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在河橋大破胡師的確切消息,數日後露布報至洛陽,軍民人等,盡皆歡騰,尤其那些“裴黨”公卿,更加雀躍。尚書左仆射荀崧乃懇請太傅荀組領銜上奏,說自永興元年(晉惠帝年號,劉淵在那一年自稱漢王)以來,國家對胡,從未有過如此大勝,自當設祭告陵,感謝祖宗的庇佑。


    此前相關關中戰事,私下裏流傳著很多不好的小道消息,多數說裴該實已戰敗,退守長安,唯恐朝廷怪罪,甚至於使祖逖率軍相救,這才隱諱其事;甚至還有人說,裴該已在郃陽城中戰死,胡騎不日即將下華陰,出潼關,一口氣殺到洛陽來……


    對於這些消息,荀崧多數是不信的,但也難免受其影響,整日介憂心忡忡。他數次派人前往長安打探消息,還暗怪女兒——女婿忙著在前線打仗,也說不定真為胡寇所圍,所以不克傳遞消息,怎麽連你也不給老爹送個信來啊?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他還寫信給上洛郡守裴軫和駐兵河南縣的裴丕,說你們雖非留台人員,而屬朝廷直轄,終究為裴氏一脈,既知關中危急,何不急往相助啊?結果裴軫迴信說:“大司馬並未求援,朝廷也無旨意,軫豈敢擅離職守?荀公見守台省,何不奏請發兵應援呢?”


    荀崧心說我也想啊,問題是裴該本人都沒表態,我這底氣未免不足。況且我數次在省內提出此事,都被祖約等人所阻,借口怕胡寇行聲東擊西之計,實謀洛陽,或使羯奴往攻兗、豫,既然大司馬並未求援,想必不甚危急,王師不宜輕動……


    親自去求祖逖,祖逖反在河內動兵,說是圍魏救趙之計……加之荀組也站在祖氏兄弟一邊,梁芬又模棱兩可,我實在勢單力孤,難以求下援軍來啊!


    文約啊文約,汝又何以如此自信?即便實有破胡之妙策,多召聚一些兵馬過去,勝算必然更大不是?至於糧秣物資,自有我相助調動,你究竟擔心些什麽呀?難道擔心把河南地區給放空了,真遭到胡寇的掩襲?大不了咱們再退迴長安去好了。


    至於裴丕的迴信,說得就很明確了:“我等兵寡,即往關中,難搖大勢。設使大司馬敗績,且棄長安,則必東歸洛陽,末吏在河南,可為先導。此命監護都邑,以備非常,豈可輕動?”當初裴該把我安置在河南,就是為了監視朝中,若有不利於他的動向,我半日之內,即可進城——這個責任太重大啦,我若擅自離開,洛陽出了事兒可該怎麽辦?


    因而荀崧每日擔憂,酒飯不思,好不容易得著了關中大勝的稟報,有如一天烏雲,瞬間盡散,這個高興啊。不行,我不能一個人高興,得拉著大家夥兒一起樂和才成,且須使天下鹹知,我婿一舉而摧破胡寇主力,功高社稷!


    因此才鼓動群臣上奏,請求謁陵。司馬鄴自然也很欣悅,就此問道:“既然大司馬已破胡寇主力,可能趁勝而前,批亢搗虛,直下平陽否?”


    祖約奏道:“家兄行前有言,胡雖大敗,關中經此兵燹,糧秣物資,亦或不足,且若逼之急,恐石虎等自晉陽入援……大司馬奏表中亦雲,當遣別軍入於河東,徐徐經營,候關中積儲豐厚,然後一舉而定胡氛。在臣看來,或可期之明歲、後年。”


    司馬鄴歎息道:“設羯賊未曾入並,大司空仍在晉陽,趁勢南下,與大司馬夾擊平陽,則胡氛早定矣!”劉琨你怎麽就不能多扛個一年半載的呢?


    其後又問:“胡既喪敗,可能遣使命降,使交還先帝遺骸否?”


    荀組道:“劉聰殺害先帝,其罪不逭,即其自縛,亦當車裂於市,且暴骨於野,豈有遣使命降之理啊?至於先帝遺骸,待複平陽,自然可得。”


    司馬鄴點點頭:“太傅所言是也,朕因思念先帝,一時哀戚,所言有失……”說著說著,眼圈不禁紅了。


    其實他跟司馬熾叔侄之間,未必就有那麽深厚的感情,但隻要迴想一下自己當初從洛陽逃出來,跋山涉水,一路經宛縣,下武關,直入關中,抵達藍田的坎坷經曆,就自然會有落淚的衝動了。


    於是準奏,擇日出城祭陵,同時還命梁芬等擇其善地,先為司馬熾營建陵寢,以待將來迎還屍骨,便可落葬。


    天子謁陵,百官皆當相從,不過象尚書省這種中樞機構,是不可能徹底放空的,必然要留人值守。那麽留誰好呢?祖約當仁不讓,說你們都走吧,留下我一個人加班。


    主要是祖逖大軍的後勤物資一直是他在統籌,陸續抵達郊畿的兗、豫之兵,也需要他來圈定駐防地,看情況是否要向河內調運,那真是一刻都離不開啊。


    因此到了正日子,洛陽街巷幾乎為之一空——不少士人乃至百姓,一方麵為了抒發心中的快意,另方麵也為湊熱鬧,全都跟著車駕出城,去北芒山觀光了。尚書省中,唯留祖約,麵前的公文摞得比他腦袋還要高,手不停揮,當真忙得是焦頭爛額。


    就中尚書郎陳旦趨近案前,借著商議公事的機會,暗中將一紙文書,悄悄遞給了祖約。祖士少掀開一角,略略一看,已知其意,於是揣入袖中。陳旦壓低聲音說:“昨日梁司徒密往太傅府上,談至夜深,不知何意——祖君還當警惕些。”


    祖約微微撇嘴,也低聲迴應道:“大司馬建功,且家兄離洛,彼等乃生鬼胎,欲謀我耳——自當先斷其臂!”


    這個陳旦字旭始,是臨淮東陽人,本與晉朝開國功臣陳蹇為同族——陳蹇之父陳矯,仕魏官至司徒,封東鄉侯,這一爵位傳矯長子陳本和長孫陳粲;陳蹇本人則是入晉後官至大司馬,封高平郡公,陳旦是東鄉侯一支,為陳粲之孫。


    臨淮陳氏家門不高,人丁也單薄,自陳蹇曾孫陳粹沒於“永嘉之亂”後,高平郡公一支便即斷絕,東鄉侯一支仍居本鄉,其勢日蹙。


    其後築塢堡以自守,卻被裴該守牧徐州,下令破棄。陳旦因此而恚恨裴該,又看不慣幾位兄長以得臨淮小吏為榮,乃自投江東,就在建康結識了祖約,被引為心腹。等祖約入省後,也便提拔陳旦,數月之間,使其晉升為尚書郎。


    梁芬、李容等人欲圖“倒祖”,祖約對此是有所察覺的——雙方本來就不對付,於公事上每多參商,那又豈有單你設計我,我卻不琢磨你的道理呢?


    在祖約想來,朝廷如今是兩套班子,但裴該實執一套半,留給我祖家兄弟展布的空間未免太小啦。三兄隻管軍事,完全不插手民政,可是若在民政上沒有足夠的發言權,後勤物資,乃至兵源籌募,都可能受到掣肘,軍又何以為強呢?想當初你跟裴該一起渡江,裴該管民,你管軍,本當分工合作,但裴該不是也插手軍事了麽?


    而今裴該總統關中,名為留台,實有分封之實——你瞧他在關中搞的那一套新政,大違朝廷製度,假意說是臨時舉措,可是說不定將來利用他安插在朝中的黨羽,如梁芬、荀崧等人,就會想要行之全國。照道理來說,雖然行台,不當更易製度,你在幕府中怎麽搞都無所謂,竟連各郡縣守令都必須照這一套來,那就未免太過分啦。


    關中守令等地方官吏,不滿於此者大有人在,輿情奏報洛陽,都被荀崧給按下了,荀崧還要幫著裴該解釋——當然啦,那是你女婿,你自然向著。可是如此一來,關中亂政,遲早會波及到河南來,乃至全國去的!


    其實祖約與裴該並無私怨,相反,兩人還是渡江前的舊相識、老朋友。祖約心說,想當初在建康,原本我哥是跟我共榻而眠的,隻要你來,都會把我趕外屋去,跟你抵足長談,則三兄對你的器重,我都看在眼裏,你那些誇誇其談,我也都聽在耳中——內外屋隔音效果實在太差。我知道你有本事,有能力,但你別想天下大事全都一肩挑啊,你置我祖氏於何地哪?


    朝廷雙頭執政,必然不能長久,三兄暫退一步,敬你名爵,以你為先,我也不反對。問題既然留台關中了,管好你那一畝三分地就行了吧,幹嘛還要把手伸這麽老遠來?尚書省內,幾乎一多半兒都是你的人,論政先關中而後河南,照此下去,究竟何處才是天子所居啊!


    而且“三十年風水輪流轉”,我祖氏難道就不能在將來某一天,位居你裴氏之上麽?大家好朋友,就該輪流做莊才對嘛。


    因此祖約亟欲排斥尚書省內的“裴黨”,好提升自己的發言權,進而給三哥祖逖當好這個後勤大管家,足食足兵,方便祖逖能在前線建功。以裴該如今之勢,再加祖逖習慣性的退讓,估計將來進取平陽的,必是關中人馬,則滅羯之功,就必須得落到祖氏手裏——否則難以維持哪怕表麵上的均勢哪。可若我在省內每多掣肘,不能敞意,能夠完成這一目標麽?


    是以才安排陳旦等人,密覘“裴黨”的動向,以期徐徐削弱之。不過貌似“裴黨”借著關中大勝的機會,有搶先向自己動刀子的意圖……祖約心說三兄才剛過河,大軍在外,將後事一以托付於我,這會兒我可絕對不能倒啊!說不得了,我得先發製人才行!


    ——————————


    天子攜百官赴北邙山謁陵歸來的第三日,尚書省接到奏報,說大司馬生獲偽鎮西大將軍韋忠,檻押來京獻俘。


    這又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晉胡之間,鏖戰多年,其間被晉軍陣前殺死的胡寇重臣名將,自然也不在少數——地位最高的當屬偃師之戰中被殺的劉聰之子、偽勃海王劉敷了——但生擒者卻絕無僅有。雖說韋忠並非在戰場上被生擒的,他也不是屠各、匈奴,而出身河東晉人,感覺分量上可能低了一些,但好歹也是平陽的重號將軍哪!


    若論胡之重號將軍,雖有濫封之嫌,非晉之可比,終究不到二十名,如今這二十分之一麽,就被咱們給逮著了!


    乃將韋忠押至陛前,命其跪拜。誰想韋子節這些天跟填鴨似的被硬塞食水,半饑半飽,虛脫疲累,幾乎就是被兩名士兵架著拖過來的,但他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士兵們才一撒手,便猛然間轉向,朝著北方——平陽方向——而拜。司馬鄴原本還想抖抖威風,至此鬧了個沒趣兒,隻得下令,把那家夥拖出去吧。


    然後詢問群臣,該當如何處置此獠哪?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竟然有不少大臣主動站起身來為韋忠求情,主要理由不外乎兩條:其一,韋忠雖然投胡,仕為重將,但他基本上就沒在跟王師激鬥的戰場上出現過,而隻是留在後方,安撫氐、羌——是以,與國家無血仇也;其二,韋忠在河東本有“義”名,雖為敵國,殺義士也非祥兆。


    梁芬就建議說:“可遣人說韋忠棄暗投明,以使天下附胡者,皆知陛下仁德,不咎既往,或將陸續來歸也。”


    隻有祖約竭力主張處死韋忠,他說了:“胡為異種,天性桀驁,不服王化,自當盡殺;而韋忠本我晉之民,受聖人之教,負義士之名,卻反投入胡中,且得淵、聰父子重用,則查其心,較胡更要險惡百倍!臣以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正綱常、安士心、懾宵小!”


    他還駁斥梁芬之言,說:“適見韋忠所為,向北而拜,則其毫無悔改之心可知也,未審司徒公將欲使何人往說之啊?我料韋忠必不肯降,即降,亦必暗懷詐詭,欲為胡人做間!天下附胡者,皆無恥之徒,何必示以仁德,使其來歸?即歸,國家又何所用於彼獠?吾之意,當刑殺韋忠,使天下附胡者,皆知天威赫赫,有若雷霆,及時勒馬,命尚可逃,倘若怙惡不悛,異日也必是韋忠的下場!”


    梁芬連連搖頭,還想再分辯幾句,卻感覺腳後跟上被人捏了一把——他身後坐的,乃是尚書李容。梁芬心道李仲思這是何意啊?難道說,正當“倒祖”的緊要關頭,他希望我別跟祖士少硬頂,以免對方起了警覺不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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