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壽城又名延壽關,在緱氏縣北,休水繞其西,嵩高在其南,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打個比方來說,洛陽盆地如同巨邑,其南門建有一座甕城,乃緱氏縣,轘轅關即甕城門,而延壽城是內城門。


    十四年前的永康二年,趙王司馬倫篡位稱帝,齊王司馬冏檄告諸王及各藩鎮共討之,乃自許昌發兵,北向河南,司馬倫即兵出延壽關以拒之。而且在原本的曆史上,西晉滅亡後,後趙大將軍石碌也曾駐守此關,以護轘轅,乃改其名為趙將軍城,後來簡稱為趙城。


    祖逖別部曾自轘轅關出,原本計劃攻陷緱氏及延壽城,以封閉洛陽盆地的南大門。但可惜胡軍在緱氏駐軍雖不甚多,防守卻頗為嚴密,豫州軍連攻七日,未能建功。旋即聽聞劉粲南渡黃河,兵向洛陽,便即退而東去,合祖逖本部於陽城山麓。


    劉粲先使安西將軍劉雅率七千兵馬進駐延壽城,隨即他亦率主力前來會合。見麵之後,劉雅便即呈上一厚摞書信,說:“此皆豫州各塢投款之書也。”


    劉粲隨便展開幾封來看了,內容不外乎:我等並無意冒犯漢國的雄師,隻是為祖逖所脅迫而已,希望在戰場上不要緊逼,我等亦不會全力攻打貴部……


    劉粲撇撇嘴,便即轉過頭去問劉雅:“卿是如何處置的?”


    劉雅迴答道:“恐其有詐,止受其書,皆未迴複。”


    劉粲笑笑:“若彼等說來歸降,或在陣前倒戈,必有詐也,止輸誠意,何詐之有啊?”他說兗、豫兩州的那些塢堡武裝就是這種德性,一門心思隻想衛護桑梓,順便擴充自家的勢力,真沒有跟著祖逖一路殺到河南來的意願,倘若我軍勢蹙還則罷了,今見我軍勢大,哪有不起異心的道理呢?“昔魏武於官渡破袁紹,擄其圖書珍寶,得許下及軍中人書甚多,一概焚之,雲‘當紹之強,孤猶不能自保,而況眾人乎?’若真有如許人背曹向袁,則魏武安能取勝?不過聯絡舊情,為自己預留退路罷了。”


    而且劉粲還說,我曾經在郟縣與祖逖見過仗,當時就有不少兗、豫塢堡主秘密傳信過來,信中全無實際內容,隻是備言自身從征之無奈,希望戰敗後可以網開一麵……


    “然則由此可知,祖逖軍中,能戰者不過數千而已,餘皆為此等首鼠兩端之輩,有何可懼?昔在郟縣,是我過於輕視祖逖,所部亦多新募,難耐苦戰,是以惜敗。今領兵馬皆我族精銳,必要於此大破祖某,以消舊日之恨!”


    可是劉粲高興了還不到半天,就接二連三地接到壞消息。


    首先是唿延晏遣快馬來報,說劉乂、劉丹等人率殘兵一直向西,驅逐晉人,占據華陰城,而且很可能已經跟始安王劉曜聯絡上了……劉粲得報怒不可遏:“豎子,乃欲倚永明(劉曜)之勢,以拮抗我乎?!”


    自己這兩大威脅,一在內,是劉乂,一在外,是劉曜,分而易製,倘若聯起手來,事情就難辦得多啦。其弟濟南王劉驥安慰他說:“若阿兄能於此摧破祖逖,聲望必如日中天,即彼等相合,又何懼哉?今當急使靳準等上奏,彈劾皇太弟,使陛下召其還都。彼若不還,是抗旨也;若肯還時,料靳準等必能處置。”


    劉曜連連點頭,當即提筆,打算寫信給靳準。可是書信才寫到一半兒,突然又得聞噩耗,報說劉勳在成皋城下遭逢慘敗,全師盡沒,已然孤身逃迴偃師去了!


    匯報中詳細講述了成皋城下的七星堡之戰。劉勳首先謝罪,說自己料敵不明,又輕敵過甚,晚間防備不夠嚴密,致為晉寇所趁;隨即他又點明,說觀察到晉軍總數不下萬人,而且前鋒兩三千人戰鬥力很強,懷疑是祖逖暗中派兵前來增援成皋……


    劉曜恨得把手裏的筆都給扔了。急忙召集眾將商議此事,大家夥兒也都認為:這一定是祖逖分兵去增援成皋啦,終究兩地間相距也不過才六七十裏地;雖說劉雅駐軍延壽城,就是為了監視祖逖的,但對方若東向滎陽,繞個遠路過去,劉雅發現不了也在情理之中。


    “則陽城山麓之豫州軍,應止有兩萬而已,與我相當。”


    趁此時機,急進以摧破豫州軍,本為上策,問題不知道背後的成皋方麵會如何行動?就怕他們趁勝往攻鞏縣、偃師,或者殺向孟津,去斷咱們的後路哪。


    劉雅建議說:“當全師退返偃師,據城而守,以待唿延前軍(唿延晏)來合。”


    河間王劉易和濟南王劉驥等人年輕氣盛,卻反對劉雅的持重之論。劉易說了:“今敵眾倍於我,若乃聚合,且倚山而陣,破之不易。前祖逖在陽城山麓,裴該卻在成皋,兩向列陣,是欲夾擊我也,若唿延前軍不來,我亦不便輕動。然而徐州糧道為阻,裴該怯懦,將主力東調以敉平盜匪,祖逖見北路空虛,恐成皋落,乃特遣軍以援護之。如此一來,正麵豫州軍不過兩萬之數,與我相當,而精壯遠不及我,可一戰而摧破之。


    “今孟津有五弟(劉敷)不下五千人,即成皋萬數來攻,當不致急敗;鞏縣、偃師之卒也有數千,倚城而守,三五日難下。我軍多騎,可先摧破正麵之敵,再轉而邀擊成皋之卒——敵分而勢弱,正阿兄用武之時也!


    “即便萬一不如願,攻敵受挫,亦不為大損,後路為敵斷三五日,軍中糧秣尚可支應。且待唿延前軍來合,重整軍勢,複可與賊一較短長。


    “是急進乃可大勝,一舉底定河南局勢,即敗亦不過小挫而已;若止退守偃師,大好機會,當麵放過,阿兄得無憾恨乎?!”


    劉粲尚在猶豫,忽然得報,說原本屯紮在陽城山麓的晉軍已經拔營而起,看似欲向北而投成皋去……劉易道:“祖逖亦知勢危,乃急欲與裴該相合。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阿兄當速下決斷!”


    劉粲當即拍板:“賢弟所言正是!全軍起行東進,以敗晉師!”


    ——————————


    其實劉雅接到的那些書信,虛虛實實,固然真有塢堡主與胡軍暗通款曲,更多的則是祖逖故意放出來的假消息,就是要使胡人輕視自己;隻有如此,劉粲才會揮師南下,主動來攻,使晉軍收取以逸待勞之效。


    原本豫州軍中的塢堡武裝,確實如同散沙一片,但祖逖領著他們打了幾次大仗,心裏也都有數了。此前他與裴該在成皋密議,就大大地傾倒了一番苦水,說我手下這三萬人要都是你徐州兵的素質,起碼在指揮上可以如臂使指,我早就一口氣殺到黃河南岸去啦,還用跟這兒設口袋陣來等著劉粲上鉤嗎?


    所以待到兵屯陽城山麓,祖逖就利用此番北伐的大義名分,開始嚐試整頓軍紀,首先把最刺兒頭的六名塢堡主全都找個借口拘禁起來,吞並了他們的部屬——其中也包括了曾經跟甄隨打過架的那個張平。隻是大敵當前,他還不敢搞得太過火,對於大部分塢堡主隻是敲打一番罷了,仍使彼等率部效命。


    對於這些塢堡主暗中與敵私通款曲,祖逖也有所察覺,他在加強了對兵馬的掌控之後,就暗令更多塢堡主假意與胡軍聯絡。有人趁機提出來,說不如小人寫信去詐降吧?祖逖搖頭笑笑:“詐降之計,必深謀之,且命善能間者,倘若事機不密,不但無功,反易為敵所趁——此非汝等所能為也……”


    “詐降”二字說起來簡單,做起來繁難,真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辦的。你分量若是不足,哪怕提出詐降,對方也懶得理你;分量若足夠呢?對方會不會相信你的詐降?萬一被劉粲將計就計,設下圈套,反而會招致無益的損傷。所以還是算了吧,你們隻要照我說的,寫信去放放軟話,拉拉感情就成——“是欲使胡賊輕我也。”


    接著祖逖屯兵陽城山麓,四處遣出遊騎,密切探聽胡軍的動向。當聽說劉粲自偃師出發,南下延壽城的時候,他不禁高興地一拍大腿:“我計售矣,隻待劉粲來,便要於此一戰而勝!”其實這話隻是鼓舞士氣而已,雙方兵力差距不大,又在便於胡騎馳騁的大平原上,即便晉軍倚靠著陽城山,可保不敗,能不能在短時間內擊垮劉粲,祖士稚心裏也沒什麽底。隻是一旦兩軍接上了鋒,裴該便可出成皋而向鞏縣、偃師,到時候劉粲後路被斷,軍心必沮,豫州軍便獲勝可期了。


    當即命人快馬通傳給汜東的堡壘:“燃烽,以告裴徐州,乃可依計而行!”


    可是傳令兵才剛派出去,祖逖就接到了裴該的信使,裴該在信上說,長期示弱,困守成皋,對我軍心士氣影響很大,而且不定何時就會被胡人看出破綻,到時候反倒容易為敵所趁;所以我打算今晚就主動發起反擊,然後直接殺向鞏縣、偃城。咱們不如改變原定計劃,我在偃師附近絆住劉粲,祖君你西向延壽城,去攻打劉雅……


    祖逖看了來信,不禁麵沉似水,良久不言。部下都說這裴徐州也太不夠意思了,什麽長期示弱,你這才守了兩天吧,怎麽就熬不住了?李矩乃說:“前徐州軍在陰溝水畔擊敗偽皇太弟劉乂,又兵不血刃而下成皋關,此必軍中驕心起,不耐守城也……”李世迴素來多智,他這判斷倒也準確——“若其指揮得法,胡賊豈能輕易窺其虛實?此誑語耳……”這話就屬於不挑擔不知道腰疼了。


    祖逖苦笑道:“若劉粲遲一日南下延壽,或裴徐州遲一日下此決斷,其言猶可。劉粲方南,而徐州軍今夜即動,事機必然變更。劉粲聞報,若合劉雅,棄延壽而退歸偃師,則難以分而破之,我亦隻得與徐州軍相合,正麵強攻了。”


    李矩說既然如此,不如我軍明日一早便即動身北上,去與徐州軍會合吧。


    這話才一出口,祖逖腦海中不禁靈光一現,他擺擺手,阻止李矩繼續說下去,然後垂著頭想了半天,才突然間笑將起來:“若我獨當劉粲,卿等可懼否?”


    李矩答道:“我軍與胡賊相當,劉粲乃使君刀下敗將,即便正麵與戰,也無敗理——我等有何可懼啊?”


    祖逖心說對於你李世迴我自然是放心的,對於本部兵馬也很放心,但那些塢堡武裝就不好說了……他環視眾將,緩緩地說道:“我軍明日一早啟程,北向成皋。若劉粲得信遲,則必退返偃師,若彼得信早,或謂有機可趁,來逆我軍。則我將在平原之上,與胡騎相拮抗。卿等以為如何?若我不動,仍駐陽城山麓,可策萬全,然是使徐州軍獨當胡也。卿等是欲我獨當胡,或徐州軍獨當胡?”


    以一軍正麵與胡騎交鋒,風險很大,然而一旦取勝——甚至不需要取勝,隻要能夠扛住數日——功勞也很大。現在要商量的,就是由誰來扛啊。


    李矩拱手道:“我軍甚強,足以與劉粲相拮抗,徐州軍則未必……一旦徐州喪敗,我軍獨木難支,此番北伐,恐成泡影!”李矩雖然跟著祖逖去成皋見過裴該一麵,也瞧見了徐州軍勢,但一來站得筆直的士卒未必真很能打,二來徐州軍終究隻有一萬多人而已,李世迴實在對裴該沒有信心——“即敗,亦當由我而敗,不願因友軍潰而功敗垂成!”


    李矩數年來轉戰滎陽,與胡軍周旋,最鬱悶的就是缺乏強有力的友軍,也就勉勉強強一個郭默,一個魏該還能跟他配合得起來——可惜兵數甚寡,作用不大——其他什麽司徒傅祗、司空荀藩、太尉荀組,等等,個頂個都是豬隊友……所以李矩最受不得豬隊友,他寧可自己吃敗仗,那也死而無憾,甚至甘願自投斧質謝罪,也不希望是因為友軍喪敗,把局麵給搞壞了,導致自家功敗垂成,空有一腔宏圖壯誌卻無可施展……


    李矩雖然投入豫州軍中不久,卻甚得祖逖的信用,故此他率先提出要獨當胡軍主力,旁邊魏該等人也紛紛附和,祖逖當即一咬牙關,也不管那些麵如土色的塢堡主了,便下令道:“明晨拔營北上,各部警戒,以備胡軍!”


    他賭若自己牽絆住了劉粲,裴該或可以在數日內便即取下鞏縣、偃師,到時候局麵一下子就敞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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