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季,淮東地區格外寒冷,才剛進入臘月,天上就飄下了綿密細碎的雪花。尤其是淮水以南,四望平野,毫無遮蔽,東臨大海,本屬於溫帶季風性氣候,向來四季分明,但如這般大雪,卻也是十數年來都罕見的。


    冬雪對於農業生產是很有好處的,積雪可以隔絕外界的冷空氣,給冬小麥一定的防護——不過淮南向以植稻為主,小麥的種植範圍很小,可暫不論。且積雪融化後,其中所含的氮素能夠增強土壤肥力,還能夠凍死很多越冬的害蟲,古人雖未知其所以然,但經過常年的經驗積累,對於冬雪之益農,還是普遍都有所了解的。


    據說屯墾地的耆老就因此向郡府進獻貢品,感謝官府的仁德化被,能得上天庇佑,普降瑞雪。漢儒講“天人合一”,所以風調雨順必是統治者之功,災害發生必乃為政者無德,農民本該看天吃飯,遂被扭曲為看官府吃飯——既然如此,汝等又豈敢不敬官府,不繳賦稅,不應征募呢?


    但是對於廣陵郡守卞壼而言,這場冬雪同時也給他帶來了不少的麻煩,因為大雪覆蓋了田野,遮蔽了道路,使得向中州河南輸運糧秣的隊伍行進緩慢。路走得越慢,路上吃用的就越多,裏外一合算,成本竟然提高了四成還不止……


    卞壼整日愁眉不展,希望裴使君兵進河南後,可以就地調集到不少糧食,不必全都依賴徐州供輸,否則的話,一旦糧運不濟,導致戰敗,他卞望之不就變成千古罪人了麽?


    非止卞壼而已,暫攝下邳政事的荀崧和彭城相熊遠同樣憂愁繁忙——雖然淮北的雪反倒沒有淮南大,對於交通運輸終究也會起到一定阻礙作用,這是臨出征前誰都沒有料算到的事情。


    不過對於普通人來說,卻大多無此煩心事。本來冬季寒冷,窮苦百姓就是輕易不出門的,那麽降不降雪,對於生活又能產生多大影響呢?至於富貴人家,在家自有薪炭取暖,出門可著裘皮禦寒,雖然車輛在雪地上不易馳騁,騎馬卻無太大妨礙。而且對於淮南地區來說,如此大雪可是十年難得一見啊,天地間蒼茫一片,銀裝素裹,澄淨潔白,真正是良辰美景,值得仔細觀覽一番。


    好比說此刻在淮陰城外,臨近淮水和泗水交界處的地方,就圍起了一道錦繡帳幔,足以遮蔽寒風。帳幔中間,積雪都已掃盡,有粗過一圍的大銅爐燃著無煙香炭,熱氣蒸騰,溫暖若春。銅爐旁的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氈,氈上不僅擺放著幾案什物,還有一名少女裹著白狐裘,正在唿唿酣睡。


    這少女的身量不高,在同齡人中算比較矮的,但四肢勻稱,並不顯得粗短。可以用一個並不那麽恰當的詞匯來形容,叫做“具體而微”,少女無論體態、四肢,還是相貌,都顯得極其的精致,她側臥在毛氈上,白狐裘裹得很緊,但卻把一雙未著襪的白生生的玉足伸展在外——可見有炭爐在旁,狐裘在身,其實並不會感覺寒冷。


    臨近黃昏的時候,少女終於醒來了,舒展一下四肢,伸手揉揉眼睛,四外望望,幔帳中並無第二人在——那些護衛的兵丁,自然都挺立在帳幔之外,不得傳召,誰都不敢入內。可是那幾名伺候的下人呢,全都跑哪兒去了?


    正感迷茫,就聽帳幔外馬蹄聲響——因為是踏雪而歸,所以蹄聲很悶,並且直到距離很近,才始被她聽聞。少女一軲轆爬起身來,還沒籌思好自己該做些什麽,就聽幛幔外響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貓兒還在睡麽?”


    那少女趕緊迴應:“醒啦,早醒啦。”匆忙提起雙手來摩挲一下麵孔,然後跑到毛氈一側,穿上鞋,一把撩開帳幔,連蹦帶跳地朝人聲處跑了過去。


    說話的騎士穿得並不多,單衣外僅僅加了件豹皮的小襖而已,頭上梳著高高的發髻,圍著貂皮暖額。她背負馬弓,腰掛箭壺,右手帶韁,左手則提著一隻帶箭的灰色野兔。


    騎士身邊,仆役圍繞——原來都早就迎出來了——那少女毫不客氣地便即擠進人群,微一屈膝:“娘子終於歸來了。”


    “娘子”是奴仆對主母的稱唿,這名馬上騎士,正乃此地一州之主裴該新娶的夫人荀氏——裴該私下但喚其名,稱為“荀灌娘”。


    荀灌娘將手中提著的死兔子交給一名仆役,然後偏身下馬,大步邁入帳幔。少女緊隨其後,伺候著荀灌娘脫鞋登上毛氈,然後趕緊展開白狐裘,為主母披在身上:“娘子騎馬汗出,要防著風受寒。”荀灌娘揮手撣落狐裘,笑笑說:“有炭火烤著,豈會受寒?倒是貓兒,汝既不活動,還該多穿些出門才是。”


    這被稱為“貓兒”的婢女,本是荀灌娘的陪嫁丫嬛,並且在荀崧的設想中,應當負起“媵”的責任——當然啦,她年歲太小,還不必著急。“媵”就廣義來說,是指從嫁之人,不論男女;而其狹義,則單指出嫁女的替代品——古時貴族嫁女,常以妹或侄女從之,相當於買一送一,以固兩族之好;至於老百姓就沒這種講究了,倆姑娘甚至更多女親同嫁一人?那也得姑爺養得起才行啊。


    所以論起身份來,這個“貓兒”並非普通丫嬛,在從嫁者中天然要高出一頭。


    “貓兒”雖然精致、懶散、敏感,確實如貓,但這並不是她稱唿的來源,而僅僅因為——她本就姓貓。貓非中國之姓,乃是荊州南部和湘州部分地區的蠻人姓氏,那些蠻人據稱為上古“三苗”之後,故此以“貓”為姓——因為當時貓、喵、苗等字本就同音。


    發音是苗,卻寫作貓,為何如此,即便博學如荀崧甚至裴該,也全都搞不明白。有可能是出於中國士人對外族習慣性的蔑稱,特意加個“豸”旁,言彼等非人也,等若禽獸——古有“獫狁”,後世有“獞”(壯族)、“猺”(瑤族)等,皆此意也。當然也有可能是苗人自己擬的漢字名,因為當時家貓才剛傳入中原不久,還不普及,所謂的“貓”,或者說其大屬種“狸”,多指野生的小型貓科動物,那玩意兒不但不萌,還很兇咧。


    貓兒的父親是荊州南方某部蠻族的族長,想當年荀崧才剛入荊,與當地土豪作戰,貓某便率人前來相助,後來為救荀崧而不幸戰死。荀崧因此將其孤女收入府中為婢,但供養一如己出之女——荀灌娘也把貓兒當成是自己的妹妹一般看待。


    這迴還是貓兒見到降雪,甚感奇異——入荀府之前,她長期生活在長江以南地區,這輩子就沒見過幾場雪,遑論如此之大——所以纏著荀灌娘要來郊外觀賞雪景。但等真出了城,原本還想改變舊日習氣,從此做一個嫻靜溫良的大家主婦的荀灌娘終於按捺不住性子,馳馬便出去狩獵了;貓兒卻很快看膩了雪景,隻是蜷縮在炭爐旁打盹兒……


    故此荀灌娘就問她:“外麵的雪景不美麽?”貓兒撅著嘴道:“初時看著甚好,看久了也不過如此,抑且晃眼……娘子,咱們還是趕緊迴城去吧。”


    跟進來的一名中年仆伇也拱手說:“請娘子速速歸城,不可在城外露宿啊。”


    這名仆役名叫裴服,世代伺候聞喜裴氏的主支,後來跟隨裴該之兄裴嵩前往蓬關遊說陳午,裴嵩遇害後,他艱難求生,去歲才得著機會來到淮陰,迴歸入裴。是以裴該對裴服未免另眼相看,雖無正式名分,他卻隱然已是裴氏的管家了,荀灌娘既然嫁入裴家,時日又不長,自也不便如尋常奴仆般對待裴服。


    因此她笑一笑:“容我喘息定了,便迴去吧。”


    裴服大著膽子勸告道:“其實……二郎不在,娘子實不宜輕出,況且騎馬射獵,非大家主婦所當為……”


    這話裴服也說過不止一遍了,荀灌娘未麵有些嫌他囉嗦——況且她也實在討厭時俗,身為女子,這也不能做,那也不宜為——故此就特意挑裴服話中一個小錯,板起臉來,並不嚴厲地訓斥道:“長兄已歿,如今我夫君為裴氏之主,汝何得還以‘二郎’唿之?”


    裴服愣了一下,趕緊致歉:“是小人說慣了,娘子恕罪。”左右望望,轉移話題:“既是娘子允歸,且暫歇,小人出去安排車乘。”趕緊倒退著就出了帳幔。


    荀灌娘略舒一口氣,壓低聲音說道——既象是對貓兒說,又象在自言自語——“裴氏諸仆,隻這裴服多話,嘿,世代之奴就很了不起麽?”


    貓兒笑笑,安慰荀灌娘道:“娘子何必與他置氣?奴婢終究是奴婢,休說娘子出身潁川荀,家門不弱於河東裴,便是小戶人家,既為主母,奴仆也不當嘵嘵不絕,指斥主人之非。”但她隨即又勸荀灌娘:“娘子出嫁前,大家、娘子(這是指的荀崧夫婦)多曾勸告,既為人婦,不可再如閨中時那般肆意無忌,弓馬最好收起來吧。”


    荀灌娘橫她一眼:“若非汝攛掇,我又如何會出城來賞雪?”


    貓兒撅嘴道:“我也沒讓娘子帶上弓箭出門啊……大家、娘子關照,望娘子早日為裴家誕下子嗣,如何數月了卻不見動靜?”她既按照在荀氏家中的習慣,稱唿荀灌娘之母為“娘子”,複依如今境況,也叫荀灌娘為“娘子”,夾雜在一起,稱唿混亂,聽得人不由好笑。


    荀灌娘皺眉道:“夫君遠征在外,我又如何得孕?”


    貓兒瞪大了兩眼,茫然不解道:“為何他不在,娘子便不能懷孕?”


    荀灌娘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當下抬起手來,在貓兒頭上打個爆栗:“其中緣故,待汝長大了,自然知曉。”話才出口,腦海中猛然浮現出婚後數日與裴該的繾綣之狀來,不禁雙頰飛紅,趕緊別過頭去。


    要說新婚之夜,裴該出語驚人,搞得荀灌娘滿腦子的漿糊,外加患得患失,其後成夫婦之禮,隻覺得艱澀難忍,又羞怯又慌張,幾乎沒留下什麽好記憶。倒是其後幾日,雖然出征在即,諸事繁冗,裴該卻夜夜留宿,初兩日的狂暴過後——那其實是裴該素得久了之故——逐漸改為溫柔款款,荀灌娘始得品嚐到其中滋味。


    有句話叫“光棍好熬,鰥夫難過”,其實婦人也是同理,未知其中滋味時尚且罷了,一旦得嚐,便再難放下。荀灌娘又是迴想,又有些不敢去想,不禁伸手從懷內掏出裴該不久前才寄來的一封家書,再次展開,品讀起來。


    裴該雖然出征在外,每十日也必有書信遞迴淮陰——既有給荀灌娘的家書,也有給卞壼等留守人員的公文——備悉陳述自己行軍、作戰的經過。家書內容倒有八成都在敘事,僅一頭一尾加幾句思念之語,文辭極為質樸,條理卻甚是清晰。


    荀灌娘展讀書信,不禁心想:“計點時日,裴郎當已兵進河南,要與胡軍主力決戰了吧?不知下封書來時,是否已然打過,勝負如何?若是勝了,自當趁勝追擊,鎮定河洛,西援關中,恐怕春播前都無法歸還……若敗或肯歸,但我雖欲其歸,又豈忍他戰敗呢?且敗軍之中,唯恐性命難全啊……讀他此信,不似家書,倒似史書,條列戰事,備悉靡遺,或許將來直接掐去頭尾,便可以為史……”


    正在胡思亂想,就聽裴服又在帳幔外催促:“娘子可歇夠了麽?車乘已然備好,若再不歸,城門將閉——且適才有傳報來,說卞守過府,本欲尋娘子說話。”


    荀灌娘聞言,秀眉微蹙:“卞守來尋我做甚?難道說……”難道是前線吃了敗仗,消息傳至淮陰了?不自禁地便心髒狂跳,急忙站起身來。


    好在裴服隨即便道:“小人也聽得不甚分明,似乎是某人自北而來,將及淮陰,卞守想請娘子先去見其家眷……”


    “‘先去’見其家眷?”荀灌娘一頭的霧水,“究竟是何人?其家眷難道在淮陰城中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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