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農耕民族來說,冬日屬於農閑季節,發兵不誤農時;而對於遊牧民族來說,冬日物資匱乏,則須搶掠度日——所以從秋收直到春播這幾個月間,長途遠征和大規模戰役的爆發都相對頻繁。


    這一年的冬季也是如此,晉軍五六萬受命北伐,直取河南,謀複洛陽,並且援救身在長安的皇帝司馬鄴,胡漢相國、大單於劉粲亦率七八萬軍南渡黃河抵禦。與此同時,還有數場規模略遜於此的戰役,在廣袤的華夏大地上陸續展開。


    首先是幽州刺史王浚重金賄賂代地的拓拔鮮卑,以及遼東的慕容鮮卑,東西對進,夾擊遼東段氏鮮卑。此時拓拔部單於已經換上了弑父自立的拓拔六修,他遣堂弟拓拔普根為先鋒,自將五萬騎出南都平城,在幽州軍的引導下,直取遼西,卻因遠來疲憊,加上軍心渙散,而被段疾陸眷所敗。拓拔六修狼狽而逃,可是還沒等他逃歸平城,就被拓拔普根趁敗發動兵變,將之生擒後活活絞死。


    隨即拓拔普根在各部擁戴下登上了拓拔部大單於的寶座,並且自稱“代王”——在原本的曆史上,他將在半個多世紀後被追諡為北魏景帝。


    段疾陸眷深知拓拔部雄長大漠,實為勁敵,故此將主力都調往西線,以禦拓拔,對於東線的遼東慕容氏,隻能卑躬屈膝,遣使求和。然而慕容廆不為所動,命其庶長子慕容翰率兵攻克了徒河、新城,直抵陽樂;旋聞拓拔六修喪敗,他便命慕容翰停止前進,留鎮徒河,並在青山修建營壘,以防段氏的反撲。


    這一場大戰,同時削弱了三方勢力,那就是:拓拔鮮卑、段氏鮮卑和幽州王浚,唯一從中得到好處的,隻有遼東慕容氏而已。


    與此同時,襄國的石勒悍然撕毀盟約,發兵七萬,以其侄石虎為主將,虁安、支雄為副將,猛攻臨漳之三台,別遣逯明率精騎三千,繞行而西,封堵住了滏口陘和白陘,以防劉演逾太行而逃歸並州。劉演力不能敵,隻得被迫向厭次的邵續求救——雖說邵續乃王浚所署樂陵內史,終究二人都誌在恢複,惺惺相惜,暗中時有書信往來。


    邵嗣祖剛好接到蘇峻的來信,約與他及徐州別軍夾擊青州曹嶷,他還在等著徐州方麵的消息呢,聞報不敢輕動。結果劉演苦戰半月有餘,終於寡不敵眾,三台陷落,被迫率殘兵走投邵續。


    石勒就此順利收並臨漳郡,勢力更加強盛——他對建議南攻劉演的張賓,也由此更為信重了。


    相關消息傳到河南,自然還需要一段時間。對於第一場大戰,裴該原本便知之甚詳,而且又從陶德口中聽說了相關訊息,他曾經寫信去提醒劉演,說幽州將逢大戰,無力從北部對石勒施壓,要防石勒趁機南下,攻打臨漳——可惜劉演自恃與石勒有盟,絲毫不加戒備,遂致喪敗。


    對於第二場大戰,裴該所知甚少——他知道劉演最終是被石勒擊敗的,石勒就此稱雄河北,但具體在哪年哪月,就記不清啦,再說曆史的進程也早就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扭曲。石勒那麽快便即揮師南下,而劉演隻守了短短半個月的時間便即棄三台而逃,對此裴文約也毫無心理準備。


    此外還有第三場大戰,裴該前世便未曾關注,此世更乏先見之明。且說杜弢主力覆滅後,其部將杜弘、溫劭等人結集殘部,一直向南,流躥到了廣州。在原本的曆史上,是王敦以此為借口排擠陶侃,命其為廣州刺史,陶侃之州後,先破杜弘,複追剿溫劭於始興,一州悉平。不過在這條時間線上,陶士行被趕去了江北,旋隨裴該北伐,定廣之任被交給了周訪。


    周訪率陶瞻(陶侃之子)等將南下廣州,與杜弘、溫劭連番惡戰,大概就在晉漢河南大戰的同時,終於底定勝局,為建康政權保障了後方。


    ——————————


    洛陽盆地中,大戰一觸即發。祖逖放棄在陽城山北麓的營壘,拔寨起行,沿汜水而北,假意去與徐州軍會合;劉粲聞報,即留其弟劉翼守緱氏和延壽城,自將主力萬餘東進,去封堵豫州軍。最終雙方隔著淺淺的汜水碰撞到了一起。


    祖逖列陣汜東,劉粲則在汜西。劉粲急於擊破正麵之敵,好轉過頭去增援鞏縣、偃師,因此匆忙派人在汜水上架設浮橋,還致信祖逖,請他後退三箭之地,好等胡軍過河來主力決戰。書信中自多激將之語,仿佛祖士稚不從此言,必為怯懦之輩,會受天下人所笑。


    祖逖壓根兒就不理,派出李矩率小股精銳以火箭攢射胡軍的浮橋,一日之間,浮橋三造三毀。雖說這年月因為缺乏高效的引火之物,火箭的作用並不甚大,但祖士稚早有謀劃,李世迴指揮得當,還是讓胡軍連番铩羽,難以建功。


    最終劉粲派出劉雅率數百精騎,趁夜尋水淺處涉渡,這才終於逼退了李矩,於翌日清晨搭好了三座浮橋,大軍得以順利開過汜水。祖逖被迫後撤,兩軍在正午時分正式交鋒。


    胡軍方麵,劉粲居中,劉雅在北,劉易在南;晉軍方麵,祖逖居中,使李矩敵劉雅,使樊雅敵劉易。劉粲登高而望,見晉軍的左翼旗號甚為混雜,隊列也不甚齊整,知道主要是些塢堡武裝,便命劉易率先發起猛攻。


    劉易乃劉聰第二子,封河間王,任太宰,乃是胡軍中著名的驍將——劉聰一大堆兒子,年長的如劉粲、劉易都已年過三旬,最年幼的尚在繈褓之中,其中公認最能打的是長子劉粲,其次大將軍劉敷,第三便是劉易。


    劉易使胡騎側翼包抄晉陣,樊雅雖然是豫州排名第二的塢堡主——第一張平,已經被祖逖拘禁起來了——但也很難指揮得動其他塢堡主,不敢孟浪,隻是排布緊密的方陣,以強弓與胡騎對射。祖逖在中軍得報,便命右翼李矩向前,攻打胡軍,以減輕左翼的壓力。


    李世迴將本部精銳五百人先攻,大唿酣戰,數次撕裂胡軍的陣營。但當其正麵的乃是胡漢宿將劉雅,指揮相當有韌性,進退之間,部伍絲毫不亂,缺口旋開旋堵,即便李世迴也拿他莫可奈何。


    相比數量而言,晉軍是胡軍的兩倍有餘——劉粲也在納悶啊,祖逖所部還有那麽多人,那他究竟派到成皋去了多少——但胡軍都是精銳,而且騎兵數量超過三成,豫州軍大部素質堪憂,騎兵更僅僅不過數百而已,故此兩翼惡戰許久,反倒是胡軍占據了上風。尤其樊雅所指揮的左翼,已有多家塢堡武裝在劉易的猛攻下潰散了,祖逖被迫從中軍調派兵馬,前去穩固防線。


    劉粲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他曾經在郟縣敗於祖逖之手,很想今日在戰場上找迴顏麵來,故此早有與祖逖本部精銳對戰之心。眼見敵方中軍逐漸單薄,劉粲不禁大喜,抽出腰間長刀來,便欲親自上陣,率領中軍發起猛攻。其弟劉驥扯著他的馬頭,規勸道:“阿兄為一軍之主,豈可輕動?不如將此功勞讓與小弟吧——弟所求者,斬將掣旗之功也;兄所謀者,摧敵定難之功也,哪有衝突?”


    劉粲瞥他一眼:“恐卿不是祖逖的對手。”


    劉驥憤然道:“今賊中軍愈分愈薄,所餘與我相當,即祖逖留一二千精銳護衛,弟將三千軍去,豈有不破之理?阿兄便如此輕看為弟麽?!”


    劉粲無奈之下,隻得應允,關照他說:“祖軍頗耐苦戰,除非獲其大纛,斷其首級,否則賢弟慎勿掉以輕心。”


    劉驥答應一聲,自去編組部伍。他先命兩千步軍列陣向前,在弓箭手的遮護下,步步逼近豫州中軍,隨即千餘精騎自左右翼洶湧殺出,想要隔斷對方三陣之間的聯係,將其中軍徹底包圍起來。


    祖士稚遣其子祖渙率部抵禦,祖渙連衝三次,都未能遏止胡軍前進之勢,退迴來後,憤然頓足道:“若倚山而陣,何致如此?裴公誤我!”祖逖嗬斥他:“事已至此,何必多言?今我軍倍於胡虜,若不能勝,複何麵目對河南父老?”司馬張敞、從事周閎都勸祖逖暫時後退,以避敵鋒,祖逖搖頭道:“左右翼可進退,唯我中軍,有進無退——大纛若後,必損士氣。”就欲親自領兵去衝擊胡陣。


    旁邊閃過一將來,高聲叫道:“明公不可輕動,末將願為明公分憂!”祖逖定睛一瞧,乃原乞活將馮龍是也。


    馮龍率精兵八百,來援祖逖,他多次向祖逖暗示,願意棄陳午而歸豫州,祖逖一開始還沒敢答應,後來與裴該在成皋交談過後,迴去就收容了馮龍。沒過幾天,便傳來陳午遇害,陳川率部劫奪徐州糧秣之事,馮龍又是惱恨,又感欣慰——幸虧我早下決斷,跟了祖豫州啦。不過乞活終究是流民武裝,再加上陳川的惡行,豫州軍中普遍對這支部隊側目而視,周閎還暗中勸說祖逖,最好拿下馮龍,把八百乞活割裂開來,分與各軍,以免後患。祖逖不但不接受建議,反而喚過馮龍來好生撫慰,馮龍心生感激,乃欲為祖逖效死。


    當下馮龍請了令,召集本部八百乞活,對他們說:“汝等舊家都在並州,為胡虜所逐,逃亡中原,誰家親眷無有膏胡虜刀鋒者?報仇血恨,就在今日!今日死,上報祖公恩惠,下為父母妻兒複仇,便肢骨為泥,亦可於黃泉下相見;今日若活,非但深仇難報,無顏見親眷於地下,且豫州軍中,也恐無我等乞活存身之地!貪生者可去,赴死者皆隨我來!”


    眾兵皆攘臂而唿:“願從將軍殺胡,為祖公效死,為父母複仇!”


    這人若是拚起命來,真正鬼神辟易。馮龍就領著這八百乞活,冒著箭雨,奮不顧身地直衝胡陣,兩軍尚未接觸,乞討就先倒下了三成,但即便中箭而倒的,隻要還有一口氣在,都武器不脫手,仍然掙紮著向前攀爬。隨即馮龍一口氣撞入胡陣,他所騎的戰馬當即被十幾杆長矛戳死,本人則跳下馬來,一手刀,一手盾,發瘋一般砍殺胡兵。所部繼後跟進,胡軍前陣一時混亂。


    祖逖在後見了,急命祖渙:“乞活尚且如此,汝還惜命否?破賊而還,尚為我子;若不能勝,我當手刃汝,且不使汝入我祖氏祖塋!”祖渙暴叫一聲,重新翻身上馬,率領所部隨後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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