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胡焱史書無載——或許有,但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裏藏著呢,裴該真沒啥記憶——但貌似頗有見地,起碼紙上談兵,頭頭是道。經過一番長談後,裴該就把他留了下來,命為幕僚。


    自從裴該往征雍州諸郡歸來,就陸續有南逃的關中乃至河南官吏、士人返鄉,前來投謁,裴該加以考察後,把好貨都自己留下了,次等的才塞給朝廷——當然啦,也有例外,比方說王卓,他是想自己留下的,但人終是郡公爵,不便屈為幕僚。


    按例,諸公及開府從公者,都可自辟僚屬,置長史一人(武官公加增司馬一人),其下西東閣祭酒、西東曹掾、主簿、記室督等,不下三四十人,還可因應情勢,酌情增減——否則司馬睿那“百六掾”是怎麽出來的?如今裴該幕中,長史還是裴嶷,司馬還是陶侃,殷嶠命為西閣祭酒,遊遐命為東閣祭酒,就連兩個出任外郡太守的從兄弟裴開、裴湛,也仍然保留西東曹掾的職務——誰說做了朝官就不能再為幕職?隻要你們不在乎,我是不會硬性往外趕人的。


    此事也有先例,如曹操晉為魏王,建立魏國後,漢臣亦多數同時得為魏官,夏侯惇沒拿到還挺不高興,曹操安慰他說:“吾聞太上師臣,其次友臣。夫臣者,貴德之人也,區區之魏,而臣足以屈君乎?”我是想跟你當同僚、朋友,不願意屈你為我之臣啊。夏侯惇固請,始得為魏之前將軍。


    目前還沒有誰對此提出異議,真要是說起來,裴該可以幕中事繁,人才缺乏來搪塞。倘若提出來的是朝臣也就罷了,若為幕賓——那你滾吧,我這兒池小難容你這條大王八,不信無我之扶持,你光做晉官,能衝出多遠去!


    於是即召胡焱入幕,擔任戶曹令史。


    半個多月後,遊遐自安定郡內返迴,還帶來了吐延、軍須等有功的戎酋,先謁裴該,再見天子。裴該好言撫慰,要他們保境安民,尊奉朝廷。見麵之後,軍須悄聲詢問吐延:“閣下常欲見裴大都督,今見麵之後,有何感想啊?”


    吐延答道:“本以為必是什麽三頭六臂的神人,或力能拔山之勇士,不想隻是一文弱青年耳,須尚無我之長……”頓了一頓,又說:“然而,其威勢凜然,有若家父壯時,使我不敢仰視——家父常說,天下英雄,不在多勇,而在多謀,便是說的裴大都督吧?”


    ——其實吧,裴該身上的所謂“威勢”,完全是靠著官位加持,身份到了,自生上位者之威,他真正的價值,吐延這韃子肯定是瞧不出來的……


    裴該留下遊遐,先誇獎一番此次擊敗盧水胡,平定安定郡之功——我果然沒有瞧錯人啊,是金子,無論在哪條時間線上都會發光——然後就與他詳細商議,此番從征的外族,都應當如何獎賞啊?一般情況下,給個虛名雜號的將軍、校尉,也就足夠了吧。


    順便就問遊遐:“我幕中、軍中,盡皆乏人,卿看彼等可有能用之人麽?”給外族實授官職,肯定會引發晉臣的反感——雖說當天下喪亂之際,這也不是沒有先例的——但歸入我幕中、軍中,應該問題不大吧。你去跑了這一圈,有沒有能夠推薦給我的人才?


    遊遐迴答道:“軍須心向晉室,姚弋仲勇猛善戰,皆可任用——臣已命姚弋仲返鄉安置後,便來長安投奔明公。”


    裴該點頭說好,我會先任命他們為督將,統率一營兵馬——“苻洪如何?”


    遊遐突然間站起身來,朝著裴該深深一揖:“末吏專擅,還請明公勿罪。”裴該一皺眉頭,忙問你專擅什麽了?你身為護西戎校尉,戎事皆可自專啊,就算你沒跟我打招唿,就為我招攬了姚弋仲,也沒對此表示什麽歉意啊——你究竟打算怎麽安排苻洪哪?


    遊遐迴答道:“苻洪此人誌大,而心不誠,有梟獍之相。族中苻光、苻突擁之為略陽諸氐之盟主,雖欲以其為傀儡,在臣看來,彼必不甘心。今從伐彭盧有功,歸則必謀苻光、苻突,若然得手,或為一郡氐人之主……”


    ——————————


    且說苻洪返迴自家板屋,與兩個兄弟苻安、苻侯相見,向他們訊問,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裏,苻光、苻突二人可有什麽異動啊?苻安迴答說:“二人跋扈,更甚往昔,我等尊阿兄之命,唯看護自家耕田、牛羊、塢堡、民戶,但盡量不與二賊起正麵衝突。然而千防萬防,亦有數十戶為彼等所誘,攜牛羊、田畝往投,甚難遏製……”


    苻洪冷笑道:“我今為朝廷立功,遊校尉許諾,待上奏裴大都督,必有官職相授。若我得官,便召聚諸部酋大慶賀,揚我之威,乃可製壓二獠!”


    苻侯壓低聲音說:“阿兄,雁飛有領,馬行有頭,倘若各行其是,部族必亂。今二獠跋扈,每每侵奪我等與他部民戶、財產,人皆怨之,何不趁此機會,明宣其罪,將之擒下甚而斬殺,永除後患呢?”


    苻洪沉吟少頃,迴答說:“汝所言也有道理。然二獠素來與隴城陳將軍相善,若得陳將軍為援,倉促難謀,即於聚會時將之擒下,也怕陳將軍率軍前來問罪……”


    苻侯撇嘴道:“人人皆怕陳安,獨我不怕!他在隴城,不過一兩千兵馬,有何可懼啊?”


    苻洪擺手道:“此番從征,陳將軍身先士卒,千人辟易,豈可小覷?其兵雖少,於略陽威望素著,攘臂一唿,諸部景從,非我等所可拮抗。今但於聚會時壓製二獠,再徐徐圖之可也,但求穩妥,不可操切。”


    於是繼續敷衍苻光、苻突,甚至因戰功所得賞賜,也分了不少給包括苻光、苻突在內的各部酋大。等了十數日,忽然有人傳報,說遊校尉已從長安齎了封賞製書迴來,才自扶風而入略陽,不過沒打算從咱們這兒過,故此召喚酋大前往拜謁、受詔。苻洪聞言大喜,當即帶領十數名親信便離家而去。


    可是他這一去,就再也沒有迴來……


    遊遐還是在返迴長安的途中聽到這個消息的,急忙遣人打探確實,不禁微笑。隨即入城拜見裴該,他就說了:“苻洪已為苻光、苻突設伏所殺……”


    裴該皺眉問道:“假傳卿已自長安而出,頒製諸戎的訊息,得非卿之謀劃麽?”


    遊遐搖頭說“不是”——“明公昔日有語,當留意氐、羌中豪傑之士,勿使其坐大,若有機會,殺之可也。故臣確實有心害苻洪,但不敢欺瞞明公,此實非臣之所為……”


    遊子遠說我固然可以設這種圈套,但萬一不成功呢?消息一旦泄露,而苻洪不死,必然怨懟於我,更可能及於明公和朝廷,那不是本意將叛亂扼殺在搖籃之中,其實反倒更深種叛亂的種子嗎?


    “因打探得略陽氐中情狀,知苻洪與苻光、苻突不睦,乃可趁機離間之,戎亂而分,便易製約。臣故暗諷陳安——因安與苻光等相善也。三苻相殺,若苻洪死,去一禍患;即苻洪僥幸得脫,也將怨懟陳安,而不及於朝廷,且身在略陽,將更歸心於朝廷,以拮抗陳安……”


    我確實暗示過陳安,苻洪此番立功之後,必受朝廷官職,他身為略陽諸氐的盟主,再有官位傍身,恐怕勢大難製,而且聽說苻洪還想趁此機會,謀害苻光、苻突。陳將軍你鎮守隴城,周邊都是諸氐,你可要多加防範啊——我若是你,一定要防微杜漸,早做安排……


    相信陳安即便不起謀害苻洪之心,也一定會把此言通告苻光、苻突的,等不到朝廷頒下官職來,略陽群氐就會內訌。不過遊遐也說了——“臣亦不料陳安或苻光等竟敢假臣之名,暗害苻洪。”


    裴該“嘖”了一聲:“若無陳安撐腰,苻光等必無此膽。”隨即就問了:“苻洪既死,其誰為主?”遊遐道:“臣來時便已打探得實,苻光等不但謀殺苻洪,且嫁禍於苻安、苻侯,將二人一門並誅。然為了自示於此事無關,且無私意,彼等立苻洪長子為盟主——年方七歲。”


    “苻洪有幾子?”


    “二男一女。”


    裴該又不禁“嘖”了一聲,表情似有不豫。其實他倒並非反感遊遐的此番謀劃,再者說了,真下手的也不是遊子遠啊,遊遐隻是暗中放了把火,鼓了點兒風而已。裴該可惜的是,原本曆史上苻洪的繼承人是第三子苻健,然後那位大秦天王苻永固的老爹,是其第四子苻雄……前秦苻氏三代強人,就此全都……歿於未生之際……


    實話說裴該前世對苻堅就挺有好感的,那家夥有混一宇內、和諧百族的誌向,數百年內,晉戎之間,無人可比。隻可惜理想很美好,現實很骨感,苻堅就跟齊桓公似的,信用良臣,則霸天下,一旦管、鮑並歿——對於苻堅來說,則是王猛辭世——霸業當即煙消雲散……


    想到這些,裴該不禁瞥了遊遐一眼,就見遊遐臉上也無喜色,就問:“雖非卿之所為,亦如卿之所願,何以不喜啊?”遊遐心說我為啥不高興?那不是因為你臉上沒有欣悅之色的緣故嗎?口中卻答道:“雖然非我族類,也算一方傑士,亡於內亂,實無可喜。”


    裴該想了一想,問道:“卿不慮苻光等坐大麽?”


    遊遐迴答說:“雖未得見二人,但聽陳安、苻洪談起過,皆鼠目寸光之輩,不難製約。且二賊已老,去日無多,苻洪子又年齒尚幼,皆不足慮。”


    裴該點點頭,又問:“姚弋仲又如何?卿獨無謀彼之心麽?”


    遊遐詳細解釋說:“姚弋仲與苻洪不同。其一,苻洪為略陽群氐盟主,諸部相合,將近十萬戶口;而姚弋仲唯南安赤亭羌一部之長,麾下尚不足萬人。是苻洪如雁,羽毛將豐,而姚弋仲即便是鷹隼,尚在巢中待哺,不足為慮……


    “其二,略陽氐中,苻洪雖為盟主,勢大者則為苻光、苻突,每相齟齬,有機可趁;姚弋仲本部,乃至赤亭羌中,則不見這般嫌隙——事機不至,不可妄動。


    “是故臣為明公招攬姚弋仲,然命其先歸部準備。彼若去後不久,欣然而來,則此人可用,明公可善駕馭之;若去而不返,再設謀殺之不遲也。”


    裴該這才頗顯欣慰地笑一笑,鼓勵遊遐:“子遠謀劃甚深,是我多慮了。”


    對付這些外族,就需要恩威並施,而且就理論上來說,隻要自身足夠強,即便把他們打疼了,他們也不敢反抗。後來奴爾哈赤為什麽“七大恨”告天,起兵反明?不是因為李成梁把女真族欺壓得有多狠,而恰恰因為李成梁不在了……


    當然了,裴該亦甚不值李成梁所為,他那種暴虐的行為即便不談人道主義,也不可能維持太長久的時間。所以裴該才吩咐遊遐,對於關西諸戎,仍當以安撫為主,但——該硬的時候也要硬,該使手段的時候也要使手段。如今看來,遊子遠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想法,並且已經開始加以實施,裴該為此深感快慰。


    相比之下,苻氏幾乎滅門,那就算不上什麽大事兒啦。倘若不是身在局中,裴該或許還會多感歎幾聲,但略陽距離長安不足千裏,那塊兒沒有一大家子姓苻的猛人(苻光之流不能算),他心裏還更踏實一些哪。


    但他隨即提醒遊遐:“對於苻洪之死,卿何所見?乃知略陽群氐不足為患,可慮者,唯陳安耳!”


    陳安能夠指使苻光、苻突謀殺苻洪,還假借遊子遠的名義,說明此人心思甚險,而且確實在氐、羌中威望素著。裴該心說怪不得,在原本的曆史上,他能夠利用司馬保才死,劉曜尚不能底定秦州的這段空白期,瞬間就拉出十萬大軍來,逼得劉曜捉襟見肘。


    這種人最好能夠羅致麾下,而即便如此,也必須把他遠遠調離秦州,挖斷他在隴上的根基!


    遊遐當即拱手:“多承明公指點,臣知道該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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