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延問所謂“裴大將軍”是什麽人,遊遐便即指點一名從人,說你來給大家夥兒說說吧。隨即解釋:“此人名喚陶德,本是裴大將軍親信部曲,跟從數年,大將軍之事,他最熟稔。”


    陶德站起身來,作了個羅圈揖,然後說:“我家都督……即裴大將軍,見為中外兵馬大都督,實有經天緯地之能,當世英雄,莫能相比。然而我若隻說都督在河西如何擊敗胡人,止此一仗,不見其能;若詳說都督事跡,怕是太長,不知各位可肯聽否?”


    吐穀渾笑道:“明月初升,晚宴初始,肉未熟爛,酒也未足,怕什麽話太長呢?本欲我等起舞,為遊校尉助興,既是有英雄事跡可聽,那便要勞煩足下了。”環視諸子:“汝等說對不對啊?”他已然意識到晉人口中的“裴大將軍”、“裴大都督”,必然在朝中執掌大權,所謂“知己知彼”,能夠趁機了解一下對方是怎樣的人,對於自己日後的生存乃至發展,都有著莫大的好處啊。


    他既然都這麽說了,怎麽可能有人跳出來反對,說不想聽?當下眾鮮卑一起鼓掌,慕利延親自端了一杯酒,敬於陶德:“足下請潤潤喉嚨,好說裴大都督事跡。”


    陶德接過酒來,一飲而盡,舔舔嘴唇,便道:“好,那我便從頭說起。我家都督姓裴,單諱為該,字文約,乃是清華世家,顯貴無比……”


    遊遐一直在關注著吐穀渾等人的表情,見對方有些茫然,便即打斷陶德的話,解釋說:“好比鮮卑,有拓跋、慕容、宇文、段等,並為顯姓,惜乎尚無一君。我晉人中,也有多家顯姓,共奉司馬氏為君,如河東裴氏,世為三公、宰相,主掌政事。”


    吐穀渾點一點頭:“原來如此。”注目陶德,意思你繼續說下去吧。


    陶德就此開始講述裴該的身世和經曆,當然都是經過裴該本人潤色的,陶德說得多了,如今熟極而流。鮮卑人也聽不懂其中很多名詞,還得遊遐不時跟旁邊兒解說,但大致的意思還是明白的。


    是說裴家世代顯貴,輔佐天子,但是後來有藩王作亂,妄圖篡位,謀害了裴該之父。裴該當時尚且年幼,與其兄一起得群臣拯救,得免一死,被流放遼東。好在才走到半道兒上,叛逆的藩王就被各路勤王兵馬所殺,兄弟二人遇赦還朝,都被任為高官。


    此後不久,胡軍侵擾,裴該跟隨執政的藩王率兵離京,可惜才一見陣,主將就病死了,在羯兵的突襲下,全軍覆沒,諸將吏全都做了俘虜。眾人哀哀求免,隻有裴該抵死不降,當麵咒罵石勒……


    聽到這裏,吐延忍不住插嘴說:“倒是個好男兒,我若為石勒,必不忍殺之也。”


    陶德說對啊,英雄壯士,豈可擅殺?這是有幹天和的——石勒也是如此,他把裴該囚禁在馬廄之中,想要消磨他的韌性。其後裴該尋機欲逃,卻突然發現自家姑母竟然也陷身敵營,為救姑母,乃對石勒虛與委蛇……


    長篇故事,經過前世慣聽評書、常看網文的裴該本人組織,再教給陶德,真正是波瀾起伏,離奇莫測,聽得眾鮮卑如醉如癡。陶德根據裴該的教導,還時不時在肯兒節上略作停頓,說我講渴了,要先喝杯酒,或者我講餓了,要先吃塊肉,吊足了聽眾的胃口。


    一直說到月上中天,裴該終於順利進入長安城,執掌國政,眾人無不慨然而歎,咀嚼迴味。吐穀渾心說,我所料不差啊,這個裴該不但是晉的重臣,而且如今是天子駕前第一人,晉天子似乎尚幼,那長安之事,還不是裴該說了算嗎?瞥一眼遊遐,心道看來不是天子遣來的遊校尉,而是裴大將軍遣來的。


    就聽吐延開口問道:“足下說了那麽多,我卻還有些不明白。”


    陶德問他:“有何不明?”


    吐延道:“裴大都督實為當世英雄,可惜不得親見——則大都督究竟是何相貌,可肯描述一二麽?”


    陶德已經有了五六分酒意,當下一抬手:“汝且站起身來。”


    吐延有些茫然,依言立起。陶德上下打量他一會兒,便道:“以汝為比,都督身量與汝仿佛,年歲亦仿佛,麵上甚白,不似汝這般黑也,皺紋也少,光潤如玉;汝須發都有些卷曲,都督頭發墨黑,須直如箭;汝這雙瞳卻似有些渾濁……”其實是因為吐延聽故事高興,也已經喝了不少酒啦,目光多少有些迷離——“都督雙瞳晶亮,視人若電,直入人心。”


    頓了一頓,又說:“都督指揮千軍萬馬,無數豪勇之士,都欲為其前驅,自身是不必披堅執銳,去直麵賊寇的。平素也不拔劍,手執三尺竹杖……汝不知何為竹?竹亦木屬,筆直圓潤,晶瑩碧綠——都督手執三尺竹杖,指揮若定,但一揚起,千軍號唿,但一落下,萬眾辟易。我看汝也是個壯士,但比之都督,有若螢火之比皓月、羔羊之比猛虎!”


    遊遐嗬斥道:“不得無禮!”隨即笑對吐穀渾:“裴大將軍固然天人之表,當世無匹,我看令郎也是豪傑之相……”


    吐延心道你這話,不還是在說我比裴該差很多麽?當下酒意上湧,便朝老爹一拱手:“大人,世間既有如此英雄人物,若不得見,必為終身憾事。兒子請求隨天使往長安去,拜見裴大都督,若果如陶德所言,我便甘為驅策,再不提從胡之事了!”


    吐穀渾氣得臉都青了,心說你這話雖然在理,但……能不能別把“從胡”二字說出口來?或者你用鮮卑話說成嗎?就聽旁邊兒遊遐問道:“令郎本有從胡之意麽?”吐穀渾連連擺手:“絕無此事,絕無此事啊,小兒中國話說得不好,時常辭不達意,遊校尉休怪。”轉過頭去一瞪吐延:“還不下去冷水澆頭,醒醒汝的酒!”


    慕利延趕緊過來,把吐延扶下去了。吐穀渾心說我幹脆把話給說開了吧,便即舉起酒杯來,朝遊遐一敬,說:“我在草原之上,終日與牛羊打交道,而不知世間尚有龍虎。今日始知,竟有人能以兩萬兵馬,一戰而敗劉曜二十萬胡師——則裴大將軍非人也,簡直是天神下界!小兒欲往拜謁之心,純出至誠,即我亦想去向拜會裴大將軍了……”


    遊遐笑道:“此亦不難,我可引尊父子前往長安拜謁。”


    吐穀渾假意皺了皺眉頭,說:“長安城內,終究還有天子,裴大將軍再勇,也是天子駕前之臣,我若前往,豈可不並謁天子啊?然而終是邊鄙野人,身無官職,哪有資格去見天子呢?”


    遊遐心知其意,便道:“足下若想得官,倒也不難,今裴大將軍執掌國事,等閑將軍之號、縣侯之爵,可以自專。隻是……”


    “隻是什麽?”


    “官爵為國家名器,豈可輕易授人?貴部往日唯輸各郡貢賦,且均未入長安,則裴大將軍以何名義授足下官職啊?”


    吐穀渾點一點頭:“此言在理。”當即舉起酒杯來,朝遊遐擠了擠眼睛:“此事可以再議,足下且盡此一杯。”


    兩人各自心中有數,於是遊遐喝完這杯酒,便即站起身來,說自己尿急,要找地方放水。吐穀渾當即一扯他的胳膊:“同去,同去。”幾名部曲還待跟從,吐穀渾擺擺手:“自家營中,難道還會有刺客麽?何必汝等相隨,且退,且退。”


    二人把臂而行,走到暗處,一起解褌,吐穀渾壓低聲音問道:“遊校尉此來,必然是奉了裴大將軍之命,要我部效命了。不知我當如何做?”遊子遠剛才的話說得很明白了,官職可得,但要拿功勞來換——我能為裴大將軍立什麽功,且說來聽聽?


    遊遐首先說道:“足下與令弟間之事,我亦有所耳聞,則若足下不遷至萬裏外,必當歸入令弟帳***其驅策,應無率部相鄰放牧之理——可是如此啊?”


    吐穀渾不明白遊遐突然間提起這個話頭來,究竟是何用意,隻得老實迴答:“遊校尉所言是也。”


    遊遐便道:“今南陽大王在上邽,距離長安尚不足千裏,可謂相鄰放牧……”


    吐穀渾悚然而驚,隨即頷首:“原來如此,多承遊校尉指教——裴大將軍可是要我發兵上邽麽?”


    遊遐搖搖頭:“尚且不急,足下記得此事便可——裴大將軍終有率師上隴的一日,且為期不遠。如今大將軍當麵之敵,乃是盧水胡……”


    ——————————


    本年七月,長安朝廷突然下詔,命北地、新平、安定三郡發兵,合攻盧水胡。


    盧水胡首領彭夫護曾經為父報仇,叛晉攻殺了賈疋賈彥度,並且接受劉聰梁州刺史的任命,迄今為止,整整四年時光過去了,他卻依然在安定郡內逍遙無忌。此前劉曜猛攻馮翊、北地,逼近長安,則以索綝、麴允為首的關中勢力不克往攻,尚有可說;如今既然劉曜敗退,二郡克服,那麽總應該可以騰出手來收拾彭夫護了吧。


    賈疋出身不高,他是姑臧賈,不是襄陵賈,屬於二等世族,乃曹魏太尉賈詡之孫。賈太尉雖然多次擾亂政局,名動天下,仕魏後位列三公,但他“懼見猜疑,闔門自守,退無私交,男女嫁娶,不結高門”,加上子孫多非傑才,故此家族勢力並不繁盛。直至三傳而出了個賈疋,頗有乃祖之風,“少有誌略,器望甚偉,見之者莫不悅附,特為武夫之所瞻仰,願為效命”,在關西地區威望一時無兩,故此長安一度淪陷後,關中群豪才會擁其為首,扶保司馬鄴。


    乃知攻伐盧水胡,為賈疋複仇是絕對的“政治正確”,一旦成功,可使朝廷威望大漲,關西士人歸心——裴該欲定關中、安諸胡,便自彭盧為始。


    為此調集三郡的兵馬合攻,也在情理之中。但問題是盧水胡在安定郡內,臨近新平、扶風,距離北地卻尚有一段距離,如今不命安定、新平、扶風三郡出兵,卻摻和進來一個北地郡,其意圖頗為耐人尋味。


    因此詔書下至安定,郡守焦嵩當即一拍桌案:“此假途滅虢之計也!”


    恐怕裴該的真實目的,是想讓他的親信郭默率北地軍殺進安定、新平境內,先滅盧水胡,再順勢奪取二郡吧。


    焦嵩乃聚集文武,商議對策,從事蔣通建議說:“安定六縣,半在彭夫護手中,何不借助官軍剿滅之,收其餘燼屯墾,則明公之勢必然大長……”


    焦嵩撇嘴一笑:“子暢,卿誤矣。盧水胡在我之西,若官軍自北地來,必先經過臨涇(安定郡治)。我若出兵與之相合,郭默狡詐,焉知不會趁虛而襲我城邑啊?若不出兵,則彼之運道在我掌握,又豈敢西行攻胡呢?”


    蔣通答道:“明公忘記新平竺公了麽?可請竺公助守臨涇,明公與官軍並道而西,且使官軍當其強,明公取其弱。即官軍得勝,我郡亦有功無過,朝廷不敢遽罷明公,乃可收胡部自用;若官軍喪敗,明公退守臨涇,自然無虞。”


    焦嵩略一沉吟,搖頭道:“若竺士偉(竺恢)可信,自可用卿之議,然而……焉知他不會趁機謀奪我的安定?”


    蔣通規勸道:“明公,今裴公挾敗胡之勢,逐麴公而害索公,執掌朝政,複詔命公等入覲,其心不問可知。四郡國唯戮力同心,守望相助,且請南陽大王為援,始可與之拮抗,若相猜忌,必為官軍逐一擊破——明公三思。”


    焦嵩還是搖頭:“子暢所言雖是正論,奈何竺士偉之心,未必如卿之心啊。”


    蔣通當即一拱手:“臣願前往新平,說竺公發兵來援,還望明公勿疑。”


    焦嵩想了一想,說:“何如遣使上邽,使南陽大王先發兵往攻盧水胡,我則東進泥西,以阻官軍入境。南陽大王若能攻破胡軍,所得城邑、田土、民戶,不還是我的麽?不過輸些貢賦與他而已。比起卿之策謀來,當更萬全。”


    蔣通皺皺眉頭,反問道:“但不知北地應詔發兵西來,明公以何名義阻之啊?南陽大王野心素著,若滅胡而得郡西三縣,不還與明公,又當如何處置?”


    焦嵩先是擺手:“我自有言語說郭默退去。至於南陽大王……”注目蔣通:“仍須子暢出使新平,說竺士偉與我同心一意,共抗裴某——唯使新平兵為我守城,此事太過懸危,斷不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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