出逖之預料。”


    裴該苦笑道:“我自也不得不急來。”他麵向祖逖,其實話是說給全體在座將吏們聽的:“家兄於都中遇害,朝廷但敷衍而不能明查真相,緝捕兇手,我因此而被迫率軍歸洛……”


    於是就從裴丕進入洛陽城開始說起,把事件的前後經過,尤其是諸尚書如何舉止失措、敷衍塞責等事,備悉道出。裴該的口才,自非在座諸人可比——即便同為士人出身的許柳和張敞——並且他並沒有平鋪直敘地陳述前事,卻不時加入對情勢的分析,以及自家心中感慨,逐步將祖逖以下諸人的觀感,引導向了自已預設的方向。


    大體上,聽完裴該的描述,眾人會得到如下印象:


    一,荀氏欲奪中軍兵權久矣,因而趁著祖渙出京的機會,謀掌五校。彼等素輕外臣、武將,寧可把兵權暫時交給一個閹宦,也不肯落到祖渙或者裴丕的手上。在這點上,其實裴、祖的立場是相同的,所敵對者,唯有以荀氏為首的朝臣而已。


    當然啦,荀邃一度將殷嶠排擠出京,也可以作為這種說法的注腳。


    二,閹宦是代表了皇家,也就是說,荀氏想要利用皇室的權威來打壓我們這些外臣。本來無論是祖渙先掌五校,即便離京,可以留下一兩員將領協助其後入京的裴丕護守都邑,還是裴丕入城後即得掌宿衛,都能夠維持洛陽的安泰,使祖逖可無後顧之憂地在滎陽禦羯。荀氏卻偏偏罔顧大局,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搞事情,其心……可誅啊!


    三,倘若荀氏雖起惡意,仍有本事掌控洛陽局勢,還則罷了,偏偏就在他們眼皮底下,發生了裴丕遇刺的惡性事件。裴丕作為右衛將軍,暫掌五校以統合內外宿衛,本是合理、合情、合法的舉動,明達卻堅不肯交權,甚至於列陣相峙。直到裴丕遇害,前後超過半個時辰,尚書省竟無一人前來解鬥——此中深意,大可玩味。


    四,裴丕既遇刺,諸尚書卻要拖到中午時分,方才委員前往五校營坐鎮,展開調查(其實是和濟膽怯所致);另遣人(裴該特意不點祖納之名)入宮去捕明達,卻隻抱出來一枚首級,以及遺書——不是供狀!此事大為可疑啊。且尚書竟將裴丕之遇害,推諉到羯賊奸細頭上,而羯賊若有奸細潛入五校,大可趁宿衛時冒犯天子,又何必殺裴丕呢?根本是高山擂鼓——不通不通又不通。


    五,裴該得到消息後,先趕緊為裴丕發喪,為此耽擱了好幾天,這才啟程上洛,可是到了洛中一瞧,尚書們仍然沒能拿出足以使人信服的調查結論來,而且就連對裴丕的旌表,都從未考慮過。怎麽的,因為裴氏專注於關西,而祖氏忙著禦羯,所以荀氏等就自覺可以放羊了?甚至於可以為所欲為了?


    六,本來洛中雖有此變,隻要朝廷應對及時且得法,還不至於釀成什麽太大的風波。然而荀氏卻趁機使尚書下製,召祖君與卿等急迴,當不能如願後,又逼天子親筆作詔——你們是不是擔心祖家軍滅羯立功,將來難以製約啊?


    總而言之,事情本來不能說很大,或者可以比較完滿地加以解決,偏偏宮中對此置若罔聞,諸尚書複敷衍塞責,導致裴該不得不率兵歸洛——否則他這臉往哪兒擱?則宮中、府中,於此或者別有用意——多半是為了壓製裴該,複削弱祖逖——或者徹底的無能。來來,諸位來評判一下,究竟哪種可能性比較大呢?


    張平、樊雅等出身比較低,既入祖軍,屯駐在洛陽內外之時,自然多次遭逢官僚們——尤其是荀氏等世家官僚——的白眼,當場就被煽動起了心中長年累積的怨氣,紛紛鼓噪道:“我等艱苦百戰,浴血沙場,卻由得這班小人弄權,實為可恨!”


    許柳、張敞隻是沉吟不語——他們沒張、樊等人那麽天真,可也覺得裴該所言,頗有道理。祖渙則開口問道:“則大司馬今番歸洛,意欲如何處置此事啊?”


    裴該朝他笑笑:“卿昔日見我時,不是這般稱唿。”你不是一直跟著你爹,叫我“叔父”的嗎?幹嘛這麽生分啊。


    祖渙尷尬地笑笑,瞥了老爹一眼,最終還是拱手:“還請叔父教誨。”


    裴該道:“我意,荀道玄等不堪奉社稷,當彈劾罷免之;和濟先審此案,卻無故拖延塞責,其心叵測,當下和濟廷尉,嚴加勘察之……”


    祖渙追問道:“家伯……祖尚書如何?”


    裴該笑笑:“尚書雖多顢頇,豈有一省俱罷之理啊?祖、殷、卞可留。”頓了一頓,笑著注目祖渙,說:“然而,令伯父之才具,亦未必堪任尚書——卿等自也知道。”


    祖濟插嘴道:“與其士言伯父,不如士少叔父……”


    裴該微微頷首,心說品行是一迴事兒,才能又是另一迴事兒,雖說祖約其實也不是做尚書的合格人選,終究比起祖納來要強一點兒——你說得沒錯啊。我從前還沒有很清晰的認知,昨天跟祖納談了一會兒,才知道那家夥就是一文學之士罷了,根本沒有什麽實務能力。


    祖逖卻終於開口了,嗬斥祖濟:“不得妄言!”隨即朝裴該拱一拱手:“令兄實受我命,入洛駐守,則不幸遇害,我之過也。”


    裴該知道他這是試探,當即搖頭笑道:“此事與祖君無涉,何必自責?”


    祖逖點頭表示感謝,隨即問道:“如大司馬所言,此事或亦牽涉宮中,則於天子身邊之人,又當如何處置哪?”


    你想對付荀氏,那無關緊要,即便表態可以讓我那位兄長仍舊留在尚書台,但看情況,我過一段時間也得把他給抽出來……關鍵問題是,你打算怎麽對待天子啊?是就此把板子高高舉起,再輕輕放下,還是打算對天子下手?或謀篡,或謀廢立,你給我一個準話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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