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貢和裴詵的這份聯名書信,把整件事的經過都描述得非常詳細,甚至細過了荀邃為召還祖逖而發出的那份製書——因為裴丕遇害之時,二人就在現場啊。


    然而行文卻隱含深意,處處將矛頭指向朝廷甚至是皇帝司馬鄴。首先詳細介紹明達的出身、來曆,說他是司馬鄴最親近的宦官,也是內廷和外朝的聯係紐帶;繼而又對荀邃力排眾議,甚至奉出荀組來,將五校歸屬內宦,表達了強烈的反感情緒和懷疑態度。


    對於裴丕之遇害,就書信中看來,那完全就是明達所下之令,而至於明達背後還有沒有什麽人……雖然語焉不詳,但在在指向荀氏甚至是司馬鄴。


    信中還反複申明,荀氏、祖氏最近在洛中的布置,分明為防大司馬,而皇帝亦受彼等的影響,寧可不顧禦羯之大義,也要召還祖渙,代裴丕守洛。則裴丕聽聞羯賊迫近成皋,為了統一軍令,嚴守洛陽,而遵照製度前去接收五校,就成為了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他的遇害,絕非偶發事件,而肯定是有預謀的!


    然而裴該在看完了這封信之後,所問的第一句話卻是:“王子賜因何在洛中啊?”


    裴嶷自然早就想好了解釋之詞,他說:“倘若祖公能破羯,還則罷了,否則我軍亦當與羯賊交戰,不能不先熟知其情——臣是以召王貢西歸,以備司馬與樞部諮詢也。想是恰好途經洛陽……”


    裴該是明知故問,裴嶷也不必嚴密砌詞,隻不過敷衍罷了,求一個心照不宣。所以他的話根本就不能往深裏追究,王貢若欲歸長安,則須繞過滎陽戰場,那從轘轅關直向弘農不就得了,何必跑洛陽去兜一圈兒?再者說了,身為郡守,擅離防地,本來就不合乎製度,那你還敢特意跑都城去嗎?一旦被人發覺,必遭彈劾啊。


    裴該雙眼緊盯著裴嶷,一字一頓地說道:“然,竟出此事,當如何應對啊?”


    一個“然”字,就說明他本能地認識到,這事兒跟王貢入洛,脫不了幹係。當然不可能直接心證,裴丕是被王貢設謀暗殺,再嫁禍給明達的;但裴丕之往奪五校兵權,則多半是王貢的唆使啊,這八成跑不了!


    裴嶷毫不畏懼地與裴該對視,緩緩迴應道:“朝廷實害盛功,明公豈可置若罔聞?當即歸洛,以察明真相,並嚴懲兇手。”


    裴該沉吟少頃,便道:“且先隱秘其事,看朝廷如何處置吧。”


    裴嶷當即接話:“恐怕難以隱秘,吾來前已將盛功的死訊,通報公演兄了——盛功為其親侄,豈可不使得聞啊?”


    裴丕乃是裴苞次子,裴粹的親侄;其兄裴軫為上洛郡守,其弟裴彬曾守尚書郎,前不久還入關中,任萬年令,都不在長安城內。那麽他的死訊,怎麽可能不第一時間就通知最親近的叔父呢?


    果然正說著話呢,門上忽報裴使君求見,然後不等裴該召喚,裴粹就排開眾人,疾步衝入大堂,隨即“撲通”一聲跪倒在裴該案前,放聲大哭,嘴裏說:“家兄殞難,遺此三子於我,不想盛功竟為朝廷所害……文約,可千萬要為盛功複仇啊!”


    這可真把裴該給搞了個手足無措——雖在大堂之上,裴粹卻稱唿他“文約”,則以叔侄之份,複行跪拜大禮,那裴該怎麽受得起啊。趕緊把裴粹給拉扯起來,好生撫慰,間中瞥向裴嶷,目光中隱露恚憤之色。裴嶷卻假裝瞧不見,隻是幫著一起安慰裴粹,反複說:“本屬同族至親,文約必為其兄複仇,何勞阿兄跪求也?”


    裴該心說你們這是要逼我啊——聽裴粹的哭聲稍微緩和一些,就命人將他攙扶下去,好生休歇。不過裴粹的哀傷肯定不是假的,想當初他跑去涼州依附張氏,就把仨兒子都撇下了——裴詵、裴暅在司馬保處,裴通則在長安——反倒把亡兄的三個遺子帶在身邊,則與裴丕必然情厚。


    等到裴粹被扶出去了,裴該這才吩咐:“召陶司馬與荀公來。”既然裴粹都已經知道了,那這事兒肯定瞞不了,自己必須要做出迴應,他不打算跟武夫們商議——那票家夥多半會鼓噪,揮師上洛去為裴丕報仇——就隻好叫來陶侃、荀崧,再加上裴嶷,四個人先開小會。


    陶士行在看了王貢和裴詵的來信後,沉默良久,才說:“其事雖有隱情,恐非朝廷或天子之意……”


    荀崧卻說:“即非朝廷與天子之意,然竟使大將於都中遇害,則祖士稚方禦羯,荀太尉年老不能理事,道玄等實無能,不能掌控局勢明矣。當此時也,唯大司馬歸洛秉政,方可使祖士稚無後顧之憂。”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就連陶侃也不得不點頭。裴該還在堅持:“事或偶然,亦起倉促,未必能夠責怪荀道玄等,還是先看朝廷的動向,再作行止為好。”陶侃對此亦表讚同。


    裴嶷、荀崧二人固請,裴該就覺得腦仁兒有點疼,不禁擺手道:“方聞巨變,我心亦亂,亂中定策,必非良謀。卿等且退,容我細細籌思吧。”於是不等幾名重臣離開,就先轉身退歸內室去了。


    長安大司馬府,占地麵積相當之大,前堂後寢,以一道高牆相隔。裴該才剛邁過中門,返歸自家,就見三歲大的裴儉正雙手揮舞著一支竹削的木馬,在“乒乒乓乓”地抽打院中一棵棗樹。


    裴該正自煩悶,見狀不禁斥喝道:“汝無事擊樹做甚?!”


    裴儉驟聞背後這一聲大喝,小身板略略一震,當即轉過頭來。裴該瞧得很清楚,小家夥臉上原本暗含驚怒之色,仿佛在說:“誰敢嚇我?”等到看清楚開口的是自家老爹,當即兩眼一擠,嘴巴一癟,便即慘嗥起來。


    裴該心說你什麽意思,專門哭給我看哪?似乎我平素對這孩子是太驕縱了啊!心中不忿,臉上卻近乎本能地堆出笑意來,微彎下腰,張開雙手作勢欲抱,嘴裏說:“莫哭,莫哭,是阿爹嚇到保大了吧?保大乖,莫要哭……”


    裴儉憤然將手中木馬擲在地上,兩隻小黑手舉起來就去揉眼睛,嘴巴卻張得更大,嚎啕之聲更響三分。裴該急忙小步跑過去,拉扯兒子的小手:“莫揉眼,莫揉眼,小心細……髒物害了眼啊!”


    裴儉雙手雖被扯下,眼睛卻仍然緊閉著,嚎啕之聲也不肯停。忽然不遠處又起一聲清斥:“不許哭!”正是荀灌娘的聲音。


    裴儉渾身一震,其哭聲就好似一根絲線被從中絞斷了一般,瞬間止息,隨即一腦袋紮到裴該懷裏,抽抽噎噎地道:“阿爹抱……”


    裴該一把抱起裴儉,緊緊摟住,摸著頭好生撫慰。荀灌娘邁步近前,冷冷地對兒子說:“下來,莫纏汝爹——一點兒也不懂規矩!”裴儉“哦”了一聲,隨即略一掙紮,就從裴該懷裏滑落下地。荀灌娘伸手扶著其肩,輕輕朝側麵一搡,保姆趕緊過來,把裴儉給抱走了。


    裴該目送兒子伏在保姆肩上,一邊做鬼臉,一邊被抱遠去,嘴裏問荀灌娘道:“兒子尚小,規矩何必太多?”荀灌娘迴答道:“都雲嚴父慈母,夫君既不願為嚴父,日夕寵溺,那便隻有我教他規矩了。”頓了一頓,又問:“天色尚早,夫君卻歸後寢,是疲累了,還是別有因由啊?”


    裴該聽問,不禁愁雲再上眉稍,當即輕歎一聲,一攬妻子的胳膊,走向側麵牆角。荀灌娘略抖一抖衣袖,仆役、奴婢等會意,急忙躬身後退至數丈之外。


    隨即裴該便將才剛得到的噩耗,備悉向荀灌娘講述了一番,然後說:“除陶士行尚不置可否外,丈人與文冀叔父都勸我率兵歸洛,為盛功兄複仇。我猶疑不能決,因此暫歸後寢,獨自思量……”


    荀灌娘初聞此事,也不禁驚駭,但她終究久居深閨,與裴丕僅僅見過數麵而已,也不稔熟,故而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即問裴該:“此乃政事也,陶公素來隻理軍務,不過問政事,則當聽叔父與家父所言,夫君因何猶疑啊?”


    裴該盯著妻子的麵容,一字一頓地問道:“丈人與叔父等謀劃何事,我往日也曾向卿透露過一二,卿不會毫無所知吧?”


    荀灌娘微微而笑,迴答道:“我自然知道,彼等欲夫君做天子。”


    裴該聞言,不禁渾身一震。裴嶷、荀崧等人當然就是這個意思,但誰都不可能把話說得那麽直白,他這還是頭一迴清清楚楚聽到“做天子”之言,難免吃驚。但想想夫婦一體,又是在家內,則不管荀灌娘出言如何直白,自己也不必要故作駭然之狀,甚至於立即嗬斥她。因而隻是苦笑道:“確乎如此……”


    荀灌娘就問了:“然則夫君不願做天子麽?”


    裴該反問道:“做天子有何好處?”


    “天子者,富有四海,統馭萬民,高天在上,百僚在下,尊貴自不必說,且可黜陟由心。夫君於關中施政,常歎群僚見識淺陋,舊製、舊俗又根深蒂固,多方掣肘,使自身難以盡情展布,則若為天子,所受到的阻力當會小一些吧。”


    裴該又問:“則我今立朝為大司馬,總執國政,而天子唯垂拱罷了——實權既在手,何必貪慕虛名?”


    荀灌娘笑道:“夫君此言大謬,臣終究是臣,而君終究是君。且將門無三代,世家有沉浮,唯天子才可望子孫永繼。況今所謂‘總執國政’,不過虛語,夫君所執,關西行台之政耳——於祖公之用兵,可以調遣之而不能詔命之;於劉大連來投,亦隻能收容之而不能平反之。即便暫不為天子,亦當趁機東歸洛陽,實執國政,方能掃清舊弊,複為盛功兄複仇。為何猶疑啊?”


    裴該擺一擺手,阻止妻子繼續說下去。他沉吟片刻,好好整理了一下思路,這才說道:“我豈不願歸洛?奈何非其時也。”


    “為何非其時?”


    “祖士稚方於滎陽禦羯,倘若此時歸洛,必以為我有私意,其心若亂,恐怕戰事不利啊。則我既害國家,又複失了士稚之好……”


    荀灌娘解勸道:“夫君思慮太過了。君為大司馬,受命留台關中,並督中外軍,而今關西靜謐,複收太原,羯賊主力,又皆在滎陽,則歸洛執政,總統大局,順理成章啊,誰雲不宜?即便祖公,亦未必會因此而疑心夫君。況且洛陽愈穩固,則祖公之用兵便愈無後顧之憂,試問是道玄叔父等庸碌之輩在洛為好,還是夫君在洛為好哪?


    “我知叔父等有趁機掣肘祖公,不使取勝,複以行台之軍吞並中軍,獨占敗羯大功之意,夫君前日亦言,頗以之為恨,並深戒彼等。然若不如此妄為,但歸洛陽,分派職司,使調度得宜,糧秣物資源源不斷運至滎陽,複有重兵為之合後,守成皋關,則祖公必德夫君,焉有怨懟之理啊?”


    裴該手撚胡須,微一頷首,說:“卿言也有道理……”隨即卻一轉折,說:“倘若我以為祖士稚後盾禦羯為名,自歸洛也就罷了,偏生洛中生此變亂,則此時歸洛,必釀禍端——且恐丈人等趁機要我做天子!”


    “便做天子又如何?”


    “我一做天子,國家必然分裂。張安遜在涼州、劉越石在平州、周士達在漢中,未必肯即歸附新朝,多半仍奉晉朔……至於建康,更不必說了。即便祖士稚,方當強敵,不管是否歸附,軍心必亂,亂必致敗啊!”


    荀灌娘拉住裴該的手,寬慰道:“夫君,吾意當即歸洛,至於做不做天子,可因應滎陽局勢,再作商量。至於張涼州、劉司空等,本來雖奉一國,等同於分裂,且其勢蹙,豈敢遽以刀兵相向啊?即便江上,王處仲豈敢釋舟楫而北上與中原騎兵爭鋒?


    “夫君亦曾慮,一旦羯賊殄滅,中原底定,恐江南不奉命,亦不便責而伐之,國家終難一統。唯夫君做天子,則出師有名矣,豈不是好?”


    裴該卻還是擺手,說:“我心甚亂,乃欲先打探荀道玄等人動向,再做決斷……左右不過三五日間,亦不必急……卿還是先為我準備喪服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勒胡馬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赤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赤軍並收藏勒胡馬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