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虎還是有點兒拿不定主意,但也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於是當即命書記草擬上奏,去向李雄表忠心,同時請求楊堅頭道:“君在武都,必然尚有同族、黨羽,可肯為我潛歸,暗中煽動,以牽絆晉軍啊?倘若晉軍東、北兩道來攻,實不易禦,若是北道進軍稍稍遲緩一些,倒有一線勝機。”


    楊堅頭聞言大驚——人正通緝他呢,他哪兒敢再返迴武都老家去啊——反複推辭,楊虎隻是堅請。楊堅頭估摸著,倘若自己始終不肯從命,說不定楊虎會起殺心……隻得暫時應允下來。


    於是便帶著十數名親隨離開南鄭,可是往北走了不到二十裏地,卻又突然間轉道南下,打馬趕赴成都。他心說楊虎你不讓老子活,老子也不能讓你好受嘍!我此去成都,謁見成主,就說楊虎有欲降晉人之意,派我到武都去是打算聯絡裴該的哪。


    匆匆數日,行至涪縣附近,迎麵便撞上了成都派出來,前往漢中宣詔的使團,天使正是司徒王達。楊堅頭當即拜見王達,極言楊虎欲反,打算聯絡晉人,獻出漢中。王達聽著,隻是微笑不語,一直等楊堅頭說得唇幹舌燥,車軲轆話也不好意思再重複了,這才一拍幾案,喝令道:“與我拿下!”


    隨即王達便綁著楊堅頭到南鄭來見楊虎,先宣讀詔書,表示成主並無懷疑楊虎的忠誠之意,並加楊虎平北將軍號,封南鄭侯,要他與李班一起抵禦晉人來犯,然後又提起了楊堅頭之事。


    楊虎計算時日,自己的奏表尚未抵達成都,則成主這份詔書,是在自己還沒表態的前提下就主動發出來的,不禁動容。他跪拜在地,朝南叩頭,說:“陛下如此信臣,厚待臣,臣若起二心,哪還有麵目立於天地之間啊?”隨即聽說楊堅頭之事,不禁勃然大怒,對王達說:“我與陛下,君臣相得,本無齟齬,全是這些小人作祟,進讒陷害,才使陛下有疑我之意!”


    就此下令,將楊堅頭及其黨羽盡數斬殺,陳屍於南鄭街頭,然後請王達多跑一趟,幫他去聯絡征南將軍李班。


    李班字世文,乃是李雄次兄李蕩第四子,謙遜博雅,敬賢好儒,在氐酋李氏之中仿佛一個異類,但也正因為如此,深得李雄的寶愛,李雄常說欲安蜀中,與民休息,以待天下之變,非李班不可也。在原本曆史上,李雄就竟然放棄自己十多個兒子,立李班為太子,然後李班在叔父薨逝後沒多久,就在靈前被心懷恨意的堂弟們給謀殺了……


    李班本為攻取漢中,奉命率諸將進駐巴西。巴西太守李壽,字武考,位前將軍,乃是李驤之子,也就是李班的從叔,他的性格、愛好,與李班非常接近,故而叔侄二人相處和睦,日夕積糧練兵,以待令下,便將北進。


    誰想到成都發來了詔書,不讓他們去打漢中楊虎,倒要指向巴東。李班尚且疑惑,李壽就說了:“前聞晉人有兩道侵我之意,當此時也,漢中、三巴,必須一體禦敵,不可再起齟齬,我料天子必有詔向漢中,撫慰楊虎,免其生變。倘若楊虎遣人相請,我等方可入漢增援,否則絕不可北進一步,以防楊虎生疑,反而投向晉人。


    “至於進取巴東——荊、梁間險要之地,都在巴東,若不先取,晉人將可順利入平,我難免腹背受敵。若能攻取南浦、朐?,則我與敵共險,或能禦之於國門之外;倘若進軍順利,全取巴東,則如同關閉側門,晉人將無能為也。”


    李班道:“晉人兩道來侵,我等不可全離巴西,巴東之役,怕是要有勞叔父了。”


    李壽笑道:“我國之事,我家之事,自當親曆戎行,何言有勞啊?”於是便率張寶、樂次二將,率軍五千,去攻巴東。


    成軍逾山走險,促出不意,很快便輕取了漢豐、南浦二縣。晉朝巴東太守楊謙聞報,急忙遣軍往迎,卻被李壽擊敗,繼而成軍又趁勝拿下了朐?。楊謙招募青壯,固守郡治魚腹,同時與監軍毌丘奧商議,但這兩個雖統郡內軍事,其實全是文吏,對於打仗幾乎一竅不通,籌劃良久,拿不出什麽對策來,隻得遣使去向周訪告急。


    周訪正在忙著進取漢中呢,哪有餘暇去管巴東之事?而且這長江一路,不是該王處仲負責麽?便將使者又打發去了彭澤。使者考慮到山水迢遞,路途遙遠,估計沒等我走到彭澤,魚腹那兒黃花菜都涼了,隻得黯然歸返,向楊、丘二人複命。楊謙大恐道:“周士達竟然不相援救,而氐軍已至城下,這可如何是好啊?”


    毌丘奧說:“魚腹雖險,兵卒卻少,勢難久守……”他們倆赴任巴東都已經七八年了,原本周邊還算太平,但逐漸的,西方諸郡皆為成漢所奪,就連漢中都莫名其妙地丟掉了,而東方諸郡流賊縱橫,相當長時間內隔絕了荊、梁之間的通道,巴東郡就仿佛一個被父母拋棄了的孤兒一般,靠著自己撿點兒爛菜葉子,勉強才存活到今日……如今終於有強梁欺負上門來了,自家大人雖然已通消息,卻不肯來救,這可該怎麽辦才好啊!


    因而毌丘奧提議,咱們不如棄城而逃吧。楊謙苦著臉說:“曩昔朝廷為胡寇所逼,朝不保夕,各地牧守多有逃亡者,自然法不責眾。但如今洛陽、長安克複,朝廷有振作之意,則我等若棄守而逃,依律當斬哪……”


    毌丘奧道:“梁州郡縣,多陷賊手,唯我等護守巴東數年,總有勞績。今賊軍進逼,周士達卻不肯救,其曲在彼啊,或可稍稍除我等罪愆……”想了一想,又說:“不如我等北向長安,在裴大司馬駕前哭訴,極言周士達之罪……”


    楊謙詫異地問道:“既欲狀告周士達,當向洛陽,何以卻往長安去啊?”


    毌丘奧道:“貴我兩家,皆已破敗,無人可恃,若向洛陽,請誰相通啊?而我與裴大司馬終屬同鄉,舊曾有交,或肯看在先人麵上,寬恕我等,亦未可知。”


    毌丘奧老家在河東聞喜,毌丘家族與裴氏家族,於漢、魏之際相互扶持,甚至通婚姻,關係相當不錯。其後毌丘儉謀反,舉族被誅,但沒給殺幹淨,其弟毌丘秀南逃入吳,而毌丘儉的次子毌丘宗原本就在東吳做人質。等到晉滅吳之時,毌丘秀已死,毌丘宗降晉為零陵太守——毌丘奧就是毌丘宗之子。


    楊謙說你們祖父一輩兒的交情,放諸今日,估計沒啥蛋用,堅決不肯棄城。可是隨即李雄就對魚腹城展開了猛攻,楊謙上城護守,硬扛了兩天,終於扛不住了——更重要的,差點兒把膽子給嚇破了——被迫重新審視毌丘奧的建議,二人乃率親信部曲放棄城池,落荒而逃。


    李壽不到二十天便全得巴東,消息傳至成都,李雄大喜,即進李壽為征東將軍。


    ——————————


    其實李壽攻打魚腹的時候,周訪已經動兵了,他命女婿陶瞻留守襄陽,自率七千兵馬,用沔水助運糧草,挺進到了荊州最西部的安康縣。楊虎進屯黃金、石泉,而請李班率部自巴西前來,駐紮在南麵的西鄉縣,與晉軍遙相對峙。


    漢代的漢中郡範圍很廣,四圍崇山,包夾著肥沃的漢中盆地,其易守難攻之處,更超過了蜀地。但至漢末,曹操既得漢中,顧慮難治,乃分其東部土地為西城、上庸、房陵三郡,改隸荊州;其後劉備入漢中,複遣孟達、劉封攻取三郡,旋因關羽敗亡,加之孟、劉又不和睦,孟達乃逐劉封而降曹;曹丕篡漢後,一度合三郡為新城郡,任命孟達為新城太守,旋又重新析分,但改西城為魏興,房陵為新城。


    入晉之後,政區沿革不變——裴該看地圖的時候就迷糊啊,既代魏禪,幹嘛還要留著“魏興”的名字呢?幹嘛不給改成“晉興”?司馬家在虛名上倒是不怎麽講究——這就等於扒去了漢中郡的東麵牆垣。因為從安康前出,不到百裏外便是要隘石泉,過了石泉繼續向西,山勢逐漸低矮、平緩,不過一百五十裏,就能進入漢中盆地的最東端。則敵軍一旦入平,漢中無可堅守。


    不過當初曹魏在魏興等三郡的統治是相當薄弱的,不但長時間為孟達所割據,而且南麵就是東吳轄地,容易遭受側擊,因此不敢由此西進,攻取漢中,隻能反複嚐試從北道打。北道更加難走,魏延、王平等乃依《周易》“重門”之義,設置重重關卡,構築堅厚的戰略縱深,即便百戰精銳,遭到反複攔阻、層層削弱,待其入平,都已經疲憊不堪,難以再戰了。


    如今的形勢,於魏時又不相同,無論東、北兩道,漢中的防守都要薄弱得多。北道是因為武都郡已入晉人掌控,東道則是周訪久駐荊襄,於入漢的道路相當熟稔。故此楊虎才不得不再次跟成漢政權攜起手來,並且允許李班率軍進駐西鄉——實話說,倘若李班突起歹意,可以派別軍北上,阻止楊虎迴援,然後主力直下南鄭。


    當然啦,如此一來,楊虎必率全軍降晉,並引晉人入平,李班後麵的棋就很不好走了。成漢君臣倒也明智,李雄反複嚴令李班不得妄為,並命王達留下,以監巴西軍。


    而就李班本人而言,他也是不會輕易背盟的。李班為人寬厚,抑且輕信,幾無防人之意——在原本曆史上,他就是因為這個弱點,才莫名其妙地丟了性命。


    且說周訪暫時停留在安康,一方麵休整士卒、屯積糧秣,一方麵遣使去勸說楊虎投降。若在十天半月之前,估計楊虎很有可能倒戈,但如今他與成都之間的嫌隙已然彌縫,又才剛指天發誓不背成主,自然不可能未戰先降。於是迴書給周訪,說我正嚴陣以待君來,絕無獻納漢中之意。


    周訪見楊虎不肯降,便即率軍離開安康,指向石泉。石泉要隘在崇山之間,地勢相當險要,但堡壘規模很小,隻能進駐七八百人。周訪率部抵近查看,迴來後召集眾將,說:“山道險狹,大軍無用,唯吾麾下勇壯八百,可破此壘——要在擇一有進無退、不懼生死之勇將,方可成功。”


    話音才落,老將朱伺便即出列請令。周訪搖搖頭:“仲文年事已高,這般親冒矢石之事,還是交於少年人吧。”朱伺答道:“明公深知梁土不易攻,而仍肯受朝廷詔命,率大軍來,難道始終坐鎮於後,不肯親冒矢石麽?我論年歲,雖較明公尚長數齡,難道便不如少年人?!”


    朱伺朱仲文是安陸人氏,少年時為吳國牙門將陶丹給使,有勇略,但不讀書。入晉後曾從討張昌、陳敏、陳聲等,積功而為廣威將軍。在原本的曆史上,他從陶侃征杜曾,杜曾未滅,陶侃即被王敦排擠去了廣州,朱伺改隸王敦從弟王廙。杜曾勢蹙,請討第五猗於襄陽,王廙欲追,朱伺極言有詐,王廙卻不肯聽從。旋即杜曾果然急馳而迴,朱伺悍拒之於楊口壘,身負重傷,不久後死於甑山。


    不過在這條時間線上,因為裴該插了一腳,先擒第五猗於襄陽,導致老將朱伺的人生軌跡也有所改變,不但未死,反而跟著周訪,徹底平定了杜曾之亂。他今年已經六十五歲了,然而勇氣毫無稍減,在周訪麵前反複請戰。


    周訪無耐,隻得派朱伺上陣,猛攻石泉。朱仲文親自提刀上陣,率領精兵登山攻壘,壘上亂箭齊發,他連中四矢,兀自不退。最終在朱伺的奮戰下,晉軍僅僅花費了半天的時間,便即攻入石泉,但朱伺亦因傷重,在勝利後直接被輿迴了周訪大營。


    ——終究歲數擺在那兒呢,年輕時候身中數矢,隻當撓癢,年歲大了,氣血已衰,卻禁受不住較大分量的失血啦。


    十日後,朱伺死於軍中,周訪上奏洛陽,追封朱伺為鎮南將軍,封新康侯。


    石泉告破,楊虎救援不及,隻得退守黃金,然而黃金的地勢遠不如石泉,能否守得住,他心裏實在沒底,隻得反複向李班請援。當此之時,突然又有傳報,說武都有使者前來,已至南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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