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此前跑了一趟洛陽,當然不會僅僅是為了推辭丞相之任和九錫之加,他也得為自家集團撈取足夠的好處,同時讓渡一部分好處給荀黨和祖黨,以維持朝廷的和睦。


    首先,他迫使朝廷下詔,正式承認了自己對河東、平陽二郡的掌控權,作為交換條件的則是青、徐。


    徐方雖然是裴該的起家根基,但自從關中初定,並取秦州後,其重要性就逐漸降低了。關鍵是距離太遠,中間又隔著祖氏掌控的兗、豫和司州,物資調送困難,也不可能再從徐州征兵募卒了。


    因此裴該承諾,可以逐步放開徐州的官吏任免權,讓渡一些職務給荀黨——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彭城郡守。


    彭城富產銅、鐵,裴該當年即利用彼處的銅礦,鑄造了不少“吉錢”,因之順利渡過了最為艱難的起步期,則此銅礦,自然是各方勢力全都垂涎覬覦的。但即便銅錢比較便於攜帶,千裏迢迢從徐州運到關中,仍屬靡費之舉;再加上裴該通過涼州張氏,開始從西來商賈手中搜集金銀,則對於銅錢的熱衷程度也開始下降了。


    關鍵是關中目前多建屯所,主要是“計劃經濟”,還真用不上太多的錢啊。


    但即便如此,礦產資源亦不可全操於人手,好在通過虞部掾柳習等人的勘察,已知夏陽、絳邑產鐵,解縣、聞喜有銅,長安驪山有銀,正打算秋後便即召集人手,進行大規模的開采。


    因而裴該答應召彭城相熊遠熊孝文入關,任職行台,而把彭城的礦產資源讓渡給荀氏黨羽。此舉不但可以拉攏荀黨,還可以壯大荀黨,以製約祖黨——雖說在裴該的意識裏,所謂祖黨,是指祖納和祖約,祖士稚則似並無結黨之意。


    因為荀黨純靠名望支撐,基本上就沒有什麽經濟和軍事實力,太平時節還則罷了,當此動亂之世,必屬隨風之草,左右偃伏。荀組之所以在裴、祖之間走鋼絲,先助倒李(容),複又倒祖(約),就是因為本身實力不足之故。那麽把幾個肥缺讓渡給荀黨,就很容易把他們拉到自己一邊兒來。


    卞壼的徐州刺史,暫時不可動,但裴該也承諾,一兩年後,可召卞望之入朝擔任尚書,或者同等重要的職務,從而把全州都奉獻給“朝廷”。但同時他也要求,朝廷在半年之內,重賞州淮海從事衛循,並加其官為淮海都督,使其掌控東海商運和鹽政,乃至海上軍事——淮南都督由大都督直轄。


    至於青州,則拿來跟祖逖做了交易——其實也不能說是交易,祖逖正當石勒,要求統一東方的軍事指揮權,裴該在考慮過利弊得失後,當即允準。此前不久,即已進郗鑒郗道徽為青州刺史,蘇峻蘇子高不再擔任城陽郡守,而專任青州都督。裴該答應,蘇峻的“公來營”仍舊從屬於大司馬三軍係統,但可直接受驃騎大將軍祖逖的調動。


    於此同時,裴該雖然推辭了對自家的重賞,卻以此前悍拒劉粲,以及其後收複河東、平陽為辭,要求朝廷嘉獎行台有功之臣,一口氣給自家文武將吏,要下來二十多個侯爵。郭默、劉夜堂、甄隨以下不少大老粗都得侯爵之封,個個樂得合不攏嘴。


    其中,原本的“厲風營右副督”董彪,也就此當上了“龍舒侯”——雖然本人並不清楚這龍舒縣麽,究竟在哪州哪郡……


    董彪乃河間人士,若按後世的分類法,屬於“富農”出身,天生高大魁偉,也練過幾天拳腳。冀州屢經戰火蔓燒之後,他存身不住,被迫攜妻帶兒,一路南逃到了長江北岸,旋為李矩李茂約招募為兵——屬於第一批徐州軍。


    董彪老實木訥,平常少言寡語,但不怕苦、不怕累,肯一板一眼地完成上官所交付的訓練任務,由此被劉夜堂看中,“厲風營”組建後,即被任命為右副督。此後跟隨裴該南征北戰,頗立功勳,此番封侯之賞,他排在了名單的第十位,還算比較靠前的。


    董彪若無大事,不會來麻煩裴該,不象甄隨整天跳得歡,或者文朗、謝風等輩,已然隱生溜須拍馬之才。故而他今晚來見裴該,卻又囁嚅著不敢明言,倒不禁勾起了裴該的好奇心來。反複追問之下,董彪才說:“還請大都督為末將向董老先生說情,請他勿拒末將於千裏之外……”


    ——————————


    裴軍將佐,除了陶侃、郭默等少數人外,泰半出身很低,連士族的門兒都摸不上。原本從軍之時,尋思能得溫飽,複一刀一槍,搏個督護出來,於願已足。但是隨著功勳積累,名位漸高——裴該才執政便賜諸將將軍號,甚至還有加郡守銜的——人心的欲望也難免逐漸膨脹。此番諸將多得侯爵之封,私下裏商議,就說也不知道咱這侯能不能傳承下去,即能傳承,子弟憑此出身,能得幾品啊?


    郭思道當頭就是一盆涼水澆下,說汝等休想!“汝等但知大都督所賜品,而不知朝廷授官之例,高品皆由世家做,我等寒門,入仕能得八九品,已屬難得。因官品皆由中正品而來,中正品評操於士人之手,汝等皆不學,今雖識得幾個字,可能通一經否?即便入評,中正亦必給下下!”


    謝風就指董彪,說:“老董之子已然十二,恐是來不及了,我等尚未有子,若得子,使其就學,將來可能評得高些麽?”


    郭默搖頭道:“除非學成大儒,起碼一州知名,否則中正品評,要看家世,汝等一代為侯,誰會放在眼中啊?”


    文朗說家世我有啊——“吾乃文次騫(文鴦)之孫也!”是真是假,隻有他自家心裏清楚,但估摸著文家都已經死絕了,無可對證。


    郭默笑道:“是否文次蹇之孫,誰肯認汝,暫且不論。文氏本出譙郡,譙亦顯姓無數,哪裏輪得到一家滅門之族啊?”


    文朗聞言,不禁氣沮。還是旁邊兒的王澤比較有頭腦——主要他出身相對高一點兒,本是下邳郡內鄉紳——突出奇思妙想:“倘若我等去找大族攀附,請其允我等聯宗,是否將來子弟可得高評呢?”


    郭默聞言,不禁雙眼一亮,連連點頭:“卿言大是有理,此策可行。”他心說我是河內懷縣人,出身寒門,但平陽不就有個名門郭氏嗎?倘若能夠與之聯宗,老子的身價也就高啦——《姓氏誌》中,太原郭可是排在前五十名以內哪!


    於是諸將急尋《百家姓》來——《姓氏誌》太深奧了,翻檢起來不方便——逐一尋找與自家相同的姓氏。然後劉夜堂找到了中山劉……可惜劉琨已然逃到遼東去了,肯定聯絡不上;周晉找到了汝南周,尋思請人寫信去漢中央告周訪;陸和、陸衍找到了吳郡陸,惜乎太遠,溝通不易;王澤、王堂找到太原王和琅琊王,但兩家家門都實在太高了,不便攀附……他們哥兒倆幹脆自己先聯了宗了,此後便以兄弟相稱。


    最後發現最方便的,反倒是一直沒開口說話的董彪,因為裴該特意把弘農董氏哄抬起來,而董景道老先生就正在長安城內做“校長”呢。於是慫恿董彪,你先去央告董老先生,給咱們開一個好頭,做個榜樣吧。


    董彪原本對此事並不熱心,但架不住同僚一再催促,也覺得若辦不下此事來,多少有些丟臉。再者說了,既長子年已十二,現求學也來不及了,則若能攀附董老先生之名,將來出仕時起步高一些,也未免不是一樁好事啊。


    就此寫了名刺,請求拜謁董老先生,然而卻被董景道打了迴票,連麵都不肯見。董彪三顧文博大師於學校之中——老先生一門心思都撲在教學上,幹脆就住在學校裏了——卻三顧皆不得見。董景道隻是命人迴複說,我等文武殊途,實在沒有麵會的必要,有事兒你寫信來吧。


    董彪無奈之下,隻得請人寫成一封書信,備述其事,傳遞給董景道。然而董景道卻原信奉還,隻批了兩個字——“不通”。於是董彪去找到了郭璞——如今幕府之中,論學問定然以郭景純為第一啊,他若能為我做書,董先生還能再說“不通”麽?但郭景純在聽說了來意後,卻苦笑搖頭,說:“文博先生之名,豈是將軍可以攀附得上的?還請打消此念,不必去撞南牆……”


    郭默等人兩天一問,你跟董老先生聯宗之事,究竟談得怎麽樣啦?董彪萬般無奈,這才隻好來打擾裴該,請裴該幫忙跟董景道說說好話——“允與不允,還望親見董先生,聆聽教誨,否則……也無法向同僚們交待啊。”


    裴該聽了董彪的講述,多少有些感到意外;但細一琢磨,這些武夫既立功,複望名,更欲大其家門,蔭及子孫,也在情理之中啊。隻是欲與大族聯宗,此事甚為不易也。


    這年月並不如後世那般文貴武賤,但門戶之別卻已經相當嚴重了,自家諸將大多出身寒微,是必然不被世家放在眼中的,即便做到國家上將,仍會被人瞧不起。別的先不說,自家與祖逖斂袂北上,但梁芬乃至荀組等人卻都明顯傾向於自己,為什麽?還不是因為裴氏尊貴而祖氏寒微之故麽?


    即便自己編纂《姓氏誌》,特意哄抬了某些家族的名聲,但通過裴詵等人調查所得,關中世家對於關西新貴,仍然多數白眼相向。世族尚且如此,遑論一批不學的武人?


    他不禁由此想起一樁事來:在原本曆史上,郭默做到後將軍、屯騎校尉的高位,往見平南將軍劉胤,而劉胤的參佐張滿竟敢光著膀子跟郭默相見,其輕視郭默一致於此!此事直接導致了郭默後來火並劉胤,繼而為陶侃所剿滅。


    張是大姓,分布很廣,但在這魏晉之際,並無顯姓,即便張華張茂先做到壯武郡公,範陽張氏仍舊屬於三流家族;至於劉胤劉承胤,東萊掖縣人也,也不過二流家族吊車尾的。就這麽兩個貨,便敢欺侮朝廷重將,郭默尚且如此,自家麾下多半出身還不如郭默,又怎麽可能輕易得到士人的認同呢?


    董景道終究是世之大儒,又被自己把家世炒到了前五十名,則他怎麽可能瞧得起董彪哪?別說董彪了,恐怕即便隴西董氏這種地方豪族遣人往謁,老先生也是懶得見的。


    說不定董景道在董彪書信上批複“不通”二字,不是說文辭不通,是說此事不通——我念你為大司馬麾下重將,給你麵子,不說明白了,你還是趕緊打消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吧!


    眼看大都督撚須沉吟,良久不語,董彪不禁有些慌了,忙道:“倘若此事為難,便當末將未曾說過……”


    裴該擺擺手,說:“此事確乎為難,但卿等既為我之重將,自當籌謀良策,以解卿等之憂。且容我籌思一二日,必予卿等答複。”說完這句話,想了一想,又道:“卿等所欲,不過高其家門,蔭及子孫而已——聞卿子年已十二,我還未曾見過,明日可帶來見吾。”


    董彪忙道:“犬子頑劣,深恐衝撞了大都督……既是大都督欲見,臣明日領他來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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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董彪之後,裴該便直奔書齋而來。還沒進門,先見到貓兒等在門首,說:“夫人請郎君歸寢,今宵不必再睡書齋。”裴該便問:“夫人身體如何?”貓兒答道:“隻是厭食、欲嘔——小郎君比之大公子,更不安穩。”


    荀灌娘已經懷孕五個多月了,肚皮漸顯,而且她果如裴該所言,去洛陽把老娘接了過來。母女二人每日依偎在一起,讓裴該覺得很不方便。再加上此際也不便解決生理問題,於是時常借口公務繁忙,宿於書齋——就讓他們娘兒倆一起睡得了。


    荀灌娘也理解丈夫的難處,但仍然希望丈夫能夠常伴身邊。本來今天就說好了丈母別居,夫妻倆一起用了晚膳,再一起歸內就寢的,誰想王貢突然間到來,跟裴該一直說到吃飯的點兒……荀灌娘因此特遣貓兒來書齋門前堵人——飯不一起吃,覺總得一起睡吧?


    裴該一想也好,我正在琢磨董彪等人之事,不知不覺,本能地就走來了書齋……不如去跟夫人聊聊吧,以荀氏之智,即便在孕中,說不定也能給出點兒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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