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嶠的預感落了空,禁中確乎有大事發生,但暫時還未見得會影響到朝局……


    且說司馬鄴夤夜召集群臣,包括尚書、門下二省的主要官員,以及諸卿,還有寥寥無幾幾名宗室,隻是為了宣布一個好消息:“太醫診斷,皇後已有身孕矣!”


    也不知道是司馬鄴不必操勞國事,自可在宮內勤勞播種的緣故啊,還是梁皇後私拜帛屍梨蜜多羅所授佛像起了效果啊,總之在經過梁氏父女長時間的憂心後,梁皇後終於數月天癸不至,命醫診斷,確定了是喜脈。


    司馬鄴真是大喜若狂啊,即命宦官將此事遍告群臣,大長秋梁芳卻建議說:“此乃陛下長子,又是嫡子,若無意外,千秋萬歲之後,當為中國之主,自當遍召群臣,當麵宣布。”司馬鄴尚在猶豫,終究皇後隻是懷孕,還沒有分娩,這誰知道肚子裏是男是女啊?但梁芳卻一口咬定,說這肯定是個兒子——“連歲捷報,大司馬又收複晉陽,此上天庇佑我晉之相也,豈可不與陛下一儲君乎?”


    旁邊兒宦官朱飛也隨聲附和——明達恰好出去整頓五校了。


    司馬鄴盼望這兒子也盼望了很久了,小年輕欣喜若狂之下,就一時腦袋發暈,聽從了梁芳、朱飛之言。於是遍召群臣,親口宣告這一喜訊,群臣自然三唿萬歲,紛紛表示恭賀。但是等到退出來之後,王卓——論官位他自然不夠資格,論爵位才得同樣受召——卻湊近殷嶠,壓低聲音說:“皇後腹中,尚不知男女,天子便夤夜而召群臣,宣說此事。行事如此輕佻,豈堪奉大寶?”


    殷嶠瞥了王文宣一眼,淡淡地迴複道:“天子尚在青春,或受梁氏之惑……”這個“梁氏”當然不會是指皇後,而是指皇後之父梁芳——“倒也罷了。如此失禮,無人君之行,群臣卻無所諫言,才最可慮。”言下之意,沒人打算匡正皇帝的過失,因為沒意義啊,反正也沒真把你當顆菜……


    他當然想不到,皇後肚子裏這塊肉,對於日後的朝局發展,竟然也會產生一定的影響。


    ——————————


    且說司馬鄴宣布皇後有孕的同時,梁芳退至宮外,卻未返歸己府,而是跑去鄰家,敲響了房門。時候不大,有仆役出來相迎,梁芳邁步而入,隻見此間主人已在庭院中端立靜候了。


    這位主人是個女子,穿著非常簡樸,烏黑的長發挽起,隻用藍色絲帶係紮,並插一枚荊釵罷了,別無首飾頭麵。其容顏清麗而無點滴媚態,不施脂粉而膚色天然淨白,唯眼角略有些魚尾紋,可見青春已逝,歲數並不在小了。


    梁芳疾趨而前,拱手致禮,口稱:“魏大家。”


    “大家”之稱,當世用途非常寬泛,如婦唿婆母、仆唿主人,乃至於近臣或後妃以唿天子;但以男性而唿女性為大家,且很明顯梁芳並非其奴仆,則為敬其學識、德行——比方說女史家班昭常被唿為“曹大家”(夫家姓曹),而漢衝帝之母虞美人因無尊號,人亦慣稱為“大家”。


    而這位“魏大家”,乃是先司徒魏舒之女,前太保掾劉文之妻,閨名華存。她天性向道,好讀老、莊,據說還得了清虛真人王褒的秘傳,得授《上清真經》和《黃庭內景經》,習得長生久視之術——其實她都已經七十歲了,但瞧上去卻五十尚不足,四十頗有餘……


    在原本曆史上,“永嘉之亂”後,魏夫人隨大眾徙往江南,擔任天師道祭酒,就此而開創上清一派,世稱“南嶽夫人”,直至“紫虛元君”。但在這條時間線上,中原亂而重定,危而複安,當然不必要再往南方跑了。她原本隱居於本籍任城,因其二子劉璞、劉瑕仕晉立朝,這迴是特意跑洛陽來瞧兒子的,且欲再西向關中,入終南山去探訪樓觀一脈。


    魏夫人清華顯貴,且又精通道理,既至洛陽,自然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禮敬,幾乎就把帛屍梨蜜多羅的風頭搶去了一半兒——終究那時候的中國人還是見佛拜佛,見神拜神的,多數並沒有專一的宗教信仰。梁芳恰與劉氏比鄰,於是齎重金登門,前去懇求魏夫人傳授得男之術。魏夫人當時就說了:“天子命中自有嫡男,時至而苗滋,瓜熟而蒂落,何勞求也?”


    如今既然皇後有了身孕,那麽梁芳當然要來向魏夫人致謝,順便就請問:“皇後腹中,果然是天家嫡子麽?”


    魏夫人伸手一指天上,淡淡地問道:“梁公看見了什麽?”


    梁芳抻著脖子,朝漆黑的夜空望了幾眼,不明其意,隻能迴答說:“但見群星。”


    魏夫人微微一笑:“可見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麽?北辰者,帝星也,帝星見耀,光輝璀璨,則梁公尚有何疑啊?”


    其實她根本就沒有迴答梁芳的問題,既沒說皇後這一胎是男是女,也沒提倘若得男,是否應和著帝星之位。但是梁芳本能地腦補,覺得夫人之意麽——皇後肚子裏這個自然是嫡長,而且將來也定會繼承大寶,統馭萬方的!


    因而喜不自勝,連連鞠躬致謝不提。


    且說與此同時,數百裏之外,也有二人正在觀星,其一乃是大司馬幕府的“祭酒”郭璞郭景純,另一個則是民部令史虞喜虞仲寧。


    虞喜為裴該所用,命其觀天測象,修訂曆法,他在閉門造車了一段時間後,就主動前去拜訪郭璞,想和郭景純探討星象問題。原本想著,郭景純竟然能夠觀星殞而占出東北當損一大將,肯定是當世大才啊,誰料見麵不如聞名,對方於星空的認識雖非泛泛,距離虞喜本人卻還有著十萬八千裏的差距呢……


    那你究竟是怎麽天象應和人事,巧作預言的呢?郭璞自然不敢泄露裴該之密,因而隻得敷衍說:“占術與星術雖合,卻並不同理,君之所學如高山,我之所學若大河,不能相通也。言淺則仲寧必以為詐,言深恐仲寧不解……”觀星和算命是兩迴事啊,你學過算命嗎?沒學過?那就好辦了……


    一番雲山霧罩,說得虞喜瞠目結舌,但很快也迴過味兒來,這跟自己的興趣完全背道而馳嘛。他就此對郭璞喪失了興趣,反倒是郭景純上趕著貼過來,三天兩頭向虞喜請教天文問題,並且多次向裴該進言,給虞喜以資助。


    此番就是虞喜用第一筆財政撥款,在長安城東南方的龍首原上,建一高塔,上下五層,天氣晴好之時,端立頂層,幾乎整個長安城都能盡收眼底。當然啦,他建此高塔,目的不是俯瞰四野,而是仰望星空,出於在城內再找不到第三個誌同道合者,因而就把郭璞給請了過來,以分享自己的喜悅和研究成果。


    虞喜觀星,誌在計算群星之軌跡,以測四時之節氣;而郭璞觀星,則主要是為了應和人事,斷言休咎。所以瞧了一會兒,郭璞就問了:“仲寧,君看北辰帝星,可還算明亮否?近日來是否有衝犯者?”


    虞喜隻當郭璞是擔心滎陽方麵的戰局,於是淡淡一笑道:“君欲以天象而應人事,所學我不知也,但自孝惠以來,直至永嘉,未見實有衝犯紫微之彗,近日亦然。”那意思,近十幾年間,沒見星象有什麽特異的變動,可見地上亂事,跟高天繁星,基本上沒啥聯係——或者有聯係,但我瞧不出來,就沒法跟你說。


    郭璞的神情略略有些緊張和失望,趕忙追問一句:“今夜帝星甚明,難道是社稷牢固之象麽……”


    虞喜斜睨郭璞,心中略有所動,不禁笑道:“君可知,北辰雖為群星所環繞,其實所居並非天之正中?”


    郭璞茫然地眨眨眼睛,問道:“難不成……帝居有所偏移?”


    虞喜笑道:“帝居每歲偏移——君但見星空四時不同,百辰圍北極而轉,然據某之測算,即便同一日之星空,每歲亦有細微的差別。”說著話手指星辰,解說道:“先賢之言多闕,首見北辰的記載,是在《漢書》中,雲:‘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泰一之常居也。’或者當時的北辰,確乎居於天之正中。然而如今位居天中者,卻是天樞……”


    一邊說一邊將出大摞草稿來,把自己測算的具體步驟,詳細解說給郭璞聽。郭璞自然是有聽沒有懂——我知道你大才啦,既然你得出了結果,我也就不核算了,反正不會……隻是麵上神情,似有恍然大悟之象:


    “如仲寧所言,漢之帝星,實居天中,每歲偏移,而今天中者卻是天樞——是天樞才當名之為北辰帝星也!果然漢季以來,四海播遷,未有十年內而兵戈不舉者,魏、吳等國,邦祚亦不長久,是上未能應和天星也……”


    他這話就說得很明白了,大一統的漢王朝前後延續了四百多年,漢亡之後是魏,享國不過五十多年,然後是晉,至今同樣五十多年,這不足百歲,都可以算是短命王朝。那麽為什麽王朝不能持久呢?當然是因為帝星正在遷移、改換的過程中啦。如今新的帝星已然正位,那自然預示著新的大一統王朝即將誕生,且國祚必能追步兩漢!


    虞喜聞言,不禁愣住了——他從前還真沒想那麽多。隻是雖然虞仲寧並不感冒郭璞那一套,終究董仲舒“天人感應”的緯學早已深入人心了,即便虞仲寧也不可能徹底免俗,追步王充之後做唯物主義哲學家,所以聽了郭璞所言——這貌似合理啊!


    他官卑職微,不敢往深裏想,趕緊朝郭璞一擺手:“郭君,此言出君之口,入我之耳,慎勿輕泄啊,恐怕會招惹禍端。”郭璞頷首道:“君且放心,我自然知道輕重……”


    郭璞在虞喜的“觀星台”留宿了一晚,翌晨天不亮便即乘車西歸,等著城門打開,然後匆匆返迴官署。然而屁股還沒坐穩,便忽得急報,說甄將軍進討太白亂戎,竟然大敗虧輸!


    郭景純第一反應:甄隨那蠻子也會戰敗?這不可能!


    ——————————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甄隨確實是吃了敗仗了。


    且說他這次奉命率兵離開長安,去征剿太白山麓的亂戎。太白山乃是秦嶺諸峰之一,位於始平國南部,逾山而南,就是梁州的漢中郡了。漢中亦多戎部,其中占據優勢數量的,便是與成漢李氏同源的巴氐,各部多拒險要,抗命官軍——不管是晉軍還是成軍,全都拿他們沒招。


    周訪既入漢中,在穩固了南鄭周邊的盆地沃土之後,為防將來進攻成漢,諸氐會下平騷擾,便多次派遣小股部隊入山剿匪。不少氐部被晉軍攻破,燒殺一空,殘部乃被迫逾山北逃,進入了始平國境內,隨即煽動當地住戎,劫掠晉人散民。


    裴該自入關以來,即自馮翊境內的不蒙、荔非等羌部開始,陸陸續續的,將雍州境內諸戎部或降服,或剿滅,對於滅部之民,多數打散了遠遷,與晉民混居——所受降胡,亦同樣辦理。按照關中行台的政策,戎賦高於晉賦,但若能著晉服、說晉語,用中國之俗,就可以當你是晉民,不再加稅。就表麵上看起來,此政策有助於諸戎化入中國,但也不免有人素習難改、晉語難學,始終被邊緣化,就此心生怨望,遂受巴氐的煽動,起而作亂。


    當時報至長安,說叛胡不過兩三千人而已,嘯聚太白山麓——這與其說是叛軍,還不如說是盜匪。陶侃命甄隨前往征剿,甄隨初亦不以為意,僅僅調動了本部六百餘兵,便即輕率西出了。


    可是誰想到,等他接近太白山之時,叛胡數量已然激增至五千餘。甄隨驕縱慣了的,麵對強敵尚存一絲警醒,僅僅剿匪,卻以為老爺一到,自如春陽曝雪,瞬間瓦解冰銷,於是才逢叛胡,不及細覘形勢,便即發起了正麵攻勢。


    一開始打得還挺順利,直迫山麓,叛胡紛紛遁入山中。但隨即有一支叛胡兜抄到了晉軍之後,尋機發起前後夾擊,導致甄隨大敗,好不容易才殺透重圍,西退至芒水岸邊。叛胡緊追不舍,軍士皆懼——主要是甄隨幾乎從來都沒有吃過敗仗,這初逢挫敗,他在士卒心目中的不敗形象當即就垮了——紛紛請求急渡芒水,逃向盩厔。


    甄隨斥責道:“慌什麽?老爺吃過的敗仗,比汝等吃過的飯還要多,有啥可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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