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達雖然不再受劉曜信重,但作為幕府屬吏,也得以跟隨北遁,遂在西平城上聽得劉光的聲音,便即探出頭來搭話……


    當下對劉光解釋,劉丹是在去年秋季病逝的,就埋在了高奴。隨即勸說道:“劉將軍與某相同,鹹出匈奴左部,又曾與大司馬約同父子,雖因國事衰敗,不得已而降晉,難道便不念絲毫故人情分麽?我等即將遠颺,為劉氏與匈奴保留一脈,又何必緊迫不舍呢?”


    劉光聞言,心中也不禁泛起了一絲悲愴之意……但他絕不能表露出來,終究身後那些騎兵,絕大多數都是晉人,並沒有幾個當日跟隨自己一起投降的胡卒啊。於是怒斥道:“我乃中國人也,豈甘再居胡虜?劉氏不滅,中國終不得安,我奉大都督將令,必要將汝等一並掃除,以靜穢氛!”


    陳元達道:“今天下能脅逼晉國者,唯有河北石趙,劉氏何足為論?汝家裴文約此來,專為謀奪平陽,而非諸劉首級。今我等既去,平陽有若裸身,汝等可予取予求,汝欲建功,何以不向平陽,反來逐我啊?


    “規勸將軍,我等隻是在西平城內暫歇,待天明後將更遠颺,不再為汝晉之患。將軍若緊逼,城中尚有萬數漢軍,倘若拚死殺出,試問將軍可有勝算否?即便劉氏殄滅,將軍既埋骨疆場,與汝又有何益啊?不如暫退,歸告裴文約,且取平陽,並警惕石趙。一旦石趙殄滅,中原底定,即二三獄卒可縛諸劉,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劉光聽了,不禁猶豫,於是轉過身去,詢問部下道:“汝等以為如何?”


    話音未落,忽聽身後“喀喇”一聲,隨即馬蹄聲響起。


    劉光心道不好,急忙轉身揮刀。


    他方才與陳元達對話,這西平城雖然很小,與普通村鎮、塢堡差相仿佛,城牆也低矮,終究一個在城上,一個在城下,城內還擠進了那麽多人去,難免聲音嘈雜,劉光為了聽清話語,不自覺地便越走越近。當然啦,他也始終提防著城上胡兵射箭,不過黑夜之中,估計沒啥準頭……


    誰想到就趁著他似為陳元達說服,才一迴頭的機會,城門猛然間扯開一線,隨即一騎疾突而出。劉光本能地橫刀格擋,對方瞬間已至麵前,一矛刺來,力氣大得驚人,劉光竟然格架不住,矛尖正中其胸,不禁大叫一聲,撞下馬來。


    臨被創之前,借著黯淡月光,隱約識得——特麽的這不是平先麽?!


    平先本欲率軍出城,去驅散晉騎,卻因陳元達先登了城,與對方搭話,乃不便擅行。但他命人借著人語掩蓋聲息,悄悄地將城門拉開一道縫隙,定睛觀察晉騎的動向。眼見劉光似無防備,竟然還敢轉頭,當下再也按捺不住了,便即馳突而出,一矛建功。


    晉騎見狀,急忙衝上來遮護。平先本欲複一矛,取了劉光的性命,但這一矛還沒來得及紮下去,便被迫抽迴,格擋來招。三名晉騎來得最快,人皆長矛,圍戰平先,卻被平先將這條奪自甄隨的鐵矛揮舞起來,眨眼之間,一矛一個,將三騎盡皆捅翻。


    但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其餘晉騎已將劉光搶走,隨即發一聲喊,掉頭便跑——主將生死不知,哪兒還敢繼續跟城下停留啊。黑夜之中,平先卻也不敢追擊,於是冷笑一聲,撥馬而迴。


    陳元達見狀,即下城去稟報劉曜,並且建議說:“劉光雖退,晉人仍將追來,明公當奉天子急行,倘若遲緩,必為晉人所俘!”


    劉曜深以為然,於是不待天明,便又保著劉恆等人離開西平,匆匆急走而去了。


    ——————————


    部下救醒劉光——還好未死——劉光遣人急報裴該。信使至時,裴該已然攻入了平陽城,正在進行激烈的街巷戰。


    且說王騰、唿延實二將率軍往襲晉營,但因為所部並非精銳,良莠不齊,導致尚未近壘,即被晉兵發現,隨即一派箭雨激射出來,當場甩下十數具屍體,便即狼狽後退。二將勒束部眾,尚且逡巡不去——他們還盼著劉曜領兵來接應哪。


    劉曜當時說得好好的,如今生死一線,唯有發動夜襲,重挫晉寇,才能避免他們明日洶湧而來攻城。可是兵卒士氣靡沮,實在挑不出多少能夠執行夜襲任務的人來啊。為今之計,二卿且為我先率大部去攻晉壘,以吸引晉人,而我將率餘部從旁門潛出,趁著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你們身上的機會,嚐試側翼突擊……


    結果左等不見劉曜出城,右等不見劉曜側擊,當麵的晉人反倒開始編組兵馬,似有開壁殺出的跡象了。二將正在惶急,忽聽對麵晉人齊聲大叫道:“劉曜已自北門出,開城而遠遁矣!汝等皆為所棄,尚欲為劉氏殉死不成麽?!”


    隨即一聲鼓響,營門打開,無數晉兵列隊而出。胡軍既知為劉曜所棄,稍一接觸,便即徹底崩潰,黑夜中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跑,多數都跪地請降,做了俘虜。唿延實當即為部下扯下馬來,綁縛著以迎晉軍;王騰見勢不妙,倉惶而走,僅僅數日,便被晉騎追及,圍於山上,於是他怒罵劉曜後自剄而死。


    晉軍趁機披著夜色來攻平陽。城內兵馬幾乎半數跟隨二將出陣,三成跟著劉曜北走,剩下那些,膽氣既喪,又無統屬,其中的晉人便臨陣倒戈,打開了城門——晉軍乃一湧而入。


    隨即展開了激烈的巷戰。


    因為晉胡之間,仇深似海,則胡人多數都擔心晉兵入城之後,將會不分良莠,展開殘酷的大屠殺——因為他們當初在洛陽、長安就是那麽幹的,難免以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


    別部晉軍也就罷了,裴軍中軍律森嚴,向來嚴禁屠城。甄隨等將也曾經表示過異議,說:“大都督仁愛,寬以待晉人,也就罷了,如何連逆胡都殺不得啊?且攻城之時,折損必重,兵將各懷忿意,若不使彼等屠城發泄,以盛血氣之勇,恐怕不能久馭啊。”


    裴該對此的解釋是:


    “戰陣之上,袍澤殞難,兵將自生忿意,但可將忿意發泄於敵軍頭上,如何使其屠戮城內士人、百姓?古語雲:‘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凡人身懷利器,殺心自起,為將者當導其以殺心禦寇、止侵、鎮國、護民,而不可使其肆意屠戮。若使屠城,誰還管是晉人是胡人啊?若使屠城,士卒殺意彌盛,日後反倒更難駕馭了。”


    一支隻知道殺戮的軍隊,士兵們都堅信隻要兵刃在手,無不披靡,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怎麽用軍法、軍律去約束他們呢?而缺乏約束的軍隊,將來還怎麽可能保證打勝仗?


    自古以來,屠城之事屢見不鮮,但其實主要目的不是為了讓士卒發泄憤恨,而是為了便其搶掠。因為很多封建軍隊,對於底層的士卒都供奉不足,小兵經常被欠著薪餉,甚至半餓著肚子,即被驅策上陣,那麽倘若不在破城時允其殺戮,從而也允其劫掠,他們還有什麽動力繼續跟著你幹?


    城中財貨,其實是吊在士兵眼前的一根胡蘿卜,將領別無他法鼓舞士氣,才隻能出此下策。這樣的軍隊,純靠殺戮和搶掠來維持士氣,則一旦遭遇挫折,必然輕易潰散。自漢末三國以來,史書中經常會有成千上萬大軍為精銳所襲,瞬間崩盤的記載,原因即在於此。


    裴該不打算延續這種惡性的將兵法,他希望自己麾下的大司馬三軍,即便練不成人民子弟兵,甚至做不成“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掠”的嶽家軍,也必須要比同時期的那些暴卒強上一個層次。故而裴軍的軍律中,是嚴禁在破城之後肆意屠殺,或者擅入民家的,唯有遭到襲擊或者抵抗——起碼是嚴重懷疑對方藏械,圖謀不軌——才準反擊。


    因而晉軍進城,原本隻是控製街巷、官署,搜捕胡漢官吏、兵將而已,但很快便遭遇到了有組織的抵抗,那自然不能“打不還手”,而必須要反擊迴去了。


    胡人中有不少出於仇恨或者疑慮,或者欲為胡漢盡忠殉死,乃與晉軍相鬥,但終究屬於很小一部分,而且勢單力孤,不成氣候。能夠聚眾以抗晉軍的,主要都是劉聰諸子,那些王爺們。


    劉聰既死,劉曜扶保劉恆登基,就把諸王都軟禁了起來。隨即他出城遁逃,帶上了劉恆那些未成年的兄弟們——大的不過十三四,小的也就四五歲,基本上自從劉聰酗酒爛醉之後,就沒再生過兒子了——至於成年諸王,慮其難製,一概不帶。


    於是劉翼、劉悝、劉驥等人,就隻好召集家仆,分授武器,以抗晉人——因為他們知道,即便裴該再如何仁德,能夠放過絕大多數胡人,也是絕對不會放過皇漢諸王的,或者一時不得死,將來檻送洛陽,仍難免餐那項上一刀。與其受辱,還不如拚死一搏,說不定有機會突出城去,逃得生路……


    裴該進城之後,郭默前來稟報此事,裴該便道:“凡劉淵、劉聰諸子,及彼等近支,一概不必留,取首級來歸獻天子即可。”


    郭默得命,喜孜孜地拱手而去。


    於是加強了對諸王的攻殺,最終沒有一個人能夠逃出平陽城,斬獲彼等及黨羽首級六百餘顆,撿選出諸王、侯,以及王子、侯子等首共九十九級,醃漬了盛入木匣,以待奏捷。


    到了天色大明的時候,已然徹底鎮定了平陽城,抄掠宮室,盡獲劉聰宮人——劉恆尚小,還沒有妻妾。這是基於劉曜對劉聰的憤恨,所以劉聰諸妻,他一個都不帶走,就連通知都不肯通知一聲。


    裴該即命將劉聰皇後、嬪妃及諸王侯妃等百餘人,以及胡漢重臣三百餘人,一並檻送洛陽。普通官吏暫且拘押,待逐一甄別後,再看是殺是囚,也說不定直接釋放甚至留用;至於所破家門的其他女眷,也先拘押,將來好分與麾下將兵為妻。


    其實當劉聰諸後,什麽靳氏、樊氏、王氏、宣氏等等,被蓬頭垢麵、衣衫不整地押至麵前之時,裴該聽得群雌哀哭之聲,也不禁微微歎息,麵露不忍之色,乃自言自語地道:“此亦可憐人也。”按其本意,深宮之中,女子本無罪過,直接放了或者許於他人皆可,但問題身為晉臣,此事不可擅專,還必須得押去洛陽,交給司馬鄴處置。


    咱中國人是講君臣之禮的,不能跟胡寇似的,劉曜擄得晉惠帝羊皇後,竟然隱瞞不報,自己就收用了……


    隨即前出騎兵輿迴劉光,並且稟報說,劉曜等人又連夜離開西平,繼續向西北方向遁去了。甄隨大叫可惜,裴該卻麵色如常——可惜自然是可惜的,但胡虜宵遁,我急忙喚起熟睡的兵將來奪平陽,尚且廝殺半夜,哪兒還有餘力往追呢?便問郭默等將:“卿等以為,劉曜欲逃往何處去啊?”


    郭默揣測說:“既向西北方向,想來不是蒲子,便是狐讘了……”這兩個都是平陽郡西北部的縣。裴該搖頭道:“或於彼處暫息。然而我若急進,四日可至,則退守二縣,何如固守平陽?”劉曜拋棄了一多半的人力,就為了舍大城而就小邑?這沒道理呀。


    “且其地近於西河,而西河泰半已為石虎所據,難道劉曜欲往投石虎不成麽?彼若有此心,何以昔日不肯開平陽城以納羯軍呢?”


    郭璞猶猶豫豫地說道:“難道……彼欲逃歸高奴去?”


    這倒是很有可能的,終究劉曜自從在大荔城下戰敗,便即遁往高奴,在彼處頗積聚了一段時日,然後才渡過采桑津,進兵平陽——高奴算是他的老窩啊。裴該就此冷笑道:“彼若歸高奴,是自蹈死地也!”便命姚弋仲,率一部兵馬前往采桑津——就在平陽城正西麵——以防劉曜經此西躥。


    很快分兵四向,旬日之間,先後收複了平陽北部各縣,但可惜永安、楊縣基本上已被羯軍搶掠一空,縣城裏別說活人了,連活狗都找不出幾條來。更可惜始終探聽不到劉淵遺骨究竟埋藏何處,裴該隻得命郭誦前往永光陵,踏平其地上建築,再把劉淵的棺槨給掘出來——先勿打開,別管是不是空的,直接裝車運往洛陽去。


    (第九卷“烽火起雲間”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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