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隨率親信部曲,以及半部兵卒,離開平陽,經河東而返迴長安。那半部兵卒之長,正是副督楊清,一路上鞍前馬後,小心伺候,乃深得甄隨的喜愛。


    甄隨就說了,上次平陽之戰,雖然你沒立什麽太大的功勞,但積累功勳,距離升職也就差那麽一點點啦。沒關係,哪兒還找不出功勞來啊,隻要我在大都督麵前為你美言幾句,相信等咱們再迴平陽去的時候,你必能升任部督。


    楊清先躬身施禮,感謝甄隨的恩德,隨即就問:“大都督既召甄將軍,還會再遣將軍到平陽去麽?”


    甄隨一撇嘴,說當然啦,我是去長安述職,又非免職——否則的話,王澤又豈能隻“署”兩郡軍事啊?


    此時已然渡過黃河,進入關中,甄隨即在馬背上一揚鞭子,指指兩側田地裏金黃色的麥穗,對楊清解釋說:“看此情狀,今歲五穀豐登,是個好年,但積得糧秣、物資,今冬、明春,必然還有大仗要打。石虎在太原,對平陽虎視眈眈,我軍倘有餘力,又豈可不先發製人呢?”


    楊清鼓掌道:“將軍說得好,‘虎視眈眈’、‘先發製人’,成語也用得好,末將拜服。”


    甄隨“哈哈”大笑,然後繼續說道:“平陽既複,胡寇遁逃,則我當麵之敵,唯有石虎。我料秋後,石勒必然會發兵,或攻青徐,或向兗豫,也說不定還從河內下手。倘若祖公遣人來關中求救,路途遙遠,大都督也最多隻能發一二萬兵往助。


    “則以某看來,還不如匯集大軍於平陽,北上攻伐石虎,以斷石勒的臂膀。而且石勒為救石虎,其在東方的攻勢也必然減弱——這個便叫做圍什麽救什麽來著……”


    楊清接口道:“末將無學,也記不清了,貌似是圍魏救趙什麽的。”


    甄隨點頭:“仿佛是這個詞兒。此前平陽城下,隻有郭默、劉光隨大都督參戰,則諸將不得功勞,豈能樂意?大都督故此召我迴長安,倘若久鎮平陽,勢必又有小人說嘴。不過隻須老爺反複求懇,大都督若再發兵,最終還是會帶上我的——汝自然也能以部督之身,再上戰場。”


    楊清心裏說,能夠升為部督,自為我所願也,但“再上戰場”就免了吧……最好找一塊外無強敵,內部也隻有些小股山賊的太平地方,派我去做守將……


    正說著話呢,忽見六七騎迎麵而來,跟甄隨所部正好堵上——他們抄的近道兒,不是大路,寬度也就兩丈有餘,實在不方便避道讓人。


    前出的騎兵折返迴來稟報,說:“乃是王從事才從長安來,經此欲往東方去。”


    甄隨一皺眉頭:“王貢?”隨即把腦袋一昂,說:“可請他避道,我這裏人多,不便讓他。”


    騎兵得令,疾馳而去。甄隨、楊清抬首眺望,果然時候不大,就見那六七騎各自下馬,牽著坐騎便避入道旁田中去了。晉軍得過,當經過王貢等人身邊的時候,楊清下馬行禮,甄隨卻隻是在馬背上略一拱手:“王從事,少見啊。”


    王貢還禮道:“甄將軍是迴長安述職的麽?”


    二人隨口寒暄幾句,便即分手——甄隨始終都不肯下馬。等到所部過盡,王貢眺望著甄隨的背影,不禁冷笑一聲,低聲對左右說:“此獠如此倨傲無禮,又豈能長久乎?!”


    ——————————


    甄隨進入長安城後,乃命楊清率兵前往兵部,自尋安置之所,他自己領著部曲,以及一乘廂車,就先奔家中來。梁氏早已得了消息,歡喜無限,急至大門口相迎,但才跟甄隨見過禮,卻見甄隨下了馬,先一扭頭——


    那乘廂車緩緩停下,車簾一撩,先跳出一名妙齡侍婢來,隨即安置踏凳,攙扶下來一位錦衣少婦,而且這少婦腹部高高隆起,分明有孕在身……


    梁氏的臉當場就綠了,戟指怒問甄隨:“這是何人?!”


    這名孕婦姓呂,本是河東蒲阪呂氏別支的庶女——想當初呂鵠請甄隨到家中宴飲,不但獻上兩匣寶貨,還奉送兩名美婢,這呂氏便在其中。甄隨本來想把二女一直養在蒲阪的,但才下平陽,便得到傳信,說呂氏已有身孕……所以這迴返歸長安,途經蒲阪,就找輛車把她給載上了。


    按照甄隨的本意,呂氏倘若生女還則罷了,若是生男,這是我長子啊,不可能一直瞞著梁氏夫人。還不如把呂氏帶到長安去,讓她在大城市生養,若得男就交給正室撫育——此乃當時的慣例,即便武陵蠻,也有類似風俗。


    當下聽得梁氏問起,趕緊陪著笑臉,給二人作介紹。呂氏身懷六甲,難以彎腰,隻得深深低頭,口稱:“拜見夫人。”梁氏瞪了她一小會兒,突然間大叫一聲,也不理甄隨,掉過頭便即疾奔而入。


    甄隨吃了一驚,趕緊拔腿追去。才入院中,就見前麵的梁氏隨手抄起一把笤帚,一擰腰,便朝著甄隨當麵擲來。甄隨橫臂一格,笤帚落地,但隨即就見一個自家腦袋大小的瓦罐又唿嘯而至。


    甄隨心說這娘們兒瘋了不成麽?!橫臂再擋,“嘭”的一聲,瓦罐粉碎,內中盛物澆了他一胳膊——好在這是水罐,不是尿壺。


    甄隨大喝道:“怎敢無狀,還當不當我是汝夫?!老爺身為襄賁侯、武衛將軍,難道納個妾也不許麽?”


    梁氏柳眉倒豎,反詰道:“便大司馬位極人臣,也不見他納妾,汝一個武衛將軍,有何可說嘴的?!”


    甄隨聞言一愣,隨即叫道:“大都督夫人是荀氏,那是什麽出身,自能禁大都督納妾。汝以為梁氏家門很顯麽?倘若無我,汝兄早便落得個楊難敵一般的下場了!”


    梁氏罵道:“我梁氏家門雖低,總高過汝一個南蠻子!譬如貴家列鼎而食,汝這蠻子瞧了也要吃飯排一列瓦罐,豈不可笑?好的不學,竟然學人納妾,還不肯先告知於我!”


    其實這年月別說貴族官宦了,就連家境寬裕些的平民也莫不三妻四妾,梁氏未必沒有覺悟。但她氣恨的是,我乃大婦,即便想納妾,你也得先跟我知會一聲啊,直到把人肚子搞大了才帶迴來,啥意思?生米煮成熟飯,造就既成事實,讓我反對不了?


    甄隨聞言,乃一撇嘴:“瓦罐又如何?老爺有兵,什麽列鼎,我都能給砸嘍!老爺有權,我說堂上瓦罐是堯舜傳下,比夏禹九鼎還尊貴,哪個膽敢反對?!”


    這話倒把梁氏給說愣了:“汝還知道堯舜、夏禹……”


    甄隨這氣啊,你真當我啥事兒都不懂,是個純蠻子嗎?老爺在徐州時就見天兒聽大都督說古啦,我甚至還知道秦始皇、漢武帝咧!當即一個箭步,撲上前去,一把就將梁氏給環摟住了,隨即左手往下一抄,右手在上一抬,將妻子直接抱將起來。


    梁氏欲待掙紮,卻當不起甄隨力大,雙膀跟鐵箍一般,捉得她絲毫也動彈不得,隻能扯著嗓子繼續叫罵。甄隨抱起妻子,三兩步便即躥入側室,隨即右腿反踢,闔上了房門。


    仆役、部曲,莫不瞧得膽戰心驚。側耳傾聽時,但聞梁氏的罵聲越來越低,很快“唔”的一聲,象是連嘴都給堵上了,然後……


    幾名婢女麵孔漲得通紅,紛紛走避。仆役們則大眼瞪小眼,心說這大白天的你們就搞這少兒不宜……門外還杵著一位如夫人呢,可該怎麽辦才好啊?


    還是部曲親信,最懂甄隨,趕緊讓把呂氏攙扶進家,覓室安置,同時——“還不關門,要等別家來看笑話麽?!”


    ——————————


    甄隨好不容易才睡服了梁氏,不禁通體舒泰,神清氣爽。於是換了身幹淨衣服,便來大司馬府上拜謁裴該。


    裴該見了他先笑:“卿身上好大酸味。”


    甄隨聞言,一皺眉頭,趕緊抬起右臂到鼻端來嗅了一下,疑惑地問道:“確實淋了些水,卻不是醋,如何有酸味啊?”


    裴該這才意識到,“吃醋”這典故是唐代才有的……於是便含混地解釋說:“曾有一貴官,其妻不準納妾,天子嘉其功績,賜予二美,彼不敢受。天子便命人盛一壺醋,假稱毒藥,謂其妻雲:‘若不準汝夫納妾,汝可自裁。’其妻竟真將整壺醋涓滴不剩,一口飲下,天子無奈,隻得收迴二美。”


    甄隨笑道:“原來如此。我妻甚賢,是斷不肯吃醋的。”


    裴該也笑:“或將醋壺以擲其夫了……”


    甄隨反詰道:“大都督身上並無醋味,卻因何不肯納妾啊?”


    裴該無言以對,心說這蠻子口舌竟日益犀利了……遂擺擺手,命甄隨坐下,趁機轉換話題,問道:“卿自平陽來,看劉守如何?”


    甄隨答道:“我是不懂民事的,但見劉太守年過五旬,白發蒼蒼,平陽多胡於氐、羌,眾心未服,且素剽悍,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夠統馭得住。好在小姚尚在城內,若有敢抗令的,便可都砍了,不致生亂。”


    隨即拱手道:“來時聽聞,拓跋已然南下攻掠太原,未知真假。”


    裴該點點頭:“確實如此。”


    裴該在北上平陽之前,就先派人前往代地,去勸說拓跋鬱律南下,攻打太原郡。目前晉勢甚強,相信鬱律或者敷衍,但絕不敢一口迴絕。


    隻可惜使節往來,再加鬱律召集部眾也需要時間,就不可能跟裴該配合默契——倘若平陽城下大戰的時候,拓跋便即大舉南下,石虎就有很大可能性守不住晉陽城。


    不過鬱律行動雖然遲緩,終究還是動了,前數日才剛得報,拓跋鮮卑六七千騎,殺入九原、定襄境內——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動手,是因為秋收在即,可以搶割野外之麥。就目前而言,尚且不知石虎如何應對,是否肯出兵與拓跋交鋒。


    裴該與甄隨探討平陽情勢,相談良久,直至黃昏時分,才命其還家休息。因為這天又說好要陪老婆吃晚飯啦,所以我就不留你了——裴該都聽見屏風後麵,隱有環佩之聲響起……


    於是等甄隨出去了,他便也起身返歸內室,荀灌娘果然已命排列酒食,隻待丈夫前來。這年月的普遍習慣都是分餐而食,人各有其食案,但裴該靈魂來自於後世,覺得夫妻之間,若也如此,未免生份,缺乏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於是特意命人打了一張方桌,好與妻子對麵而食。


    丈母娘當然沒來,她是荀家貴婦,素來講禮,怎麽可能跟女婿一桌吃飯呢?保大卻依照裴該的吩咐,也被保姆抱將過來,就端坐在裴該身邊。


    保大已經習慣自己吃飯了,也不必大人催促,便即右筷左匙,不住地把食物往自己嘴裏猛塞,嘴角、下巴,甚至於衣襟之上,全都是湯水、飯粒,看得荀灌娘直皺眉頭,忍不住就說:“此兒前世難道生於赤貧之家,未曾吃過飽飯麽?吃相竟如此難看,也不知道象誰……”


    這話幾乎每次全家人一起用餐的時候都會聽到,裴該都習慣了,當即也不過腦子,便即隨口撇清:“是卿生的,不幹我事。”


    荀灌娘瞪眼道:“夫君是何言啊?怎說不關夫君之事?!”


    裴該趕緊解釋:“夫人聽岔了,我是說保大一直都由夫人撫育,則教成這樣,自然不幹我事……孩子尚小,何必苛求他的儀態?且並不甚胖,多吃些有何不好呢?”就手向保姆索要來手巾,幫忙保大擦拭嘴巴。


    荀灌娘不滿丈夫推卸責任,忍不住就撇一撇嘴,問他:“適才聽聞甄隨與其妻相打,幾乎將我笑殺——連那蠻子,竟然也學人納妾,則丈夫為何不肯納妾啊?白讓蠻子說嘴!”


    裴該心說你究竟啥時候躲在屏風後麵的,竟連那麽古早的話都聽見了……趕緊擺手:“有小兒在此,勿言此等事。”


    保大連連點頭,告誡其母道:“阿爹說過,食不言,寢不語。”


    荀灌娘又好氣又好笑,當即喝斥道:“汝既知此,為何開口?我等都是空口說話,汝滿嘴的肉汁,又全流出來啦——汝父白白為汝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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