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組嗬斥荀邃,說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昔於漢季,董卓所部不過數千涼州軍,倒是與今日裴盛功所領近似。然而因何苗依附之,董卓複奪執金吾丁原軍,方能逐袁、曹而倡亂,裴盛功何能為此啊?比擬大為不類!”


    荀邃趕緊拱手致歉,說我隻是一時間沒有想到合適的前例罷了,叔父您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啊。


    荀組閉上雙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隨即迴複道:“卿等所慮,是唯恐裴盛功來之易而去之難吧……”


    荀、祖二人之所以對裴丕率兵進京感到如此的惶恐,要急著去向荀組問計,關鍵就在於,對裴該權傾當朝之事,以及曾經遍傳洛中的讖語所指,他們全都是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的。


    某人的實力和勢力到了哪一步,自然會對朝局產生難以遏製的影響,甚至於翻天覆地,對此,作為積年政客的荀氏叔侄、祖士言等人,當然不致於掩耳盜鈴,假裝瞧不見,於國家的前景、家族的前途、個人的榮辱,多少也會做些設想和籌劃。就總體而言,他們的希望都是維持現狀,能多拖一天是一天……


    司馬氏的名望實在已經跌到了穀底,再加上勉強可算嫡流的隻剩了一個司馬鄴,且又無子,作為朝臣,總難免思慮萬一——萬一司馬鄴少年夭折呢?萬一他沒有兒子呢?晉室權威,必將徹底傾頹,那到時候還有誰能夠挽救啊?


    實話說如今司馬鄴表麵上的權威,那全是裴該和祖逖二人哄抬起來的,若僅靠此前的索綝、梁芬,或者靠荀氏,必不足以統馭天下——起碼建康政權在司馬鄴還都之前,就一直跟長安政權貌合神離,甚至還常起齟齬甚至爭亂。那麽倘若某一天,祖尤其是裴不想再維持這家皇權了,則晉祚尚有延續的可能嗎?對於此事,實不必讖謠播傳,中原士人但凡有些腦子,且關注國事的,無不鹹知,何況官宦傳家的荀道玄、祖士言呢。


    要他們力扶傾危,護持皇權,不但沒有能力、信心,其實也沒有足夠的動力。最大的希望是維持現狀,或者稍稍做些改變,最終祭由司馬,政歸裴氏,那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結果。實話說以世家大族的代表裴該——雖然裴該在長安之為政,多少偏離了世族的利益,但可以認為那隻是權宜之計——與司馬氏共天下,就等於世家與皇權共天下,於此,起碼荀氏是樂見其成的。


    當然啦,雖然就理想而言,荀道玄和祖士言非常接近,但具體到對時局的看法,兩人多少還存在著一些分歧。祖士言終究書生氣重一些,他認為大司馬有擅權之意,而無篡位之心,隻要我等盡力穩定朝局,則隻待社稷光複,河山一統,自然可以導向君臣共治的局麵。荀氏叔侄則不會那麽天真,他們希望能夠拉攏祖氏來拮抗、製約裴氏,以避免裴該邁出那最後一步。


    然而雙方都認為,一旦天下大定,裴該不得不撤行台而歸洛陽,到時候中朝官署有限,而關西士人無窮,是斷不肯自弱其勢,與荀、祖共列朝堂的。說白了,即便裴該沒有野心,亦難保其屬下不起妄念,即便裴該有與司馬氏共天下之意,也攔不住裴嶷、陶侃等輩冀望於鼎湖攀龍吧。


    所以肯定會形成一場拉力賽,荀、祖想把裴該往假皇帝方向扯,裴、陶卻想把他往真皇帝方向拉,這是絕對難以避免的。


    落實在今日裴丕之率兵進京,固然是祖逖的失策,也可以看作是裴氏的布局。荀邃因此就說了:“倘若裴盛功趁機盡奪都內兵權,控禁軍而統五校,則中朝之事,彼一言可決,豈可不慮啊?”


    終究天下動蕩了那麽多年,藩王甚至隻是外將控製了京畿之後,掌握朝局、殺戮由心,十數年間屢見不鮮,大家夥兒都習以為常了。若當太平盛世,朝廷又擁有絕對權威的時代,則必無人膽敢如此妄行,就算妄行了,也很快就會被鎮壓下去;如今則不同,純以武力掌控朝政,挾持天子,會被認為是順理成章之事——荀、祖因此而憂慮,裴詵也以此作為自己謀劃的根基……


    故而若被裴丕徹底控製了中朝,祖逖又為羯趙所牽絆,不及迴師,說不定裴丕就會對朝廷來一場大清洗,一旦罷黜荀、祖,西人布列朝堂,那麽待到裴該迴來的時候,等著他的會是一乘戎輅呢,還是一頂青蓋呢?


    類似這些話,荀氏叔侄自然於私下裏也商議過,但如今祖士言在旁,話就不可能說得太過直白了——祖納亦然,出於官僚習性,他也不肯明說。因而荀邃才隻得舉了個不那麽恰當的例子,誰想卻遭到荀組的當麵嗬斥。


    而且荀組隨即又斥責道:“卿等控製台省,實掌國事,如何應對當前的局麵,難道還一定要來問我嗎?五校、禁軍,絕不可落於裴盛功之手,既知此情,何不早作安排!”終究裴丕才剛進城,就好比董卓初進洛陽的時候,不也耍盡了手段,才得以掌控朝政嗎?如今就看誰動作快了,你們還有時間巴巴地跑來向我問計?這事兒有那麽難嗎?


    荀邃便道:“日已暮矣,即有朝命,亦須等待明晨。是故愚侄等特來稟報叔父,雖有謀劃,還須叔父首肯。”頓了一頓,又道:“實於都中,難覓可將五校者……”


    荀氏夾袋裏就沒有合格的中高級將領,祖氏可用者,也都領兵在外,那麽該由誰來統合五校,以與裴丕相拮抗呢?倘若裴丕想要用強,雖然他也同樣缺乏戰鬥經驗,終究其軍本是裴該舊部,又久練於河南,實非才剛七拚八湊起來的五校可比;而若裴丕純靠政治手段,嚐試走正常程序呢?有殷嶠,可能還有卞壼為其助力,荀、祖等人恐怕也很難壓製得住啊。


    所以隨便任命一名官僚總統五校乃至戍軍,肯定是不行的,而尚書兼領禁軍又破壞製度。雖然就理論上來說,荀組身為太尉,可掌兵權,但一則老頭兒歲數大了,精神不濟,二則荀邃也雅不願讓風燭殘年的叔父頂在跟裴氏爭鬥的第一線。


    因而他跟祖納商議良久,最終得出來一條近乎異想天開的計策,但那就必須得要請荀組幫忙背書了……


    於是三人密商良久,等到祖納先告辭而去之後,荀組就悄聲對荀邃說:“卿等所計,明為拮抗裴盛功,實為勸止裴文約,然而若逼之急,誠恐西人跳梁,卿可心知否?”


    荀邃點點頭,說:“正如叔父所言。侄兒今日為此,乃仿效梁公,欲進而先退,使他人當其強。敵若知難不進,我可收其功,敵若頑強繼進……其咎不在我荀氏。”


    荀組微微一笑:“卿能慮此,則我無憂矣。”


    翌日一早,荀組竟然親至尚書省,隨即強硬地通過了決議,奏上門下,華恆不敢駁,更上中書,自然也順利取得了司馬鄴的首肯。隨即製書下達,命五校及宮禁諸郎從此聽命於中書——說白了,把五校交到了用事宦者明達、朱飛的手中。


    當日晚間,出省返家之後,殷嶠便將其中緣由,備悉地向裴詵解釋了一遍,然後雙手一攤,說:“由此投鼠忌器,即便我在省中,並加卞尚書,二人合力,亦不能助盛功奪取五校之兵矣……”


    魏、晉之際,閹人的地位本是很低的,不但不可能出現後漢的“五侯”、“十常侍”,亦不存在胡漢的王沈、宣懷。然而近年來因為朝政重理,官吏新命,卻使得宦官逐步控製了中書之權。


    晉初中書的權柄很大,如荀勖、張華、和嶠、華廙等都做過中書監、令。但在長安小朝廷肇建之時,人才匱乏,官署多闕,索綝等唯掌尚書,而把中書、門下等製約機構都徹底放空了;即便司馬鄴複都洛陽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也是尚書獨重,而中書無人,門下散秩。主要原因,中書本職是負責向尚書省傳達天子之命,並將尚書所奏上呈天子的,而既然天子無權,事總尚書,那還要中書有啥用啊?找倆宦官負責跑腿就夠了嘛。


    再其後華恆合侍中、門下為一省,用以製約尚書,趁機就有官員跳出來,請複中書——也不管是否合乎時局,就要把一切製度全都恢複到王朝興盛之時,這是不少官僚固有的病態思維。可是荀組等人自然不願意再起個中書省,以製約自身,於是援引漢武帝初設中書之舊例,使宦者擔任中書。


    當然啦,士人是絕不樂見宦官掌握實權的,因而雖命中書,卻既無省,也不設監、令,隻挑出國初專掌呈奏案章的通事、舍人兩個低級職位,以授宦者。原本負責跑腿的明達、朱飛二閹,不過加個名號罷了,實際事務並無增添。


    ——這兩名宦者,本是司馬鄴舊臣,跟著他從洛陽逃到長安,複自長安再遷迴洛陽,資格很老,瞧上去也忠心耿耿,因而深受司馬鄴的寵信。


    不過原本隻負責跑腿,呈遞奏章,以及天子之命,連封緘都無權打開的中書通事、舍人,如今竟然讓他們掌握五校,這確實是一個異想天開的主意——宦者而掌兵,自漢末以來就從未有過啊!故此荀邃、祖納才要去懇請荀組,必須您老人家出麵,才能夠將此事確定下來。


    荀組照樣是援引故事,中書而掌五校,是有先例的——當然啦,那會兒中書之職不由宦官擔任,而且禁軍也不是低級的通事、舍人所可以調動的。


    殷嶠就此將前後因由,詳細分析給裴詵聽,完了說:“荀氏不敢拮抗令兄盛功,而恐盛功以兵威淩迫彼等,乃故使宦者將五校也。明達、朱飛皆天子近人,則攻彼二人,恐怕累及天子,有傷大司馬之譽……”


    中書雖然無省,終究曾經是超邁於尚書省之上的樞機要署,則既然遵照“前例”使其掌控五校,依照正常渠道、正規程序,就很難再奪其兵權了。而若是用強呢?等於直接往司馬鄴臉上扇巴掌啊!裴丕固然仗著手中的兵馬,更仗著裴該之威,可以不把諸尚書放在眼中,起碼敢於陽奉陰違,卻暫時還不敢以臣而淩君。要以臣淩君也得等裴該親自來幹,裴丕、裴詵兄弟是沒有這個膽子的,殷嶠、卞壼自然更沒有……


    裴詵聞得殷嶠之言,不禁苦笑道:“荀氏是欲以天子為盾,故使家奴掌兵。彼等以為宦者不足為慮乎?近於胡漢,即有王沈、宣懷之亂政……”士大夫普遍敵視宦官,但同時又不把宦官放在眼中,以為循著正規程序,隨時可以把作惡的宦官給輕鬆撚死。但問題是宦官不會依照正規程序、朝廷法度做事啊,一旦坐大,反噬士大夫之事,史不絕書。


    終究漢代閹宦亂政之事,去今已遠,而官僚們往往是健忘的。


    “彼今縱猛虎出柙也,其意分明在大司馬!”裴詵輕歎一聲,隨即便道:“欲破此局,除非陰謀秘計,不能如我等所願……”然而耍陰謀他自認不如王貢,再加上既要臉,又謀退步,則在洛中耍陰謀,實在是自縛手腳,且投鼠忌器……還是隻能等王貢來了,再讓他去傷腦筋吧。


    但是裴丕既然率兵入城,哪怕不能盡奪洛中兵權,我也一定要想方設法,使他可招之即來,卻不能揮之即去!


    二人正在商議間,突然門上來報,說天子召集群臣,會聚禁中議事。


    殷嶠不禁大吃一驚——大半夜的皇帝召見?這是出了什麽事兒了?!別說司馬鄴基本上唯垂拱而已,即便是個實權在握且勤政的天子——比方說武皇帝……哦不,他不夠勤政——若無大事,也不可能夤夜急召重臣啊!


    急忙穿戴衣冠,乘車前往禁中,臨行前還關照裴詵,說子羽你趕緊馳去盛功軍中,嚴密戒備,等我的消息——我有預感,此事或與今日對宦者的任命有關,禁中必有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將會極大地影響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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