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政權此次北伐,本來就是虛應故事,純使徐、豫發兵,自家幾乎沒出一兵一卒——過江的三千兵馬,以衛護東海大王為名,始終待在睢陽,就絲毫也沒有前進的意思。裴該曾經跟祖逖分析過,琅琊王不過藉此以要名而已,其實並無恢複中原之意。


    那麽眼瞧著兩路大軍已入河南,即將與胡軍決戰,決戰敗了自然可以趁機轉蓬,全線撤退,然而倘若萬一……這決戰勝了呢?肯定進而西援關中啊。一旦把司馬鄴救出生天,不管仍然呆在長安,還是還都洛陽,則其聲望、勢力必將大漲,到時候建康政權又何以自處?


    一瞧危機得度,司馬鄴即便仍舊保留司馬睿丞相之位,但很有可能直接抹掉他陝東大都督的頭銜,到時候朝廷可以往司、兗、徐、豫各州派員鎮守,甚至於給荊、江、湘、交、廣等州也換幾名刺史、都督,則司馬睿、王導等人在江南的多年經營,不全都化為泡影了麽?


    故此消息報到建康,王導當機立斷,請求司馬睿下詔退兵。這大概與裴該奪取成皋關,祖逖兵出轘轅關同時,至於其後的汜水之戰、成皋之戰,因為距離遙遠、交通不便,建康尚未得報。


    詔使快馬加鞭,趕到轘轅,不見祖逖身影,趕緊又奔緱氏,得報說祖使君已下成皋,兵指洛陽……不敢懈怠,匆匆忙忙就跑過來宣旨了。徐、豫兩路大軍,暫在洛陽西南方向紮營,隻有裴、祖等少數人進入廢墟憑吊,詔使也跑得累了,就不追進城去啦,關照人去通傳,請二位使君趕緊迴營接令吧。


    奉命傳遞信息的小卒“詔令退兵”四字一出口,祖逖當即驚得是目瞪口呆:“我等已摧破當麵強敵,山陵待掃、故都待修,河南已在掌握之中,當此振奮之時,卻為何要退兵?!”一撥坐騎,就要迴去向使者討個說法。


    裴該一把扯住祖逖的馬頭,說:“祖君且慢。”隨即擺擺手,摒退從人,然後壓低聲音問祖逖:“君若歸營,則必聽宣旨,到時候是奉命啊,還是不奉命啊?我等還是先商議定了,好做決斷。”


    祖逖說這什麽情況都還不了解呢,也不知道琅琊王究竟為了什麽,命令我等退兵……瞧瞧裴該的表情,似笑非笑,他不禁“嘖”了一聲:“便如文約所言,建康無恢複意,然急命退兵,必有所言,否則,是亂命也,我可不遵!”


    前線打得好好的,你不可能毫無理由就要求我等退兵啊,否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完全可以當作沒聽見。


    裴該笑笑:“王導素以忠厚長者麵貌示人,凡行事必占其理,既命退兵,安得無藉口?若彼言……或荊、湘,或交、廣,又有亂起,甚至南貉造亂,威脅建康,則命退兵,非為無理。若彼有理,祖君是從命,是不從命?”


    祖逖搖搖頭,態度堅決地說道:“若江東生亂,自有王茂弘、王處仲等主持,我等素不預江南事,何必退兵相助?即彼等生此藉口,吾亦不肯歸也!”


    其實初發兵之時,祖逖根本就沒有料到局勢竟然能夠走到這一步,他原本的計劃,是兵進河南,與胡漢主力大戰一場,倘若僥幸得勝,逼得對方隻敢退守幾座名城大邑,那自己就有機會派一支別軍去救援長安——倉促發兵,能夠打成這樣,很難得了。可是沒想到徐州兵的戰鬥力遠在自己預料之上,而胡漢朝又莫名其妙起了內訌,導致劉粲後撤,劉敷授首,而且估摸著劉曜也會撤長安之圍,趕迴平陽去爭權。這正是底定河南,進而西援關中的大好時機啊,一旦錯過,等到胡亂止息,到時候無論是劉粲再來爭奪河南,還是劉曜再去攻打長安,局勢一個不慎就很可能返歸原點去。


    終究河南城邑殘破,百姓流離,徐、豫主力一退,光靠李矩、魏該他們是很難守得住的——你不可能支援他們太多兵馬吧,就算給了,糧草又從何而來?而長安方麵能不能依靠這一段時日長短尚且不知的喘息期,秣馬厲兵,生聚待敵,也還在未知之數。


    所以啊,倘若河南的戰事不順,你不叫我退,說不定我也不得不退;如今戰事順利,正是趁勝追擊,擴大戰果的時候,建康突然下令要求退兵?傻瓜才會聽你呢吧!


    然而裴該提醒祖逖:“今琅琊大王為陝東都督,雍州以東,一以製之,君若不奉命,則恐有淪為叛臣之虞。且我等主力皆在河南,倘若建康發兵北上,直取淮陰,而王處仲率江上之卒以向譙縣,掘我等根基,又當如何處?且君所部多為兗、豫塢堡主,昔日為大義所責,不得已而從征,倘聞退兵令,各欲歸去,祖君可能留之否?”


    祖逖聞言,不禁緊鎖雙眉,沉吟不語。


    關於建康方麵可能用什麽方法來掣肘北伐,裴該是存有警惕心的,也時常秘與裴嶷商議,謀求對策,王導直接要求北伐軍撤退,自然也在預料之中——隻是沒想到退兵命令來得這麽快。當下祖逖不語,裴該也不說話,隻是無言地望著他,少頃,祖逖緩緩抬起頭來,瞥了裴該一眼:“文約籌劃萬全,想必已有對策,還請教我。”


    裴該苦笑著搖搖頭:“對策是有,說不上萬全……”


    他說首先,咱們得要有拋棄壇壇罐罐的決心,我不要徐州了,你也不要豫州了,趕緊派人把自己和將領們的家眷全都接出來,從此就在中原紮根立足。其次,最好趕緊派一支兵馬前往睢陽,扣下東海王司馬裒,以之為質,好跟建康方麵談談條件。至於第三——


    “當急遣使長安,請天子詔,留我等在中原,如此則無為叛臣之虞也!”


    祖逖先是點頭,隨即卻又提出自己的疑慮:“豫州喪失,還則罷了,卿在徐州經營數載,根基深厚,積儲亦豐,若為建康取去,隻憑河南焦土,恐難支撐數萬兵馬……”


    裴該說了:“此亦無可奈何之事,且若我等行動得快,天子下詔,仍留我等青徐、兗豫都督號,則二州未必便失。”


    祖逖猶豫道:“前此用文約之計,遣使往長安去,求天子授節,遲至今日,尚無消息……則天子詔可急得否?”


    裴該笑笑:“祖君心亂矣,秋毫即在睫前,竟然不見……”


    為什麽咱們遣使長安,請求授予節杖,卻遲遲得不著迴複?那是因為往長安去的直線道路不通啊,被迫隻得南返襄城,從荊州北部兜個大圈子,經宛縣而奔武關,才能抵達潼關——當初司馬鄴從洛陽逃往長安,就是走的這條道兒——此後劉乂占據了華陰,堵住了西入關中的通路,那使者估摸著得還再往遠路繞……這會兒他到沒到長安,見沒見著天子,都不好說。


    但如今河南、弘農兩郡中,已無成規模的胡漢兵馬,而劉乂要迴平陽去“清君側”,也必然離開華陰——即便他還留在那兒,幾千喪敗之卒,有何可懼?咱們可以從洛陽直線向西殺去,那距離不比從這兒到建康來得近便些嗎?等到覲見天子,求下詔書來,估計咱們不奉命的消息也就才剛傳迴建康,王導他們想向江北動兵,難道不需要再準備、組織麽?


    祖逖恍然大悟,不禁訕笑道:“方寸已亂,竟思不及此,慚愧啊。”


    裴該心說你沒啥可慚愧的,你以為就這幾分鍾時間,我能把方方麵麵都考慮清楚嗎?關鍵你雖然對於政治鬥爭也不算是個雛兒,但一則平素就沒把精力花費在勾心鬥角上,二來當局者迷,對於建康那票官僚也還存著些幻想;我就不同啦,根據史書記載,早就把那些無恥嘴臉看得一清二楚,後來你祖士稚是怎麽憂憤而死的?郭默、蘇峻又為什麽要造反?雖是後車,這轍印盡在我腦海之中,豈會不事先便加以考慮?


    再加上裴嶷那廝也不是個尋常貨色,陰謀詭計不多,應付朝堂紛爭、各類掣肘,倒頗有遠見,所以我早就跟他反複謀劃了很多迴啦,因有腹案,才不至於臨時抓瞎。


    事實上,退兵的詔命本在我等意料之中,隻不過總以為得等偃師大捷的消息傳迴去,建康政權才會忙不迭地行此下策——沒想到他們動作那麽快,真是一點兒機會都不打算給我們留啊!若待捷報傳至建康,才始下令退兵,估計北伐軍前鋒都已經入關了,所以當時論及此事,裴嶷就笑笑,說:“不足為慮。”到時候天子詔命,還不比你琅琊王的鈞旨管用嗎?


    既然對方先手一步,那裴該就必須得急作迴應。難道他真舍得徐州的基業被江東所奪,到時候幾萬兵馬都要寄食於人嗎?況且徐州兵雖然多非徐州本地人,目前家眷可基本上都在徐州,倘若徐州易主,裴該還怎麽保證這些兵將的忠誠心呢?


    所以裴該先提醒祖逖,要有砸爛壇壇罐罐,另謀出路的打算,但隨即就說了,隻要咱們動作夠快,徐、豫未必就會丟。若得天子首肯,建康政權就不敢再明火執仗地侵擾江北啦——真要有抗旨的決心,那票官僚早就把司馬睿扶上皇帝寶座了,不至於眼巴巴等著長安陷落,司馬鄴被俘。


    就聽祖逖說道:“河南尚未底定,又關係運路,不可輕棄。如此,文約且守河南,我自將兵西向弘農,尋機入關……”


    裴該擺擺手:“不可,還當由祖君鎮定河南,該西入關中才是。”


    祖逖問這是為什麽呢?河南中州之地,距離你的大本營淮陰,比距離我的大本營譙縣要遠得多,而且目前兗、豫府庫多空,後繼糧秣全得靠你徐州發運,則你留在河南比我要有用得多呀。


    裴該笑笑,豎起三枚手指來:“隻因三事,故當由該入關。”


    第一件事,豫州軍品類複雜,就象裴該剛才說的,那些塢堡主若聽聞退兵之命,他們還願意再跟著祖逖嗎?“若祖君施以威壓,或可使彼等滯留河南,然若再驅彼等西進,其誰願從?”


    祖逖臉色一青,默然不語。


    第二點,裴該說了,我騎兵比你多,方便長途奔襲,盡快入關——“前曾與祖君言,郭思道引北宮純來歸,所部皆騎,再加本部騎兵,須臾可得三千。今我等與建康隻爭朝夕,若我先入關,則建康圖謀俱成泡影;若建康先傳檄汙我等為叛,恐我與祖君俱死無葬身之地矣!”


    最後是第三點:“關中形勢,前亦與祖君明言,索巨秀擅權而南陽王(司馬保)割據,公卿各懷私意,罔顧公事。若入關謁見天子,而索巨秀以為唯斷我等根基,始可歸服於長安,且置彼股掌之上,則必敷衍,不肯遽下詔命,設或如此,祖君可有良策應對?”


    祖逖搖搖頭,隨即問道:“文約有何計?”


    裴該說我沒啥計,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屯,隨機應變罷了——“然該終為上品豪門、爵封郡公,先父遺澤,遍植朝野,且昔日曾有尚主之議……索巨秀何如人耶?其專擅朝政,不過恃力而已,未得眾心。今我提兵入關,其勢不足敵我,其威不足淩我,乃可折衝於樽俎之間。”


    裴該光說自己家門高,身份貴,其實是在暗示——祖君你身份不夠與索綝相拮抗啊。範陽祖氏不過地方豪族罷了,比關西的索家強點兒有限,那麽如今索綝名位大大高過於你,你在他麵前抬得起頭來嗎?你要怎麽跟他打交道?除非兵戎相見,但你能夠下得了這個決斷嗎?


    裴該就不一樣了,跑到江東,除琅琊王氏外,他幾乎舉目無親,就衛氏、杜氏那小貓三兩隻,沒擠進建康中樞去,根本就不可能成為臂助嘛。但入關中就不同了,如今的長安政權,朝堂上一半是索綝等新晉之輩,但還有一半兒全是惠帝時代留下來的老臣,跟河東裴氏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裴該遂有機會加以籠絡,共同對抗索綝。


    他擺事實,講道理,最終還是把祖逖給說服了。祖士稚長歎一聲:“如此,便隻能仰賴文約之謀了。”隨即狠狠地一搖頭:“浴血百戰,始複故都,誰想事竟如此!”


    裴該卻不禁轉過頭去,朝向西方,心說我要來了啊,司馬鄴你得救了——但不知如今的長安,又是何等風貌,自己在戰場上打贏了,但在波譎雲詭的政爭中,能否同樣取得勝利呢?


    (第四卷“迴瞰黃河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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