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那個不知名的學生所言,裴該自然大不以為然。


    對於儒學到魏晉以後逐漸摻雜老莊,甚至佛教內容,一變而成為玄學,他本人也是相當反感的。不過究其根由,裴該倒並非反對老莊——至於佛理,基本上一無所知,也無從反對起——道家作為一門古代哲學,自有其可取之處,但玄學光撿了其中的思辨手法,用來粉飾自身的無能和逃避渾濁亂世,卻實在於國於民,沒有什麽益處啊。


    隻是這個學生徹底顛倒了因果,乃因為曹魏以來的高壓政治,再加司馬家諸王造亂,才把大票膽怯士人逼去了談空論玄的道路,從而惡性循環,使得國家更為衰弱。倘若朝政清明,天下安定,世家子弟忙不迭地要去爭權奪利,誰會想到避世?誰會從老莊哲學甚至於佛學中去尋求心靈寄托啊?


    至於自己在關中變製,確實“不依先賢之教,不從祖宗成法”,但祖宗哪有什麽一成不變之法!時移世易,變法宜矣,孔子雖尊周禮,而自漢武崇儒以來,曆朝曆代都不過打著周禮的幌子,自搞一套罷了——即便口口聲聲“複古”的王莽,所行亦非周政。


    不過有一點這學生倒是並未說錯,自己腦袋裏壓根兒就沒有“祭祀”二字,頂多逢年過節,跟家裏祭祭祖罷了——要是身邊兒沒有姑母裴氏,或者妻子荀氏,事先提醒,估計連祭祖都能給省了。


    終究後世的很多中國家庭,已經不重祭祀,最多清明節去上趟墳而已。但裴秀葬在聞喜,裴頠之墳在洛陽郊外,裴嵩甚至不知道埋骨何方,則裴該身處長安,又要去哪兒上墳哪?他大司馬難道能夠擅離職守,跑洛陽一趟就專為掃墓?


    哦,也對,此前既入河東,便當去聞喜裴柏下祭掃,既歸洛陽,也該去瞧瞧裴頠的墳墓,這倒是我疏忽了。


    終究儒家最講禮——倒未必講理——則身為國家重臣,倘若被人認為自己無禮,可是會失去士人擁戴的呀,裴該終究並不是光靠著廣大農民群眾去打的天下。


    於是不等董老先生迴答那學生的問題,他便痰咳一聲,邁步而入。室內二人聞聲,一起轉首望向門邊,隨即那學生的臉就綠了……裴該雖然為了騎馬方便,未著官服,隻是戎服小冠,但金印紫綬是掛在腰上的,則如今長安城內,能佩紫綬者,又有幾人?


    董景道原本坐著,想要離席而起,卻被裴該伸手朝下一按,給阻止了:“董校長不必多禮。”正好他腿腳不便——已不複昔日親執耒耜,躬耕種菜之能了——便隻欠身而一長揖。那名學生原本站著,則依禮跪拜,伏首手背,說:“草民拜見大司馬。”


    裴該示意他起來,問道:“汝是哪裏人,何姓何名?”


    “陳留範宣。”


    裴該略略一迴憶,腦子裏貌似對這名字沒啥印象,便道:“董校長曾雲有學生遠自陳留而來,品學兼優,所言便是卿麽?”


    董景道點點頭,那範宣卻說:“宣原本便行旅關中,為向文博先生請益,聽聞先生已入長安學校,擔任校長,這才報名就學——並非聞訊才從陳留趕來的。”


    裴該表示嘉勉地笑笑:“千裏求學,足見誠心。但不知卿求學所為者何,學成之後,又有何意願哪?”


    範宣始終籠袖拱手,略躬著腰,半垂著頭,儀態頗為恭敬,聽問便答:“先賢之經、聖人之教,明天地之大道、人心之所欲,豈可不學?其學無涯,即夕死亦可朝聞道,哪有什麽學成之後呢?宣唯願繼踵聖人之步伐,深究學理,而並無晉身之望。”我學習的目的隻是明理,不是為了做官啥的。


    裴該笑笑:“聞卿適才所言,略識其理,但隻見其一而不見其二。老莊之學,漢高、呂後,乃至文景皆用,漢未見衰也,可見其於治國,未必無用。唯今之人假談玄理,或以為無為而真能無不為,或欲因無用而保全其身,本無治國平天下之念,則即便口誦皆聖人之教,也必然是一般的虛妄。


    “孔子不避世,周遊列國;孟子不避世,說於齊、宋;荀子不避世,議兵於趙。則今之人誠能謀國而不惜身,即如諸賢終不能久仕,不能致某君堯舜,國家亦未必如此也。


    “至於卿所雲從祖宗成法,豈不聞荀子‘法後王’之言乎?再如祭祀,祭在國家,某任行台,又豈敢擅專啊?”


    裴該本來是想好好跟這學生說道說道的,但一則他對自己的口才信心不足……


    真要道黑為白,甚至指鹿為馬,其實簡單,他在羯營之時,議論便不輸張賓,遑論程、徐。但問題是相關士人已經成型的三觀,相關儒學,就不是那麽好跟人辯論的了,因為儒學其實重經驗而輕邏輯,你即便能逞口舌把別人辯得啞口無言,人不信服照樣不信服。王夷甫豈非善辯者乎?“信口雌黃”之譏流傳千載。


    裴該就施政之道,還在徐州的時候就跟卞壼辯論過,入長安又與梁芬、荀崧等人多次交鋒,那些還都是合作者,且更關注具體事務,尚且說不通,更何況跟一名年輕士人隔空放炮呢?有那精神頭和唾沫星子,還不如去“灌輸”麾下兵將,一張白紙,更方便描畫。


    二則,既然這範宣隻是一心鑽研學問,並沒有為官治國的欲望,那裴該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費口舌?


    於是隨便說了幾句,便一擺手,命範宣退下了。範宣既去,董景道就說了:“此子天資聰敏,好學不倦,入學時便已通曉四經,尤精三禮,其實我本意要招之做先生的。但其堅決不肯,要從我學經……本待期以一年,便舉薦給大司馬,然觀其誌,卻不欲為官,可惜啊……”


    那邊範宣才出去,便見有數名同學斂袂而來,遠遠地朝他行禮——範宣既通多經,就時常有同學前來請益,他無不耐心講解,且在很多學生看來,範生之見,比不少先生還要強……因而普遍對他都很敬重。


    範宣還了一禮,便問:“君等是來尋校長的麽?可稍待,大司馬方入,正在與董校長相談也。”


    學生們聞言,都不禁吃了一驚,隨即其中幾個雙眼一亮,急忙壓低聲音問道:“宣子可曾拜謁了大司馬?所見大司馬,何如人也?”


    範宣皺著眉頭,細細一想,最終隻迴答了四個字:“文質彬彬。”


    ——————————


    大司馬三軍諸將士,陸續將籍貫遷至關中——此事原本簡單,反正這年月的戶籍統計也很粗疏,且經喪亂,到處都是一筆糊塗賬——當然人各有誌,也有少部分並不肯從。


    不願意的多為中下層將士,或者安土重遷,或者掛念親族和祖宗墳墓,但更重要的是,他們並沒有新建進而光大家門的想法,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改籍啊?


    高層將領當中,則隻有兩人不肯,一個是陶侃,已經當麵跟大司馬解釋過了,還有一個,則是時在河東的甄隨。甄隨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擰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就問傳信人:“各軍、旅之帥、佐,好幾十人,都從了大都督所命,願意遷籍麽?”聽對方說唯陶士行不肯,甄隨就舒了一口氣,說:“既然如此,也請迴報大都督,感其好意,但甄某無此意願。”


    隨即笑笑,解釋說:“我是蠻子,還想要殺迴武陵,衣錦還鄉去的,又何必要改籍北方呢?”


    遷籍工作大致完成之後,裴該即遵守承諾,任命書記胡飛編纂《勳將錄》


    胡飛字子雲,安定人氏,身得五短身材,相貌醜陋,但筆頭甚為便給,尤擅作詩。裴該目前有近二十人的文書班子,首席自然是郭璞郭景純,但郭璞的文才固為一時冠冕,所有上奏,以及大部分文令,皆出其手,但他管理庶務的能力卻隻是中平罷了。因而裴該頗有以貌似顯得更精明些的胡飛執掌秘書諸事的意思,目前還在考察期。


    《勳將錄》編纂起來,自然比《姓氏誌》要簡單得多,根本不用董景道之類大儒出手,一後生足矣。因為與世家散布天下不同,所列諸將,全在大司馬軍中,於其家世,多數隻要叫過來問問情況就成,即便遠戍在外的,其個人和家庭狀況,也有很多渠道可以清楚打探;至於事跡就更容易,曆年來戰報、獎狀,抽出來照抄就行了。


    尤其《姓氏誌》務求精準,倘若就某家族源流、長輩官箴記錄有訛,難免貽笑大方;《勳將錄》則可肆意吹噓,理論上不會有誰會特意跳出來揪錯。


    因而胡子雲忙活了半個月,也就把這部書給編成了,上呈裴該觀覽,大致無錯,便命開版印製。書中先花四千多字詳述了裴該自從擊楫渡江、徐州成軍以來,在軍事上的豐功偉績,其後便開列有功之將——不過是依從《姓氏誌》的體例,以家族來統計的。


    第一家自然是鄱陽郡梟陽縣的陶氏,一句話先介紹了陶侃之父、吳將陶丹,然後簡述陶士行渡江前的戰績,再詳述其跟從大司馬之後的建樹;後列陶瞻,及其輔周訪、定漢中之功。


    列第二名的,則是平陽郡平陽縣的郭氏;第三是馮翊郡大荔縣的劉氏,其先劉某、劉某,務農而已,傳至劉央(即劉夜堂,諸將為重身份,都請裴該為其起字,劉夜堂幹脆即以本名為字,請裴該給他起了大號為“央”),初為驃騎大將軍祖逖舍人(其實是部曲),旋從大司馬,建號“厲風營”……


    第四為天門充縣的甄氏;第五是京兆藍田的陸氏(陸和);第六為河東聞喜裴氏——其實就是裴度、裴寂二人,皆為軍司馬。


    還有一位軍司馬胡焱,乃安定胡氏子弟,雅不願名入《勳將錄》,終也不便強人所難。


    接下去分別是:武威姑臧北宮(北宮純)、始平蒯城陸(陸衍)、北地富平王(王澤、王堂)、譙郡譙縣文(文朗終究還是不肯摘文俶之孫的帽子)、扶風雍縣謝(謝風)、京兆灞上高(高樂)、武威宣威羅(羅堯)、天水成紀李(李義雖出大族,也請求列名《勳將錄》,但籍貫不變)、扶風池陽董(董彪)、始平鄠縣熊(熊悌之)、新平漆縣莫(莫懷忠)……


    接下去則是東萊掖縣蘇(蘇峻既在青州,也暫無改籍之意)、馮翊夏陽周(周晉)、平陽襄陵劉(劉光),以及南安赤亭姚(姚弋仲),等等,基本上中尉以上,曩而括之,總計一百二十三家。


    凡入書之將吏,人手發一冊書,多數拱若珍寶,直接把書包裹整齊了,跟祖宗牌位擺在一起。而且諸將私下商議,都說《姓氏誌》才開列一百家世族,咱們這《勳將錄》竟還多了二十三家,真是光彩啊……隻是,為什麽瞧著這書雖比《百家姓》為厚,卻比《姓氏誌》要薄些呢?


    估計隻有陶士行,壓根兒就沒把這書當一迴事兒,隨手擲入書篋,都懶得翻看。


    ——————————


    裴該既取平陽,思得良吏守之,乃因陶侃、衛展等人的推薦,自洛陽召來越騎校尉劉璠,任之為平陽太守。


    劉璠是沛國相縣人,其父劉弘,本乃武帝司馬炎的少時好友,長成後又受張華器重,先守牧幽州,複轉任荊州,曾經擊斬張昌、悍拒陳敏,於惠帝永興三年拜為車騎將軍,旋即去世。作為能在《晉書》中與陶侃並傳的名將,裴該自然也久聞其名。


    不過其子劉璠的名氣就要弱得多了,雖曾一度得到司馬越的賞識,又繼承乃父新城郡公之爵,卻隻做到兩千石的順陽內史和越騎校尉而已。永嘉之亂,劉璠逃出洛陽城,四處輾轉,最終抵達關中,卻不為索綝等人所用,一直投閑置散。等到司馬鄴還洛,劉璠也隨之而徙,卻仍不得朝廷重用,越騎校尉的空頭銜一直掛了十好幾年,都沒能更進一步。


    衛展曾任南陽太守,是劉弘的下屬;陶侃則曾隨劉弘討陳敏,因為他跟陳敏既是同郡,又同歲舉吏,乃遭到普遍的懷疑和攻訐,唯劉弘不疑,反任陶士行為前鋒督護。故此二人皆德劉弘,便向裴該舉薦其子劉璠。


    劉璠既受命履任,裴該便使王澤暫署平陽、河東二郡軍事,而命甄隨返歸長安述職——姚弋仲仍統軍於平陽城內,輔佐劉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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