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難敵心中生疑,背著雙手在屋內徘徊良久,最終吩咐麾下各將,謹慎守把各處山道,以免遭到裴軍的突襲——


    “甄隨於山前叫罵,或為惑我也,使我疏忽他處……汝等皆須嚴守,尤其山後平緩處,更須謹慎。”


    仇池山西北有西漢水,繞山南下,東南有洛峪水,西與西漢水相合,三麵環繞,隻有山北無水,但卻天然陡峭,崖立如壁。裴軍紮營的位置,是在西漢水邊,位於北偏西的方向,而甄隨也在彼處坐地叫陣,故此楊難敵懷疑,對方是故意拿甄隨來吸引自己的目光,其實想在側麵發起突襲。


    至於更往南的方向,也包括宕昌羌駐軍的位置,安全係數要略大一些——兩軍若有大的調動,居高臨下,一望可知啊——但也不可疏忽,以免為人所趁。


    才剛吩咐下去,忽聽外界傳來喧嘩之聲,有人來報,說山上火起。楊難敵初使尚且不以為意,說:“是何人引柴失火?可速速撲滅之,勿使蔓延……”


    氐人在山上,最方便獲取的天然材料就是木頭,因而多在山隙各處以木造屋,形成範圍頗廣的一大聚落,則每日砍柴取火,生灶做飯,偶爾走水也屬尋常啊。


    誰想隨即又有兵卒惶急來報,說不是做飯失火,是官軍已然攻上山來,正在四處縱火燒屋呢!楊難敵聞報,不禁大吃一驚:“官軍從何處來的?!”也不及著甲,匆忙出門去看……


    ——————————


    楊難敵所料不差,連續十多天在山前無謀地叫罵,即便真是傻子也早就煩了,甄隨自然更沒有這種耐心。事實上他隻叫罵了一天而已,見山上毫無動靜,第二天就命一名身材相似的部曲穿了自己的衣甲,依樣畫葫蘆繼續叫陣——反正遠遠地也瞧不清楚相貌,再者說了,仇池氐中真有誰很熟悉甄將軍的外貌嗎?從前也隻是在河池城牆上瞟見過幾眼吧。


    那麽甄隨幹啥去了呢?他去造地圖。


    甄隨白天換了便裝,帶幾名部曲,利用山下樹木隱藏身形,小心翼翼地接近山壁,反複觀望、勘測;夜間則審問此前捕獲的氐人,詢以山勢、山道,以及山間聚落和堡壘的位置。他這迴來,帶著的不僅僅是麾下精銳,其中還雜有一名陶塑匠人……


    裴該鑒於這年月地圖繪製技術的低下,對於哪怕官府密藏的圖譜全都不滿意——他還曾經迴想過這具軀體小時候所見的祖父裴秀所繪輿圖,雖然獨有秘術,以他後世的眼光看來,同樣粗糙而不堪用。隻是裴文約前世也沒學過地圖測繪,並不清楚該如何改進為好——普通什麽立木為杆、三點一線之類手法,古人也早就會了。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某些民間匠人,慣以陶土塑物,卻可以通過訓練來捏成立體地形。那些匠人也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天賦,又是怎麽學習、修煉的,捏物塑形,往往惟妙惟肖,即便是遠山近水,他們瞧過幾眼之後,雖然不給具體尺寸,也能具體而微地仿製出六七成來。貌似這門手藝靠的不是嚴謹的技術,而純粹是藝術家的直感……


    堆土做山,塑為地形,用之於軍事,早就有先例在,裴該更加發揚光大,出征在外時總會帶著這麽幾位陶塑匠人。而甄隨是懂得山地做戰的,知道對地形的了解為取勝之要訣,故而特地向裴嶷求得了其中之一,帶來山下。他親自叫罵的頭一天,那名匠人就把仇池山的大概輪廓,僅憑目視給捏出來了,隨即通過甄隨的勘察和訊問,又隨時加以修改、細化,短短九天時間,便完成了一件還勉強看得過去的立體輿圖。


    然後甄隨便喚王澤、熊悌之前來商議,說:“此山峻高,正麵陡崖難攀,周邊有西漢水等環繞,涉渡後幾無可立足處,楊難敵又在多處設堡,以弓箭封堵山口,倘若強攻,損失必大……”二將連連點頭,心說你終於明白這點了啊——“我等正是為此,遲遲難以攻上山去。”王澤就問了:“軍佐勘察數日,可有登山之策麽?”


    甄隨道:“山上氐卒數千,不及我軍的三成,且器械、兵質亦遠遠不如,若在平野之上,或天險我與敵共,摧破之有若……大都督所言,有若反掌觀文……”


    二將心道這還用你說?王澤伸手指點:“若止險山,還則罷了,但楊氏據此山已久,於要害處皆設堡壘,置人眾,一可當我之十。若強攻山,除非三五萬軍,前仆後繼,以命相填,方有破山的可能……”


    甄隨說對,沒錯——“上山之路,周遭不下十條,然皆有氐卒護守,即便血戰得勝,我軍折損亦重,此非作戰之正道。”隨即笑笑:“卿等當明了我的策謀了吧?”


    二將麵麵相覷,心說你的策謀?你都說什麽了?怎麽我們就明了了?熊悌之拱拱手:“末將愚鈍,還請軍佐明言。”


    甄隨一撇嘴:“汝等確實甚愚。我說得很是明白啊,若自舊有道路上山,九成難克,唯自無路處踏出路來,才能出楊難敵之不意,攻破此山!”


    隨即細細指點,說我發現正麵陡崖,防守最稀——終究仇池山範圍很廣,但山上氐兵數量有限,不可能處處設防,而隻能選擇重要節點守護——我打算挑選五十名精銳,就象攀爬城牆那樣,以撓索勾連縋上,第一處落腳點是在這兒……然後這裏是第二處落腳點……


    二將聞言大驚,急忙勸阻。熊悌之說了:“正麵陡崖確如城壁,但天下豈有如此峻高之城池啊?即便前往軍佐所言第一處落腳處,高度也超過了普通城壁的兩倍,一旦失足,屍骨難全……”


    王澤也說:“此計甚是懸危,即便能夠順利攀上,氐眾但有一二人阻路,便萬馬千軍不能展布,況止五十人!”就好比攻城,其實若能壓製住城上弓箭手,無論用繩索還是用梯子,想要攀登上去並不為難,難的是先登者可能遭到多名敵軍的夾擊,使其難以在城牆上站穩腳跟,後續也無法跟上相助。那你這樣爬上去,不是白送人頭嗎?


    甄隨笑道:“汝等不慣爬山,在我眼中,此山雖陡,卻與通途並無太大差異。且我率五十人上山,不過突出不意,擾亂敵勢而已,汝等趁機率兵沿路而上,兩向唿應,便有破敵的機會……”


    王則、熊悌之聞言,各自心驚,於是唾沫費盡,反複勸阻。甄隨卻壓根兒不理,最後甚至說我這不是在跟你們商量,我是在給你們下命令!


    ——————————


    甄隨是武陵蠻出身,不過老家在晉代並不屬武陵郡,而屬其北的天門郡,族眾分布在充縣、漊中之間,也就是後世的張家界市北。蠻部一旦起亂,就習慣性往山裏跑,曾經據守過雲夢山,也就是後世的天門山。雲夢山之險峻,在甄隨看來,不遜色於麵前這座仇池山,且更高聳,直入雲霄。


    ——其實論海拔,仇池遠比雲夢為高,但其周邊也皆高阜,雲夢之下卻多深穀,從山下到峰頂的高度差,倒確實是雲夢更勝了一籌。


    甄隨少年時代,基本上就是在雲夢山裏長大的,因為其族十年裏倒有七八年都在與官府作對,動不動便即避入深山,以禦官軍進剿。故此對於一座山寨應該怎麽固守,甄隨經驗非常豐富,倒過來想,則當如何進攻,也容易籌謀對策了。


    他當然也知道這是一步險棋,但一則自家用險用慣了的,二則前幾天才剛來就放過大話,倘若遲遲不能有所進展,必遭王、熊二將恥笑啊。故此不聽人勸,執意前往。


    再者說了,以甄隨看來,這山若不用險,除非堆人命,否則是肯定攻不上去的。大都督還想盡快平定秦州,好東向去打平陽呢,倘若在武都郡內長期保持重兵,圍攻一座難以攻克的險山,全盤規劃肯定都會被打亂。


    當然啦,甄隨還真沒有對裴該忠誠到大都督的旨令要凜遵,大都督沒提過的,自己也要想方設法為其解難,哪怕身死,在所不惜的地步。隻是這種險山,估計裴軍中除了自己別人都不可能打贏,難免見獵心喜。且若自己能夠打贏,日後必有大把的上陣機會;而若自己放了大話,卻最終打不下來,以後會不會再沒機會自作主張、展布手腳了呢?


    有險又如何?去冒啊!冒的風險越大,收獲的勝利也就越甜蜜不是?


    於是便在部屬中精挑細選出五十名也是山民出身的勇卒出來,甄隨領著他們,悄悄接近山壁,然後拋索攀登。爬山這事兒難不倒他,再加上經過多日來的勘察,確實這一路防禦頗為稀鬆——主要是楊難敵壓根兒想不到有人會從這沒有道路的地方上來——故此花了大半天的時間,竟然被他有驚無險地摸到了山腰部分。


    其實也不能說是無險,間中就有三名士卒因為撓索不牢等種種原因,掉下山去摔成了肉餅。好在甄隨早就下令人人都口勒竹枚——就跟奇襲時對待戰馬一般——所以你就算摔死,也叫喚不出聲,不至於驚動了山上的氐卒。


    等到上得山來,甄隨也不禁有些後怕,心說我原本還計劃趁夜攀爬的,如此更能起到奇襲之效,倒是王澤扯著衣襟,死活不讓,才改成了白天爬……這要真是半夜,黑漆漆的難以視物,估計掉下去的就不止三人啦,三十人都嫌少啊!


    本來原計劃還要再往上爬一程,但在這個落腳點附近,他卻猛然間發現了一棟意料之外的木屋,不禁驚得後背全是冷汗。事先審問俘虜,主要是確定防守諸壘,然而山上並非隻有氐卒啊,老弱婦孺的氐民也有不少——終究仇池山對於仇池氐來說,是大本營,而非一座純軍事用途的堡寨——各覓合適處建造房屋,俘虜就不可能全都清楚,並且逐一作供啦。


    甄隨急忙撇下撓索,抽出長刀,一矮身就躥進了木屋。屋內並無氐卒,隻有一個老氐人臥在草席之上,聽到門外響動,隨口問了一聲。甄隨也不知道附近是否還有旁的氐人,二話不說,撲上去一把按住那老頭兒的嘴,就直接一刀斷喉。


    既然此處已有氐人居住,可見與山寨核心部位必有道路相通。甄隨想明白了這一點,就不再繼續攀爬陡峭的崖壁了,出得屋來,聚齊部眾,便即尋路上山。臨行前還特意從灶裏掏一把火,把木屋給點燃了。


    就此一路殺去,見屋就燒,見人就殺,毫不手軟。逐漸的,周邊木屋和居住的氐民都越來越多,他手下還不到五十人,實在難以屠盡,那些老弱婦孺哭號奔躥,間中青壯都執械來鬥。甄隨吩咐部下,不必強與氐卒廝殺,卻用氐民做擋箭牌,甚至於捉起小兒來做人質,逼迫氐卒後退。


    即便楊難敵還沒能組織起部眾,發起有效的圍剿和反攻,陸陸續續聞聲主動聚攏來的氐卒,或者強壯氐人,其數量也頗為可觀,不是甄隨這幾十人可以硬扛的。但他這一拿平民做盾牌,專朝屋密處、人密處衝去,卻使得氐卒們投鼠忌器、牽手縛腳,難以招架。


    山上的亂子,就這樣逐漸擴大開來……


    山下裴軍見到山上火起,知道甄隨得手——起碼他是真上山了——急忙按計劃向多處山道發起了迅猛攻勢。王澤還命士卒高叫,說:“山上內訌,楊難敵已死,汝等還敢再抗拒官軍麽?!”故意擾亂守兵的心誌。


    幾乎同一時間,仇池西麓的宕昌羌也同樣發起進攻,力求使楊難敵首尾難顧。


    甄隨逐漸接近山寨的核心部位,見到圍攏過來的氐卒越發眾多,且平民多數跑散,也不容易揪人來做擋箭牌了。他們這四十多人,到處奔躥,絕不肯停留一處,使氐卒可以順利加以包圍,而且一瞧對方勢大難敵,幹脆沿著山路反向山下殺去。


    沿路所建各處木堡,全都是控扼道路,為防山下,根本沒想到會有敵人從背後殺來,竟被甄隨順利搗破多處,然後他就憑著一處地勢頗佳的木堡,固守待援。


    隻是,援軍能夠及時趕到嗎?就連他自己心裏也沒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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