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晉軍即將兩道來攻蜀地的消息,成主李雄召集重臣商議——但是特意沒叫丞相範賁——其兄、太保李始就直截了當地建議說:咱們不如還是降了吧。


    李始勸說道:“我家本是晉民,先父因年荒而暫徙於蜀,為酷吏所逼,不得不起而一搏。則能安居蜀中,裂土分王,已屬非份,豈能再僭稱帝號呢?賢弟不過昔日為範某慫恿,又見晉勢不振,恐為胡羯奄有天下,不得已而暫居尊位罷了。如今形勢丕變,晉頹而複振,則隻有北麵事之,我家方可保安。”


    李雄聞言,手撚胡須,沉吟不語。


    其實李雄這人最初的野心,還不是很大,本為掌握兵權的表兄弟李離、李國兄弟所慫恿,才在攻陷成都之後,僭號稱王。然後他去拉攏範長生,表示願意尊其為君,範長生卻說:“推步大元五行,大會甲子,獨鍾於李,非吾節也。”轉過頭來,唆使李雄稱帝。


    在原本曆史上,東晉建立以後,涼州牧張駿曾經遣使蜀中,奉勸李雄去尊號,為晉藩,李雄就說了:“我不過為士大夫所推戴,其實本無心為帝王也。進思為晉室元功之臣,退思共為守籓之將,掃除氛埃,以康帝宇。而晉室陵遲,德聲不振,吾引領東望,有年月矣……”


    當時無論東晉還是張駿,基本上都威脅不到他,則他肯做這般表態,必非純然虛語。


    隻是其後瞧著東晉實在提不起來,李雄的態度才開始有所轉變,雖仍遣使朝貢,卻要與晉室平分天下。等到張駿為了通過蜀地聯絡建康,被迫假意向李雄稱臣,李雄大喜,還對使者張淳說:“貴主英名蓋世,土險兵強,何不自稱帝一方?”張淳說我主隻欲輔弼晉室,成就桓文之業,哪兒有那種無道的野心哪?


    李雄因此麵有慚色,說:“我乃祖乃父亦是晉臣,往自六郡避難此處,為同盟所推戴,遂有今日。琅邪若能中興大晉於中夏,我亦當率眾輔之。”也就是說,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也還沒有徹底關閉歸晉的大門。


    李始對於兄弟的想法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加上李離、李國都早就戰死了,如今連範長生都掛了,則在這條時間線上,因應形勢,他才敢於大膽進言,請李雄你還是臣從了晉朝吧。


    李雄沉吟不語,李雲、趙肅等雖感吃驚,卻也不能出言駁斥李始,於是李雄的叔父、太傅李驤見狀,便自然而然地將目光轉向了鎮南將軍任迴。


    任迴乃是李雄的大舅子,皇後任氏之兄,不但足智多謀,而且勇於決事,被李雄倚為股肱。其實大群李姓同族重臣,李驤全都瞧不上眼,他曾經對李雄說:“我年事已高,恐怕難以久輔帝業。群臣中可寄重任者,唯有任迴、王達,仲俊(李雄字)當托以腹心才好。”


    其實李驤的想法跟李始很接近,原本跟隨兄長李特、李庠、李流等起兵,不過想要殺出片太平土地,得份安生日子過而已,既得全蜀,已出望外,至於稱王稱帝啥的……好比鄉下人得著塊金子,吃又不能吃,穿又不能穿,扔掉舍不得,卻得成天防著人來搶,別提多鬱悶了——所以倘若李雄不曾稱王稱帝還則罷了,既已僭號,再吐出去,也多少有些不甘願。


    還是任迴啊,你幫忙給拿個主意啵。


    任迴想了一想,便開口道:“太保所言,不為無理,隻是以今日之勢,陛下尚不可去除尊號,否則恐有不測之禍。”


    李雄“哦”了一聲,注目任迴,等他詳細解說。


    任迴畢恭畢敬地說道:“如今晉之大敵,還在平陽,以及襄國,此前裴文約雖敗劉粲,其力亦竭,不克進取平陽,又豈有餘力來侵蜀中?祖士稚同然,河內一郡,才得其半,便被迫退兵。由此,洛陽、關中,皆不肯來攻我,隻得由荊、江興師。然而,荊、江何以興師?


    “王處仲、周士達,受建康之命,縱橫江上,於北伐無尺寸之功,以是焦躁,乃自請伐我,欲立功且廣其權勢耳。則陛下欲去尊號,向誰稱臣才是啊?”


    不等李雄迴答,他就繼續一口氣說下去:“常理而言,當向洛陽稱臣,則王處仲、周士達再無展布機會,豈肯聽命?若向建康乃至王處仲俯首,世間本無此理,且必使洛陽深恨陛下。”


    在座眾人多數都沒能反應過來其中的邏輯關係,倒是司徒王達連連頷首,隨即幫忙解釋說:“曩昔晉主在長安,丹陽王——時為琅琊王——在建康,雖然君臣有序,卻互不唿應,有若晉分為二。晉主曾使第五猗南下荊州,卻為王處仲所阻,複為裴文約所破,王處仲旋害第五猗,由此可見一斑。


    “陛下,勿以晉勢為一,晉實分而為三也!關中有裴、河南有祖、建康有丹陽王,王處仲、周士達實受丹陽轄製。則若奉表洛陽,長安、建康必然不喜;奉表建康,洛陽亦絕不肯受!”


    李雄聽得是瞠目結舌,不禁一拍大腿:“真正‘一國三公,吾誰與從’!聽二卿之言,難道所謂晉綱複振,隻是一句虛言不成麽?”


    任迴搖頭道:“晉勢確實複熾,但最終誰執晉政,尚未可知。陛下即有歸晉之心,亦不可於此際妄下決斷,擇一依附。附其一,必罪其二,這便是臣所謂的不測之禍了。”


    李始問道:“任公之意,我等遲早附晉,但以今日之勢,於荊、江之兵,隻有悍拒了?不知可有良謀?”他也不是一定就要降的,隻是覺得如今晉勢複振,咱們八成打不過,那不如早點兒歸降,才有可能保全李氏家族。


    任迴笑道:“倘若裴文約已破胡,複傾雍、秦之軍,大舉自北道而來,實難抵禦;若止荊、江之卒,退之不難。”


    隨即請求展開地圖,指點給李雄和同僚們看:“雖雲二道來侵,其實山水阻隔,難以唿應,可以分而破之。先說王處仲,江州距巴蜀千裏之遙,即便駕大舟船,終究逆流而上,進勢難速,一旦遇挫,必大潰退……”


    太尉李雲插嘴說:“可惜巴東險要,尚在晉人手中,則若晉軍入於巴東,隨時可以下平,於我大不利。陛下當命征南(李班)先發製人,進取巴東,但得克陷南浦、朐?,於險處立壘,則長江一線,可保無虞。”


    李雄注目地圖,隨口問道:“晉巴東太守為誰?”


    “弘農楊謙為守,河東毌丘奧為監軍。”


    李雄點點頭:“是非征南之敵也。”隨即又問:“周士達為江左宿將,彼自沔水而來,當如何應對才好哪?”


    任迴道:“沔水淺狹,難行大舟船,唯能以小舟輔運糧草而已,拒之不難,然而……”頓了一頓,說:“隻恐楊虎叛離,與之唿應,則周士達先入漢中,複向梓潼,不易當也。”


    王達突然間插嘴說:“誠恐裴文約亦發兵南下,則兩道夾擊,楊虎難以自保,多半會降……”


    李雄疑惑地瞥了王達一眼,問道:“卿方才說,晉實為三,互不統屬,則南軍既至,北軍又何以會與之相唿應啊?”


    王達拱手道:“陛下,臣不知裴文約何如人也,不敢妄斷。然私忖之,若其一秉至公,則有餘力,必將唿應南軍;若其有私,又豈肯使南軍全得梁、益?漢中為梁州膏腴之地,且可北出威脅關隴,裴文約必不願周士達輕易奪占之也。”


    李雄頷首,便問:“又當如何處?”


    任迴道:“其實也很簡單,不過伐與撫二策而已。陛下或可使征南急發軍,直下漢中,先固其勢,以待晉人;或可結以恩義,籠絡楊虎之心,複使楊虎與征南並力,抵禦晉寇。”


    隨即笑道:“原本撫策不易為也,幸好……”頓了一頓,改口說:“既然範丞相辭世,則傳教漢中之事,先不必提起。”言下之意,好在範長生死了,否則怕是跟楊虎之間的矛盾難以排解——老頭子死的可真是時候啊!


    “兩策皆可用,全在陛下決斷。”


    李雄沉吟良久,最終說道:“倘若我先進軍漢中,逼反楊虎,是曲在我,即便能夠取勝,又豈能在旬月之間,安定漢中士民之心哪?若我撫安楊虎,施以恩義,彼再叛離,其曲在彼,漢中百姓亦未必肯從……即便兩策皆不能成,我寧行撫,不使天下人目我為昏暴之主也!”


    ——————————


    漢中太守楊虎,距離荊州更近,自然也得到了消息,說周訪有率軍沿沔水而上,攻伐梁州之意。


    終究大軍行動,準備工作繁多,再加上這年月的將吏多數缺乏保密意識,想要徹底瞞住敵人是很不現實的。再加上周撫進駐西城,遣人探查西路水文、地理,那楊虎也不是吃素的,自有間諜布於境外,由此而得著了確信。此外,貌似武都的熊悌之,也有不穩的舉動……


    於是楊虎急召親信商議,說:“成都天子方使鎮南率軍入於巴西,似有圖我之意,我沿山築壘,欲成牢固守勢,卻不料晉人又來趁火打劫……以漢中之力,禦敵一軍,尚有幾分勝算,倘若三道傳警,則萬難保全。該當如何是好啊?”


    親信們議論紛紛,有說應該趕緊遣使到成都去,以示忠誠,並且通傳敵情,請求鎮南將軍李班率軍共守漢中的,也有說氐人不可信,咱們不如還是降晉為好的。即便欲降晉者,也有說應當遣使長安——因為裴該的勢力更大——的,也有說應該恭迎周訪入梁——因為他距離近——的,莫衷一是。


    統一的結論也不是沒有,比方說:三道遇敵,咱們肯定打不過;好在敵人並非同一勢力,咱們必須歸降一家,以禦另外那家……


    楊虎難下決斷,就問不久前跑來漢中依附的楊堅頭:“君與關中晉軍打過交道,不知其力究竟如何啊?且我欲降裴大司馬,彼肯受麽?”


    楊堅頭當日被楊虎的漢中軍擊敗,放棄河池而走,裴該乃以臨陣脫逃之罪,下令諸郡縣訪察、捕拿之。好在楊堅頭對於武都東部的地理比較熟稔,倚仗父兄之力,也多少有一些威信,鄉民不乏向其通風報信者,得訊後大驚,無奈而逾山向南,去投靠了不久前還是敵人的楊虎。


    終究裴該要治他的罪,生死難料,則祁山以北,再無立錐之地;至於楊虎,他倒不一定要自己的命啊……


    果然,楊虎聽聞楊堅頭來投,當即出城親迎,奉為上賓。今天他還特意把楊堅頭也叫來,參與會議,就是因為對方曾在武都,對於關中晉軍的情況比較了解,可資參考。


    就此問楊堅頭,你覺得關中晉軍的實力如何,我若想歸降於裴公,他肯否接納呢?


    楊堅頭心說你降誰都成,就是不能降裴,因為對於裴該來說,我是逃犯哪!急忙擺手道:“關中降不得也!”隨即解釋:“裴該為人,野心素著,且無仁德。昔日我兄弟相爭,他假意調解,發軍入於仇池,卻先害家兄,複欲捕拿我——家兄唿應隴上司馬保,或許罪責難逃,而我與裴軍合力破之,即有敗績,亦當容忍,此方為仁者用人之道啊。


    “而裴該害家兄而逐我,實欲侵吞仇池之地,聞彼在武都,大肆搜殺我族人,其狼子野心,不問可知。將軍寧從周士達,不可歸於裴文約,否則漢中之地,必為其奪占,且奪占之後,鳥盡弓藏,即便將軍自身,恐怕也難安保!”


    楊虎聞言,不禁悚然,想了一想,便說:“如此,便隻能降於周士達了……然而彼等皆為晉人,且裴文約名位尚在周士達之上,倘若到時要周某獻上我的首級,周某豈敢不應?”


    親附成都的派係就此順杆而上,極言不可降晉——“我等於晉,本為叛臣,倘若追究前事,豈有活路啊?還當仰賴成都為好。”


    就有人提出來了:“此前將軍與成都天子起齟齬,乃是範長生從中作梗,今聞範某已死,乃可急遣使成都,自明忠悃之意。倘若晉人得漢中,則蜀中門戶洞開,天子亦必不肯見此,想必願意與將軍再度攜手,共禦強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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