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中國來說,西域是真正的“自古以來”——自從張騫“鑿空”之旅,漢武經營西域以來,兩千年間,這片廣袤的土地及其上居民,大多數時間都受中國王朝的管轄。


    這種管轄並非簡單的羈縻而已,漢代即設西域都護、西域長史、戊己校尉等,唐代設安西都護、北庭都護等,都有命官、駐軍,以監護南北兩道。即便中原大亂之際,西域亦往往仍舊受到中原王朝所遣官員、兵士的守衛,以防來自於北方或西北方的遊牧行國趁虛而入。


    論起來,中原王朝而未能掌控西域的,大概也就宋、明兩代而已吧——但若將契丹遼也當作是中國的一部分,則可以說西域在十世紀前後,仍屬中國所有。


    漢代曆經百戰,從匈奴手中奪取了西域,隨後曹魏代漢,司馬晉篡魏,一直都有設置西域長史府和戊己校尉府。在原本曆史上,西晉覆滅後,由張氏前涼接過了護守西域的重任;367年,前涼為前秦所滅,西域東部入秦,而西部脫離中國也不過短短十五年,苻堅即遣大將呂光率軍收取;逮前秦崩潰後,呂光即據涼州、西域,開創了後涼國。


    後涼國祚不永,為後秦所滅,其地三分——其中李暠建立的西涼,隻占涼州一角,泰半國土都在西域。其後的北魏亦曾一度控製西域,後期因北受柔然之逼,西為吐穀渾所擾,疆界漸次東縮,直至突厥的崛起。待得唐滅突厥,西域才再度迴歸中華大家庭的懷抱。


    也就是說,從晉到唐這三百多年的中國大動蕩、大混亂、大變革時期,絕大多數歲月,西域也都是不外於中國的,起碼歸屬於中原王朝的藩屬。


    且說裴該在酒席宴間,似有意似無意地,向張寔詢問起西域的狀況來,張寔不由得心生警惕。


    涼州偏遠貧窮,即便近年來有不少秦隴晉人移住,卻仍舊地廣人稀,張氏倘若僅靠著土地產出,是很難供應得起上萬兵馬甚至是“涼州大馬”那種精銳騎兵的,而必須要運用到絲綢之路的商貿利益。事實上張軌還在的時候,就曾遣使西行,假稱朝廷詔命,要求西域長史和戊己校尉暫歸自己統轄,並且還設置了伊吾(在後世哈密市偏西的位置)都尉,以控扼商道東段。


    所以說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張氏雖然還沒有徹底吞並西域——在原本曆史上,十年之後,他們甚至於在高昌(吐魯番)地區設置郡縣——卻已經有了相當大的影響力,實掌焉耆以東地區。


    張寔不禁擔心,裴公突然間問起西域之事,是不是打算把商路之利收歸朝廷所有啊?


    但他身為涼州刺史,距離西域最近,倘若矢口否認,說我對西域之事完全不了解啊,勢必無以取信於人,恐更罹“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譏。因而猶豫了一下,還是迴答說:


    “其情其勢,張某倒也略知一二。自前漢初開西域,有‘三十六國’之稱,其後迭有增減,於今蔥嶺以東,南北兩道並有六大國……”


    西域南道六國,由東向西分別是鄯善、且末、精絕、扜彌、於闐和莎車;北道六國,由東向西則分別是高昌、車師、焉耆、龜茲、烏孫和疏勒;其它小國和遊牧部族,還有數十家,則不必備數了。


    其中南道最大國為鄯善,其地在阿姆達大水(車爾臣河)和牢蘭海(羅布泊)之間——西域長史府駐地海頭,即在其國北部。根據《漢書》記載,當時鄯善全國隻有一萬一千四百人,但據張寔所說,如今戶籍不下十萬,繁殖和擴張的速度都很快。善鄯王篤信佛教,其國中大小寺院,鱗次櫛比,據說僅僧侶就達四千名之多。


    北道最大國為烏孫,在天山以北,其廣數千裏,漢代就曾多次以公主(細君、解憂、相夫等)下嫁其王,因而風俗、文化、官製等都受中國影響很深……


    張寔一開始並不打算多說,但見裴該端著酒盞,身體略略前傾,聽得非常認真,他難免就起了炫耀之心,將西域各國的情況,包括地理位置、特產、人口,乃至兵馬數量,逐一向裴該做了介紹。就總體而言,西域各國比之漢代,都已經有了長足的發展——一是拜絲路之賜,二是有中原政權護持,使得外敵不侵,內亂不大——但所謂大國也不過數千勝兵而已,小國連人口數都未必過萬。


    裴該插嘴道:“如此說來,但遣一軍萬人西向,則平定西域,不為難了?”


    張寔笑著搖頭道:“西域之險,不在人眾、兵戈,而在地理。其土廣袤無垠,卻多為荒漠,數百裏不見人煙,也無水源,大軍即便沿商路而行,物資轉運都甚是困難。是以漢代李廣利征大宛,發屬國兵六千及郡國惡少年數萬,來迴二歲有餘,其卒十不存一……故設長史、校尉羈縻之可也,萬不可大軍往征,徒耗民力……”


    說到這裏,麵容突然間一肅,問:“裴公難道有征西域之意麽?諸國無罪,則以何名征伐之?”


    裴該擺擺手:“信口之言,張公切勿當真。我也粗知西域,地廣而人稀,即得其土,無用以耕織,要來何用?”隨即正色道:“西域之利,在絲……在商賈轉運,但嚴禁諸國互相攻伐,保障其路暢通,於中國便有大利焉——但不知今日之西域長史,戊己校尉,可能盡責否?”


    張寔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難啊——“中原胡亂,天子尚且蒙塵,何暇顧及西域?兵馬、物資,皆難以補充,幾乎就要撤守。還是先父在時,以國家所置官職、所駐兵馬,豈可遽廢?乃由我涼州略資供之,尚可勉強維持到今日。”


    隨即話鋒一轉:“然而,我涼州素來貧瘠,恐亦不能久供……”


    裴該手撚胡須,微微一笑,打斷他的話,說:“西來商賈,皆自玉門入,經涼、秦而抵長安,貢極西之珍物,以易中國之絲綢,獲利百倍。此前朝廷即便課以重稅,彼等逐利,亦往來不休。自中原亂後,西商就此絕跡,但涼州尚安,難道彼等會頓足關外,不到張掖、酒泉嗎?張公於中得利,想來亦甚豐啊,取十之一,盡可資供西域長史、戊己校尉,又何必言難呢?”


    張寔聞言,趕緊搖頭,說:“西賈之利,向歸朝廷,我又豈敢私取?裴公慎勿聽信小人妄言……”他心說究竟是誰把這事兒泄露出去的啊?難道是此前派到中原的北宮純、羅堯等人嗎?但他們身為武將,就真能知道這麽多麽?我涼州必然還有內鬼!


    裴該大致猜到了張寔的想法,心說這還用有人泄露嗎?我除非是傻子才會猜不到,那麽大一筆利潤擺在你父子麵前,你們怎麽可能不動心?難道你們就能眼睜睜瞧著商人往來,卻隻錢不收?!


    當即舉起酒盞來敬張寔,說:“並無小人妄言,我也不是責問張公。裴某之意,如今既定秦州,略略積聚,便當揮師東向,殄滅胡、羯,西域偏遠,難以控馭,隻得勞煩張公了……”


    張寔跟裴該碰了一下酒盞,聽聞此語,不及就飲,雙睛微微一亮,忙問:“公若有命,張某豈敢不遵?但所雲‘勞煩’是指……”


    裴該道:“如前所言,西域之利,在於商道,若張公有取,可繼取之,若未曾取,可於今後取之,以富涼州。涼州富,我無後顧之憂,且東征胡、羯,人、糧若有匱乏,也方便開口求懇張公了。”


    言下之意:我將來還少不得要你涼州提供人力和物力,相信以你對國家的忠誠,從前都能屢次向長安供輸兵馬、物資,今後也是一定不會拒絕我的。但倘若我隻有索取,卻毫無給予,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實在有愧於你,所以我就把西域的商貿之利給你了,作為交換,如何啊?


    張寔沉吟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西貿之利,我實不便私取……”他這分明就是向裴該要承諾,要政策了。


    裴該笑道:“我今留台長安,華陰以西,乃可自斷,所奏天子必無不允。今可加張公西域長史銜……不,護西域校尉,使統管西域之事。”


    張寔聞言大喜,急忙承諾,說我身為臣子,自當為朝廷分憂,裴公你將來東征的時候,要求涼州供輸人馬、物資,隻要我拿得出來,則必不敢辭!


    宴席上的氣氛就此變得更為融洽,兩個人又推杯換盞了一番,各自帶上了幾分酒意。裴該隨口問道:“我聞極西之人,多將金銀鍛為錢幣,不知張公可有見過嗎?”


    張寔說我也見過一些,主要是銀幣,金幣不多——“與中國銅錢不同,其上無孔,亦多數無文字,但鑄花鳥圖形,或者彼等國王形貌……裴公若是好奇,張某歸州後,可尋數枚來以饋於公。”


    裴該笑著說不用了——誰還沒見過銀幣啊,我哪有那麽好奇——“偶爾思之,中國缺錢,商賈難行,我前此雖在徐州掘銅鑄錢,終究杯水車薪。倘若能以絲綢等物,大易西來銀幣,或可補中國之不足也。據聞彼等西商將銀幣來,往往為貴人收購,以做首飾、器皿,難免損耗其值,若張公準其以銀幣易物,必肯多攜……”


    通過絲綢之路,從中國運往中西亞乃至更遙遠地區的商品,主要是絲綢、茶葉和瓷器,但在這兩晉之交,飲茶習俗才剛開始流行(其中裴公亦功莫大焉),瓷器還屬於早期試驗品,則發向西方的大宗貨物就隻有絲綢了,此外還有一些漆器。相比起來,西方運至中國的貨物則琳琅百態,什麽都有,但絕大多數都非剛需——尤其在動亂之時——裴該的意思,你們還不如直接運銀幣來呢,大家夥兒都方便不是?


    張寔沉吟道:“此似亦可……”隨即搖搖腦袋,說:“我被酒矣,頭腦昏昏,且容過後細思……”他沒算清楚這事兒對自己是有利還是有弊,打算迴去跟屬吏商量一下,再答複裴該。


    正在此時,忽聽下首有一人提高聲音說道:“大司馬此言,末吏期期以為不妥!”


    當即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向說話之人移將過去,裴該有點兒印象,此為張寔屬吏,剛才在城外就給介紹過,姓隗名瑾,字……不記得了。


    張寔急忙停盞嗬斥道:“我與大司馬相語,此處如何有汝說話的地方?還不速向大司馬謝罪?”


    裴該擺擺手,笑道:“隗卿既於我之所言不以為然,便可使其直抒胸臆,張公又何必攔阻啊?我亦當‘少損聰明’,‘延訪臣下,使各盡所懷,然後采而行之’,此方是為政之道也。”


    隗瑾聞言,急忙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末吏鄙言,大司馬能采納,實為國家之幸,末吏亦甚感榮光,且慚愧無地……”張寔卻雙眼一眯,心說:果然我涼州還是有內鬼!


    為什麽他會這麽想呢?就在於裴該引用了隗瑾在一年前跟他說過的話。


    根據《資治通鑒》的記載,張寔曾經下令,要吏民上書,指出自己的過錯和不足,必有重賞。於是當時擔任賊曹佐的高昌人隗瑾就趁機進言,說:“今明公為政,事無巨細,皆自決之,或興師發令,府朝不知;萬一違失,謗無所分。群下畏威,守成而已。如此,雖賞之千金,終不敢言也。謂宜少損聰明,凡百政事,皆延訪群下,使各盡所懷,然後采而行之,則嘉言自至,何必賞也!”


    大概意思是,你平素太過專斷自為了,大事小情全都一把抓,就這樣子,誰敢給你提意見?你別把自己想得太聰明,太萬能,應該多多依靠屬官,如此一來,都無須特意賞賜,自然會有良言嘉策獻上。


    張寔聞言大喜,當即采納,並提升隗瑾為參軍,引為心腹。


    裴該今天對隗瑾所說那幾句話,就是引用了他當日對張寔所言,故此隗瑾才表示“甚感榮光,且慚愧無地”,張寔則覺得:我身邊兒有奸細!


    不過這也是他酒意上頭後的自然反應,等醒了再想想,就不至於如此大驚小怪啦。裴該雖然是後世之魂,但這麽細節的史料他還真不可能記得住,純屬要來見張寔,必須預做功課,把他身邊之人的言行先打探一番,就此聽聞了這些話。隗瑾所言,又非機要,也不保密,甚至於涼州人還會當是美談,四處去宣揚,則傳到裴該耳中,純屬正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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