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林幼承庭訓,一肚子的六經,當然不會辯不過蘇峻,可是蘇子高也知道這一點,壓根兒就不肯讓鄭林引經據典,反詰自己。幾句話說完,當即站起身來,喝令送客。


    鄭林精神恍惚地出得帳來,不禁仰天長歎道:“壞天下者,便是此等佞人也,妄言聖人之教,實謀自家之私。可憐東萊百姓,兵燹之禍,終不能絕。”可是他也沒法可想,又不能真跟蘇峻說的那樣,“先往廣固,遊說曹嶷重歸晉室”……曹嶷要肯聽自己的,戰事還至於一直延綿到今日嗎?


    他本來以為,曹嶷是個純粹的土匪,下愚不可與言,鞠彭倒是肯聽自己的,隻可惜為東萊郡人所挾持,堅決不肯降曹;蘇峻既為士人,又向來對自己畢恭畢敬的,應該能夠輕易說服吧——隻要蘇峻願意就此罷兵,自己就有理由再去廣固遊說了。隻可惜,蘇子高如今名爵高了——據說就連董文博新編《姓氏誌》,竟然都把東萊掖縣的蘇氏也扯入世家門牆,正好列第一百名——私心也重了,對於自己的金玉良言是完全聽不進去啊……


    無奈之下,隻得離開密鄉,啟程返歸東萊。


    可是鄭林並不打算去廣固遊說曹嶷,蘇峻一轉過臉,卻不禁擔心起此事來——萬一曹嶷聽了老頭兒的話,真的改悔歸晉了,那可怎麽好啊?朝廷肯定還讓他當青州刺史啊——不命之以青州,料他不肯降——那我才拿下的城陽郡,難道要拱手奉還不成嗎?而且以鞠彭的秉性,說不定就趁機說服郡人,迎曹軍進入東萊呢,則我要到猴年馬月才能打迴老家去?


    如今的形勢,分明對曹嶷不利,那反複小人,未必就沒有歸晉之心,隻是從前背叛過一迴了,裴公肯定不信他。但裴公已歸天子於洛,朝中未必就沒有什麽糊塗人,為拒石勒,會想到放曹嶷一馬……鄭先生是大儒,名聲不僅僅青州響亮,也肯定能夠影響到中原地區,有他居中奔走斡旋,曹嶷會不會有歸晉的可能性呢?


    不成,不能讓曹嶷歸晉!


    當即喚來親信,附耳密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親信受命而去,騎快馬追上了鄭林,說我家將軍方才一時激奮,對先生不恭,還請先生不要太過放在心上,今特奉上祖道之錢三百……


    鄭林昂首傲然道:“既不從我良言,又何必愧疚?錢便不需了。”可是他才剛一轉身,幾名兵卒就猛撲了上去,將鄭林及其幾名從人繩捆索綁,然後係上大石頭,給沉入了膠水之中……


    迴來向蘇峻稟報,蘇峻一聽啥,你們把他沉了膠水?膠水在密鄉東麵,這麽說他是打算迴東萊去,不是要去廣固遊說曹嶷的……罷了,管他迴哪兒呢,沉就沉了吧!隨即憤然道:“彼之所言,汝等方才也聽到了?”


    幾名親信說是,我們在帳內、帳外,盡皆聽聞。


    蘇峻就問:“則此等人,混淆華夷之辨,要我與曹嶷約盟,汝等說,當殺不當殺?”


    眾人都道:“此人枉讀聖賢之書,見識遠不如將軍,且有違大都督之教——自然當殺!”


    蘇峻先是點頭,隨即麵色一變,囑咐道:“然他終是青州大儒,慣會煽惑人心,適才之言,即便宣之於外,人亦未必肯信,反說我等汙蔑於他。故此雖然當殺,汝等不可外泄此事,隻當他歸途中遇難可也。”


    眾皆躬身領命。


    解決了鄭林之後,蘇峻手捏著鞠彭的來信,在帳內徘徊良久,又開始頭疼了——我當何去何從啊?


    鞠彭把東萊郡那麽大一塊肥肉拱手送到麵前,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倘若我能夠迴到故鄉,以東萊人對曹嶷的憎惡,相信旬日間便可招得數萬大軍!這些部隊一心守護鄉梓,未必能跟我跑多遠,但若說去打廣固,必然跟從。則有了這支兵馬,我大可橫行青州,即便一兩年內把曹嶷給徹底滅了,都不再是空想啦。


    可是我若前往東萊,就把後路給對方騰出來了,屯駐在平壽、營陵之間的曹軍可以大踏步南下,把城陽郡再奪迴去。我雖失城陽,卻得東萊,本來也不算蝕本,然而城陽若失,曹軍乃可進取東海、琅琊……就憑郗鑒手下那三千人,以及卞使君寥寥無幾的郡兵,肯定攔不住啊。


    徐州丟幾個縣是小事,若是連失大郡,我又該怎麽向大都督交代呢?大都督派我東來,本不為奪青州,而是要我守護徐方,結果我自己去拿下了東萊郡,卻把徐州給丟了大半,怎麽算也不可能將功折罪啊!


    即便不考慮大都督的雷霆之怒——終究距離太遠,我還有挽迴局勢的可能——我軍主力那些徐州老兵,必會因此而怨恨於我。東萊兵再悍勇,再跟曹嶷有仇,再是同鄉,終究新得,且未加訓練,拿這樣兩萬個兵來,我也不肯交換兩千徐州老兵哪!


    且若城陽乃至東海、琅琊有失,我據東萊,那也是孤懸在外,缺乏策應,形勢未必就能比河北的邵續為好。到時候真能有力量進攻廣固嗎?不會跟鞠彭似的,反倒被曹嶷壓著打吧?


    可是……如此良機若然錯失,誰知道鞠彭會不會改主意,將來不肯把東萊再給我了呢?東萊人見我率兵臨近,卻又不敢入郡,會不會埋怨我呢?我可該怎麽辦才好啊……


    ——————————


    先不提蘇峻躊躇,且說溫嶠奉劉琨之命南下,先到厭次去說得邵續反正,繼而南下東莞,麵會郗鑒——他沒去找蘇峻,純屬瞧不起那一介武夫——然後折向西方,先後拜會了徐龕、桓宣等人,並在他們遣軍護送下,順利抵達了洛陽。


    在洛陽先覲見天子,再與祖逖、荀組、梁芬等當權者懇談。祖逖表示,劉司空若能與段部鮮卑合兵,南下攻打冀州,朝廷自然樂見其成,然而——這個時機選擇得不大好,去歲河南歉收,兗、豫也隻是平年而已,再加上修繕洛陽和大駕東歸等事,物資損耗很大,實在難以派發大軍策應——“等閑數千人,不過試撓羯奴之背,使之不敢全力以拒劉司空而已……”


    不過徐州方麵糧秣充足,雖說裴該把主力全都拉到關中去了,據聞蘇峻在公來山上又重新召聚了近萬之眾,則——“若蘇子高肯發兵北上,攻打曹嶷,則厭次無後顧之憂,或可與卿等相唿應。”


    溫嶠請求說:“如此,還望朝廷下詔,命蘇子高率師北上。”


    祖逖點點頭,說這個當然可以,隻是——“裴公留台長安,蘇某為其所命,若裴公首肯,蘇子高必不敢違命也。”言下之意,光朝廷下旨還不夠,蘇峻可以找出各種理由來搪塞,除非裴該也同時給他下命令。


    不說亂世了,即便太平時節,亦有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講法,蘇峻在東莞,距離洛陽很遠,則其因應具體情況,拖延乃至於違抗朝廷的命令,也算不上什麽大罪——隻要你別陽奉陰為,老老實實編點兒理由出來,遣人來洛陽打官司就成。故而對此,祖逖、荀組等都莫可奈何,才建議溫嶠再往長安一行。


    溫太真長歎了一口氣,心說我就是跑腿的命啊,上迴從晉陽出來,一口氣跑去了江左,這迴從薊城出發,目的地又遠在關中——差不多要把天下打個對穿哪。


    可是為了自家姨丈的事業,溫嶠也無可抱怨,隻得辭別了祖逖等人,駕車入關。進長安城之時,他向守卒打聽,這個辰光,大司馬可能身在何處啊?


    守卒指點道:“當在府內辦公。”


    裴該原本上班的地點是長安小城裏的尚書省,於荀氏待產之際搬迴了自家府邸。他後來一琢磨,雖名留台,其實幕府,我不應該再迴到小城去——長安既然升格為西京,則小城內的殿堂就是行宮啊,人臣往居,大不宜也。而且更重要的,是太不方便了……


    於是擴建大司馬府,形成前署後居的格局,而把長安小城徹底空出來,隻命人日夕修繕、打掃,以備天子駕臨——當然啦,裴該是不希望司馬鄴真迴來的。


    理論上若天下太平,天子自可西狩,暫居別京;但如今天下方亂,你又才剛返迴洛陽不久,那還迴長安來幹嘛?除非是被人給打得二度逃難……


    溫嶠聽了指點,便即直奔大司馬府,投刺謁見。裴該請他進來,懇談一番,問問劉琨的現況,也仔細探詢幽、冀兩州的局勢。等溫嶠提起出兵策應之事,裴該當即首肯,說我這就行文東莞,命令蘇峻北上——未必能夠一直殺到黃河岸邊,但暫時牽絆曹嶷,應該不難。


    溫太真得到了裴該的承諾,不勝之喜,連連致謝,然後告辭退出。可是他出了門,才剛登上馬車,忽聽有人招唿道:“溫君慢行!”


    溫嶠迴過頭去一瞧,隻見府內匆匆奔出一人來,倒是認得——剛才在裴該麵前自報過姓名——乃是大司馬參軍胡焱胡子琰。溫嶠趕緊迴身行禮:“胡君喚我,不知何事啊?”


    胡焱氣喘籲籲地道:“非我喚君,乃裴公召君入內複見。”


    溫嶠不禁疑惑,心說這是出什麽事兒了?我在裴公麵前,該說的話也都說完了,裴公各種質詢,我也都逐一給了解答,為什麽這麽著急又要叫我迴去?天都這般時候了,我也不可能才出大司馬府,就直接駛離長安城啊,有什麽急事不能等到明天,非要命胡參軍追出來叫我?


    但他當然不敢拒絕,隻得重整衣冠,跟隨胡焱再入大司馬府。路上試問,你知不知道大司馬急著叫我,究竟為了何事啊?胡焱很明顯猶豫了一下,然後才湊近一些,壓低聲音說道:“君才下堂,郭祭酒便至……”


    溫嶠不禁一皺眉頭,忙問:“郭祭酒何人?”


    “祭酒”的本意,乃是古代饗宴時主祭的長者,後來引申為“主管”之意。漢有博士祭酒,晉代沿用;新莽時設師友祭酒,晉官所無;此外曹操設軍師祭酒,初以郭嘉任之,作為首席幕僚,後世亦多沿用。


    就理論上來說,裴該既開幕府,當然也可以設軍師祭酒一職,但溫嶠此前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則這位“郭祭酒”究竟是何方神聖啊,料必為裴公心腹重臣也——我來前功課也做得很足了,還打算裴公萬一不允蘇峻北伐,我好走走他親信的門路,幫忙勸說,怎麽就沒有什麽“郭祭酒”的印象呢?


    胡焱聽問,微微一愣,隨即笑道:“非真祭酒也,乃裴公親信記室郭景純,因其總掌文書,無事不涉,故府中有此尊稱而已。”


    溫嶠點點頭,心說原來是郭璞啊……這人我聽說過,本是裴公同鄉,曾仕江左,深得琅琊王信重(當然這隻是傳言而已),後隨劉隗來到長安,裴公見而挽留,命為記室。於是便問:“郭景純來,與我何所關聯?”也是我剛才多嘴問了一句,把你的話頭給打斷了,你請繼續說下去吧,為什麽郭璞到來,裴公就又急著召喚我呢?


    胡焱正想解說,抬頭一瞧,已至堂前,於是輕輕擺手:“君且入謁,自知分曉。”


    溫嶠心中疑惑,且多少有點兒忐忑,急忙在門吏通傳後,拱手再入堂中。略一抬眼,果然見裴該身旁多了一人,是此前麵謁時沒有見過的,長身玉麵,風儀極佳,想必就是郭璞郭景純了。


    溫嶠趨前行禮,裴該請他坐下,然後轉過頭去問郭璞:“如何?”


    自打溫太真進來,郭璞的雙眼就眨也不眨地,始終盯著他看,倒瞧得溫嶠渾身不自在,有若芒刺在背。等到裴該詢問,郭璞這才移開視線,朝裴該微微一揖:“臣適才所見,並無差錯。”


    裴該貌似吃了一驚,於是轉向溫嶠,向他介紹說:“此吾記室郭景純是也。”溫嶠趕緊躬身行禮。


    實話說溫嶠年僅十七歲便即出仕,旋因彈劾名士庾敳而聲名大噪,如今為司空府參軍,領建威將軍、督護前鋒軍事,名位遠非郭景純可比。但誰叫裴該用事,而郭璞是他的親信呢?正在裴該麵前,溫太真又豈敢倨傲以待郭景純?


    行禮過後,他便轉向裴該,問:“裴公喚嶠歸來,不知何事?”裴該也不迴答,卻以目示意郭璞,那意思——你來說吧。郭璞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隨即望著溫嶠,一字一頓地說道:“君前方下堂,我自側而入,遙遙望見,不禁嗒然——君之麵上,已現死相,惜乎不自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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