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虎是具裝甲騎中少數選擇殳棒作為備用兵器的戰士。


    殳是最古老的長兵器,產生更在戈、矛之前,因其製作方便、工藝簡單,而曾經廣為使用。但自從戈、矛類利用鋒刃傷敵的長兵出現後,殳的裝備和使用率便日益下降,如今在晉軍中,已經基本上不作為製式兵器使用了。


    但在北方草原,對於武器製作水平相對較低,物資來源也相對匱乏的遊牧民族而言,殳棒,尤其是短殳,卻依舊普遍存在。尤其是短殳,唯力大的騎士才能熟練運用,其摧破重甲,以及一擊便使敵人喪失戰鬥力的效果,往往比刺擊類兵器更為有效。


    申虎純粹是自恃力大,這才放棄環首刀、窄刃斧,而選擇了短殳。他這支短殳不過兩尺三寸長,殳頭插入一枚比拳頭略大些的鐵疙瘩,重約十三斤。


    殳一入手,當即迅捷揚起,申虎近乎殘忍地望著敵將麵上瞬間濃烈起來的絕望感,隨即殳上拳頭大的鐵頭,便將這絕望感徹底擊碎。砸擊血肉的感覺,與穿刺的感覺迥然不同,手腕上迴傳的力道更為沉重,而他心中油然而泛起的快感也更加強烈。


    “嘭”,仿佛連聲音都比手感要來得慢了半拍似的,那名敵將當即便從馬背上滑落下去,手中兀自緊握長矛,矛頭卡在盾上,倒不禁帶得申虎龐大的身軀略略一歪。身後執弩的侍從早就已經換上了長刀,當即縱躍而前,一刀便將矛杆砍斷。


    申虎略側頭,給了同伴一個讚許的眼神,隨即抖抖左臂,甩脫斷矛。再抬起頭來時,隻見趙兵狼奔豕突,已然徹底潰散,目光所及處,一麵麵大旗陸續放倒。


    為了對戰那名敵將,申虎徹底停下了馬蹄,左右具騎皆以其為標杆,也都陸續控住坐騎。鋒矢拉平,成為一條並不平滑的直線。


    他正在考慮是否繼續前突之際,忽聽身後馬蹄聲陣陣,第二排甲騎已然跟了過來。隨即一個粗豪的聲音在申虎側後方響起來:“光頭,殺得夠了,留給我吧!”


    這正是營督路鬆多的聲音。申虎略一側頭,就見以路鬆多為首,第二排甲騎便步而至,並且很快越過了自己這第一排,重新提速,直朝敗兵追去。


    於是申虎重新掛好短殳,朝側麵伸出了右掌。侍從會意,當即撿起他先前拋下的馬槊來,先抬腳,將槊刃兩麵都用鞋底擦了擦,抹去沾染的血肉,然後再度遞入申虎手中。


    申虎高舉馬槊,槊尖朝天,小小劃一個圈——這是預先商定好的信號,意為“整列”。於是左右甲騎紛紛檢查和整理裝具,然後各將長槊立起——倘若不慎丟失了長槊,就舉起短兵,或者命侍從暫拾敵人的長矛來用。


    一眼瞥過,無人後退——預先說定了,整列之時,倘若有人負傷,或因別的原因不能再繼續戰鬥,便當勒馬而退,在侍從的衛護下,暫時避至安全地點。


    執刀侍從湊近申虎,高聲問道:“汝好大力氣,麵都毀了,難以分辨,還斫不斫首級?”其所指,自然是才被申虎打翻的那名敵將了。申虎搖一搖頭:“看裝具,不是什麽大將,腦袋不要也罷。”


    反正裴軍中並不純以首級計功,且除非特殊情況,都起碼按伍為單位計集體功——雖說具裝甲騎情況特殊,申虎本人的斬獲,就能夠代表一伍了……


    抬頭望去,隻見第二排甲騎在路鬆多的親自指揮下,已然馳出將近一箭之地,不停地刺殺、追逐潰卒,看看接近敵壘。申虎長吸一口氣,奮力高叫道:“可能再戰否?!”兩側陸續傳來應和的高唿:“能戰!能戰!”


    要知道甲騎僅披甲便重達六十五斤,若再加上長短兵器,幾乎接近百斤——也就是後世三四十公斤——穿著、使用,非常消耗體力。唯此,甲騎馬槊的運用才相對簡單,基本上就是一刺、一收,很少如同傳統騎矛一般,做大幅度的輪轉。但即便如此,衝突五十步,捅殺數十人,尤其部分甲騎還如同申虎一般,取出了短兵與敵搏殺,別說普通人了,即便申虎在加入甲騎之前的身體狀態,這會兒都可能累得手足皆軟,隻思躺倒。


    但是經過長期訓練、打磨,仿佛脫胎換骨一般,這些甲騎的身體素質自與往日不同——當然也靠幾乎天天見葷腥養護而成。但是否要繼續前進作戰,還是退還本軍,或者就停留在這裏等著後軍跟上來,申虎是不可能僅僅考慮自家身體狀況的。倘若多數同袍已無再戰之力,那麽原地停留才是最佳選擇。


    尤其人或能戰,戰馬駝著連人帶甲五六百斤的分量,必然更加疲勞,或許需要替換備馬……但那就必然耽擱不少的時間,說不定羯軍都被路鬆多撿便宜,徹底掃滅了。


    耳聽“能戰”之聲不絕於耳,申虎唇邊不禁露出了一絲笑意。於是他緩緩地放下手中長槊,直至與自身呈四十五度角斜執,隨即雙腿一磕馬腹,坐騎再度發力向前。隆隆聲中,這一整排二百甲騎重又踏上了戰場。


    為了保護坐騎,申虎不敢再發力奔馳,列隊便步而前,偶遇負創倒地,或者尚未逃遠的潰兵,他也懶得理會,自有侍從跳躍過去補刀。這一口氣又疾前將近半裏地,堪堪迫近了敵壘。


    再看前方的同袍,多數因為馬力不支,已然在侍從的扶持下,甩鐙下馬。甲騎離鞍,速度和衝撞力、威懾力都大打折扣,但依然能夠硬頂著零星箭矢,賈勇而前。他們先用手中馬槊挑開拒馬,然後唿哧帶喘地繞過壕溝,嚐試登壘而上。


    申虎一聲令下,第二排甲騎也皆下馬,加入到了同袍肉搏的行列之中。幾乎同時,他又聽得身後蹄聲得得——不過比起甲騎的蹄聲要輕脆多了——隨即一陣箭雨從頭頂上方劃過,紛紛落入敵壘。


    這應該是己方輕騎兵先跟上來了。


    輕騎還則罷了,一旦步兵跟來,正麵戰場搏殺,必然要交卸到彼等手中——具裝甲騎可是軍中之寶,大都督愛若明珠,劉央等人又豈肯在戰場上增多哪怕一名死傷呢?考慮及此,申虎不禁牙關狠咬,當即挺著長槊便朝敵壘直衝過去。


    身上的鎧甲仿佛越來越重了,申虎才奔得幾步,兩條腿就跟灌了鉛似的。但他不敢卸甲,大都督有過嚴令,除非不卸甲便死,否則兩軍對戰之時,甲騎不可隨便減弱防禦力。於是長吸一口氣,身體略略前傾,就利用大都督所言的什麽“慣性”,他竟然跌跌撞撞的,一口氣攀上了高達六七尺的土壘。


    兩柄長矛一左一右疾刺過來,申虎不及躲避,幹脆直接用胸膛一頂,矛尖皆折。隨即他雙手執槊,奮起全身力氣,從左至右迅捷劃過,幾乎一整排的敵兵,就全都被他一掃而倒。


    沒有人再敢爬起身來,而全都拋下兵器,手足並用,連滾帶爬地朝營中逃去。申虎就傲立在土壘之上,用盡最後的力氣,將馬槊高高舉起,並且扯著嗓子咆哮起來——他不敢下壘,他覺得自己隻要再邁一步,就可能會一跟鬥摔翻在地的。雖然目之所及,敵兵全在潰逃,即便倒下,估計也沒有誰敢於靠近,但……未免太過丟臉啦。


    “嘭”的一聲,一隻大手重重地拍在申虎肩甲上,申虎一個趔趄,幾乎滾下壘去,急忙以槊支地,這才勉強立穩。略側過頭,隻見伸手的是路鬆多,並且趁勢幾乎把半個人的分量全都壓在了自己肩上,卻還朝著自己笑,說:“好個光頭……到此為止吧,本來攻壘便不是我等之事——算汝先登之功!”


    申虎不禁苦笑道:“路督若是站不住,不如坐下……非要扯得我倆一並滾倒不成麽?”


    “不能坐,”路鬆多咧了咧嘴,大喘兩口氣,“我是督將,倘若坐下,必為他人所笑……則、則汝等也跟著丟臉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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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數息過後,姚弋仲便率步卒蜂擁而至,瞬間便越過壕、壘,如同洪水一般淹沒了整座趙營。


    其實就連劉央也沒有想到,這支具裝甲騎竟可以先登敵壘。他原本的計劃,是以甲騎正麵衝鋒,撕裂和混亂敵陣,然後輕騎和步卒跟進,殺敗石生。仗恃甲騎之威,爭取多殺傷羯兵,並且削弱敵方士氣,甚至於摧垮敵方的抵抗意識,由此,他就敢以弱勢兵力,硬撼敵壘了。


    可是料想不到,未等輕騎和步卒跟上,甲騎先後兩輪衝鋒,便已將敵陣摧垮,敗兵逃歸壘後,卻又被甲騎銜尾而追,竟使得守壘敵兵為敗卒所衝,難以集結起來加強防禦。繼而光頭申率先而登,如同金甲巨人一般傲立壘上,敵軍士氣乃徹底崩潰。


    石生見事不可為,早就已經棄營而逃,遁入介休城中,再不敢出來。


    晉軍逼城而陣,歐陽根建議,命士卒用長矛挑著繳獲,日夕朝城上高喊:“謝女公子之賜!”氣得石生幾乎吐血,被逼無奈,隻得向上黨的支屈六求援。


    然而申虎卻並未得到“先登”之功,四百甲騎雖然幾無損耗,但戰馬卻累倒了十數匹,因此遭到劉央的斥責,將功抵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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