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彭曉一大早就被士卒勒逼起身,空著肚子翻檢、整理了一番案頭的資料後,就被監押著前往試驗場所,在幾名助手——都是失怙、無家的士人子弟,能讀會寫——的協助下,開始嚐試一種新的配方。


    正在忙碌著,忽聽士卒喝道:“柳大夫前來,還不跪接?!”


    彭曉聞言,嚇了一大跳,趕緊放下手裏的活計,匆匆趨出門外。


    所謂“柳大夫”,就是指的河東解縣人柳習柳季言,自投裴該以後,初被任命為金部校尉,隸屬於少府,統管天下礦藏。其後朝廷東歸,柳習的職司則多在關中,因此主動剝離出來,成為大司馬幕府從事,別兼太中大夫。


    如今渭濱的工業區就由柳習總體負責,若有規劃、營造等事,再須徐渝協助,他算是彭曉的頂頭上司,那麽既然來了,彭子勤又焉敢不前往跪迎呢?


    就見柳習乘車而來,但車上並非隻他一人,尚有一名參乘,白麵長須,骨骼清奇,彭曉遠遠望見,便不禁大喜——啊呀師父您老人家終於迴來啦,看起來我獲釋有望!


    柳習和葛洪下了車,來到彭曉麵前,彭子勤急忙磕頭見禮。葛洪伸手一指他:“孽徒,汝可有幡然改悔之意麽?”


    彭曉連聲答道:“徒兒知罪,如今已誠心悔改,還望師尊求懇裴公,饒恕了我吧。”


    葛洪道:“汝浮浪放縱,罪孽甚深,即有我懇請,裴公也不肯輕饒……”彭曉失望之情才剛湧上心頭,就聽葛洪繼續說道:“然汝運氣不錯,裴公適才得子,心情正佳,百僚亦謂當大赦關中,以為新生兒乞求神庥……”


    彭曉聞言,急忙拱手道:“草民亦當為小公子祈禱,無病無災,得公得侯!”


    葛洪心說你既然明白了,那也無需我再多言,轉過頭去望望柳習。柳習會意,當即邁前一步,伸手把彭曉攙扶起來,說:“大司馬本授卿以重任,卿卻懈怠,致有此難。然自來渭濱,士卒稟報,倒也勤勉,似已悔過前事……”


    彭曉心說我如今是什麽身份,況且還有士卒監護,怎麽敢不勤勉啊……表麵上卻是一副感激泣零之貌,連聲說我做得還很不夠,還不能盡贖前愆。


    柳習說你有這種想法很好,那就繼續努力,為大司馬效勞吧。隨即從袖中取出一卷紙來,展開來大聲誦念,內容不外乎嘉獎彭曉之功,赦免其罪,並且加授八品材官之職。


    材官本是武職,裴該的用意,彭曉你搞的是軍工,則組織關係自然應當留在軍中啦。


    就這樣,彭子勤再度翻身,他不再是囚徒,是苦力了,雖然仍然在作坊裏搞試驗,輕易不得外出,但日常供奉都依八品官祿來走,也不再有兵卒見天兒跟在屁股後頭,監督工作。當然啦,假期也有了,想出去漁色,隻要不犯法、不耽誤工作,大家夥兒也都可以睜一眼閉一眼……


    ——————————


    荀氏產子,消息傳開,大司馬府上下將吏莫不欣喜,都感覺自家的根基更加牢固了一些,且有望傳之子孫後世。於是一連好幾天,大司馬府門前車乘是絡繹不絕啊,大家夥兒全都帶著禮物登門道賀。裴該對於超過千錢之禮,一概婉拒,不足千錢的才致謝收下。


    時隔不久,洛陽方麵也陸續有使者到來,上起天子司馬鄴,中有荀崧、祖逖等,下到普通兩千石,也都有禮物送達,對此裴該就照單全收了。


    他心說想不到生個兒子,倒能發一筆小財。曾經聽到過一種說法,不要怕孩子養不活,老實孩子是都會把足用的財貨給爹娘帶過來的——此言竟然不虛。


    本擬嬰兒足月之時,再遍邀親朋,大宴一場,順便把兒子的大名給定下來。可是才剛半個月,竟然就從渭汭送來了新鮮出爐的《姓氏誌》——董景道老先生的筆頭還是很快的。


    這部《姓氏誌》,總計開列九十九姓、一百八十四家。比起唐代《氏族誌》或者宋代《百家姓》當然差了不少,不過考慮到很多南北朝之際的胡姓轉為漢姓尚未發生,理論上就應該差不離了吧。


    裴該掐指一算,老先生平均每天要寫三千多字,在這年月算是高產了。


    但是董景道也在所附書信中明言,我這隻是初稿,還需核校、潤色。一則我學問有限——主要是手邊的資料不足——肯定會有錯漏,而且對於某些家族的傳承、官途,純屬道聽途說,理應反複核實;二則具體排名誰高誰低,這得裴公你拿主意,我寫的篇章先後,你就隨便調整吧。


    裴該當即將幕中文學之士全都召喚了來,要他們詳細審校這部《姓氏誌》,然後跟裴嶷兩個商量了好幾天,定明高下,並且還多添了一姓進去,湊足一百之數——裴文約多少有點兒強迫症。


    完了裴該又單獨喚來郭璞,說借用卿這支如椽大筆,以《姓氏誌》為基礎,幫我寫一篇《百家姓》出來吧。


    《姓氏誌》在士林中流傳,《百家姓》則可以作為啟蒙教材——就跟後來宋代的《百家姓》那樣。裴該還在徐州的時候,就下令軍中將吏都要認識五百個常用字,後來把範圍擴展了,士卒也都可學——不強迫,但若不識字,你覺得自己有機會升遷嗎?等到入關執政,他又搜羅撫養了數百孤兒——既有兵卒子弟,也有本地失怙者——目標當然是要培養成新時代的“羽林孤兒”。可是無論兵士還是孤兒們,以及為做官而必須學習的技術工,都缺乏一本認字的初級讀物啊。


    所以今天趁著《姓氏誌》即將火熱出爐的機會,裴該將重任交到了郭景純的肩膀上。要求很簡單,隻列籍貫、姓氏,四字一句,寫成易誦易背的韻文。


    郭璞領命而去,這種活兒對他那當然是小case啦,不到三天,便將初稿呈於裴公過目。裴該打開來一瞧,隻見開篇先是:


    “國姓司馬,天開晉圖……”


    裴該本人是很希望把河東裴氏列為第一名的,但他終究還是晉臣,勢必不能把那個宋版《百家姓》裏吊尾的複姓給撇嘍……所以裴姓隻能第二——


    “聞喜有裴,如柏巍巍……”


    再下麵是——


    “潁陰荀氏,圭璋取攜……”


    荀氏本為天下高門,荀組見為太尉,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裴公他才剛誕生的嫡子,外家是姓荀啊!


    “煌煌晉陽,高門曰王;恢恢烏氏,傳家名梁……”把太原王列在第四名,是裴該特意囑咐的,同時他還把琅琊王一杆子打到了第十九名去;至於烏氏梁姓,梁芬老頭子挺識趣,如今雖然隨駕前往洛陽,卻理應想盡辦法,把他的心仍然留在關西。


    接下去——“遒縣有祖,國之貔虎;一世武庫,杜陵稱杜……”


    京兆杜氏,在關西士人中列名僅次於梁氏,表麵上是尊敬當年有“武庫”之稱、允文允武的名臣杜預,然而實際理由卻是:杜乂那廢柴的病總也不好,起不了身,杜家如今就根本毫無權勢可言。


    再往下排,一直到第十名分別是:平原華(尚書右仆射華恆、散騎常侍華輯之族)、弘農楊、河東衛(衛展之族,所以前十名裏僅河東一郡就列名兩家)。


    十一到二十名分別是:滎陽鄭、高平郗(郗鑒之族)、平陽賈、濟陰卞(卞壼之族)、範陽盧(舊族,劉琨幕下見有盧諶,裴該幕下有盧誌父)、清河崔(舊族,劉琨幕下有崔悅)、隴西李(李容、李義一族)、中山劉(劉琨之族)、琅琊王、烏氏張(即涼州刺史張軌、張寔一族)。


    再往後則有:南陽許、泰山羊、京兆韋(韋泓之族)、博陵崔、趙郡李、河東柳(柳習、柳卓一族)、陳郡袁、京兆宋(門下侍中宋敞、前平東將軍宋哲一族)、濟陽虞(司馬睿妃虞孟母之族)、陳留阮、吳郡顧(顧榮之族)、馮翊嚴(散騎常侍嚴敦之族)、平陽鄧(尚書鄧攸之族)、安定胡(胡焱之族)、陳郡殷(殷嶠之族)、中山甄(跟甄隨完全沒有關係……)、馮翊遊(遊遐之族)、太原郭、弘農董(當然就是董景道老先生一族了)、河內張、汝南和、陳郡謝、河東梁(即解縣梁)、汝南周(周顗、周訪一族)、吳郡陸(陸曄之族)、會稽賀(賀循之族)、金城麴(麴允、麴昌一族)、潁川庾(庾亮之族)、譙郡桓(桓宣、桓彝之族)、太原溫(溫嶠之族)……這是前五十名。


    裴該從中大塞私貨,把董老先生原本的次序徹底打亂,不但哄抬關西士人,如將隴西李列在趙郡李之前,把安定梁列在河東梁之前,竟然還石破天驚地將吳郡顧、陸,會稽賀氏等原本被中國士人目為半蠻夷的吳士也拉進了前五十名。


    統一戰線嘛,自然要大搞而特搞——好比說隴西辛氏,見為司馬保參軍的辛明通過裴詵,秘密向裴該致書投款,得以榮登第五十九名;甚至於那家“蜀薛”,因為薛濤來謁及時,也被裴該從原列的九十七名硬扯到了第六十三名……


    ——————————


    《姓氏誌》和《百家姓》的出台,如同一石投水,千浪翻湧,其漣漪以長安為中心,快速向各方輻射,很快便成為壓過晉天子還洛乃至裴該得子的重要談資。


    關西士人莫不欣喜過望,奔走相告,甚至於有打開宗祠,多加一場祭祖活動,以告慰先人在天之靈的。關東士人卻多有不滿,很多家族互相串聯,計劃重寫一部《姓氏誌》——《百家姓》過於俚俗,他們並未放在眼中——以正本清源,撥亂反正。


    隻是關東地區屢遭兵燹,實話說文宗儒家也剩不下幾個了,且大多不願意淌這趟混水。那麽既缺乏董景道的名望,又沒有裴該的權勢做加持,外加不懂印刷術,隻能靠手抄,就算那些人把書編成了,又能夠掀起多大的風浪來呢?


    而且也有不少原本排名就比較低的家族,看出了其中的契機:裴公刊《姓氏誌》、《百家姓》,定世庶名次,不僅僅按照往日聲名、家族實力,更重要是看如今的地位。比方說範陽遒縣的祖家,竟然得列第六(擱從前估計五十名都玄),平原高唐的華姓,得列第十(從前也必定在二十開外啊),緣由何在?不正是因為祖逖得為驃騎將軍,華恆做了尚書左仆射嗎?


    那麽我家雖然聲名不顯,但若子弟肯努力奮發,榮登高位,說不定將來名次還會上升哪!


    階層一旦固化,社會就缺乏活力,一旦給在下位者打開晉升的通道,即便狹窄、兇險如同獨木橋,也一定會有人鼓掌歡唿,踴躍向前的。雖然裴該沒有標明《姓氏誌·建興五年版》,但大家夥兒都覺得,既然你今天可以上下其手,那麽將來也必可因應時勢而作一定調整吧。


    關東世家也並非都是鐵板一塊,且除了荀、鄭、崔等寥寥數家外,如今有底蘊的泰半衰敗,能夠順利擠進河南祖逖集團裏去的,反倒多為二三流甚至於庶族——比方說李矩李世迴,本為平陽人,是趙郡李的庶流,但在《姓氏誌》中不再單列家門,直接算他趙郡李,無形中拔高了身份——故此對於裴版《姓氏誌》和《百家姓》的抵觸,竟然遠低於預期。


    祖逖自然是最先得裴該相贈二書的,他看了覺得很不好意思,就寫信給裴該,說我家是什麽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若能列名五十以內,於願足矣,直接拉扯到這麽高,不合適吧?會不會被人嘲笑私心太重啊?


    裴該迴信,直截了當地說:“姓氏豈由天定高下,或自定姓時便有尊卑之別?不皆是靠著子弟立言、立德、立功,始能拔升的麽?則彼等高門,多承先人之蔭,而祖君一代之功,過於他家十世!孰謂不可啊?”


    祖逖收到迴信後,也不禁得意,當場就遞給兄弟祖約看。祖約連連點頭:“裴文約所言是也,阿兄之功,當世無對,則我家自當水漲船高。”


    祖逖要臉,是不會把裴該的話輕易泄露於外的,不過祖約到處去跟人顯擺,祖士稚倒是也不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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