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月軍中常用的引火物不過是些動物油脂和幹柴幹草而已,根本沒有什麽“硫磺焰硝”,所以縱火的成功率和蔓延力都要大打折扣——起碼火箭就並不好使,射速若超過30米/秒,恐怕箭頭上潑汽油都會被氣壓吹滅。裴該沒想一口吃成個胖子,去造槍造炮——再說他一文科生,也缺乏這方麵的知識——但搞出黑火藥來,增強縱火的威力,使得火箭能夠被廣泛運用於戰場,理論上應該不難吧。


    即便不是理科生,熟讀曆史穿越小說的後世人也大多記得“一硝、二磺、三木炭”可造火藥,但這實際上不過是民間流傳的簡易配方罷了,而且要真是按字麵上的比例去搞,必然不成。好在裴該記得,這“一硝”是指一斤硝酸鉀,“二磺”是指二兩硫磺,“三木炭”是指三兩木炭——其實該是“十硝、二磺、三木炭”。


    隻是硫磺、木炭好說,硝酸鉀該上哪兒搞去?刮廁所牆壁嗎?不用想也知道純度肯定不足啊,那麽又該如何提純才是?


    傳說最早的火藥配方,是道士在燒丹過程中偶然發現的,年代最早可上推到魏晉之際,但真正開始運用於軍事,還得從唐朝中期開始。那麽既然裴該搞不定火藥配方,他就琢磨著,我能不能去向燒丹的道士請教呢?


    隻是這年月的道教還很原始,宮觀製度尚未成型,不象後世似的,幾乎每郡、每縣,你都能發現幾所道觀,隻要撞上門去,自然就能逮著道士了。這年月的道士大多是士人出身,或為長生,或為避世,自家隱入深山結廬,未必便有遠名。好在裴該還記得這年月某個道士的名字——恐怕也是他記憶中唯一的一個——正是葛洪葛稚川。


    巧得很,葛洪同時也是燒煉的名家,不跟漢季張角兄弟那樣,光會點符水和造反——黑火藥的發明人,有一說就直接歸功於葛洪。


    關於這位葛仙翁,裴該隱約記得,傳說中他曾在茅山隱居——茅山有多處,其一即是裴該擁有產業的丹湖之北丹山,考慮到葛洪本是句容人,他隱居之處應該就在丹山吧。所以當初在丹湖置產業的時候,裴該就曾經派路德前去尋訪,但可惜仙蹤杳杳,一無所獲。後來在建康城內打探,才知道葛洪為避陳敏之亂,南投故友廣州刺史嵇含去了……


    那會兒裴該手下人力匱乏,當然不可能派人千裏迢迢去廣州找葛洪,而且就算找著了,對方也未必願意返迴句容來,隻好關照路德,你幫我盯著點兒丹山,若是葛洪歸來,趕緊把他請至我的麵前。


    後來路德北渡徐州,就把這差事轉交給了管家裴仁,裴仁一等數年,嘿,還真被他給等到了葛稚川。隻是入山尋訪,葛洪卻堅決不肯渡江到淮陰去。


    裴仁多次登門,其意甚誠,葛洪不便拒人於千裏之外,就說既然裴使君有向道之心,想向我諮詢燒煉之法——這自然是裴該刻意偽造的借口了——那我便派個弟子前往徐州一行吧。


    這個弟子麽,正是學道無所成,讓葛稚川頭疼不已的彭曉了。


    要說葛洪修道,那也是家學淵源,他十三歲喪父,家道中落,不久後即拜在鄭隱門下學習,而這位鄭隱,本是葛洪伯祖父葛玄之徒,葛玄又自稱出於左慈門下……鄭隱還有一名弟子,是江夏安陸人,正乃彭曉之父也。所以後來荊州大亂,先有胡亢,後有杜曾,彭曉在郡內存身不住,一路向東方逃躥,不期然打聽到葛洪在丹山隱居,便即前往投靠。


    既是師兄之子,葛洪便本著同門之誼,欣然接納,將彭曉收歸門牆。可誰想到這個彭曉雖然不笨,卻根本不是修道的種子:首先是功名心重,多次央求葛洪向建康城內的官員寫薦書,讓他能夠邁入仕途;二是舍不得紅塵俗世,三天兩頭偷下丹山,到四鄉八裏去打食外加獵豔;三是性格操切,恨不能今天入門,明日便可學得秘法,穿窬入室,或者今天學燒煉,明日便能成就金丹……


    所以葛洪對這名弟子是頭疼不已,深悔當日孟浪,沒有嚴加考察,就照顧故人麵子,將之納入門牆,但既然收了彭曉為徒,卻也不忍心將他開革。於是乎,正好趁著裴仁第三次來訪的機會,葛洪靈機一動,說我正在修道的緊要關頭,實在沒有空閑北渡長江,到徐方去,不如派我的得意弟子彭子勤前往吧。


    轉過頭,他便召來彭曉,命其代師前赴裴該之約,還說:“汝每欲出仕,若能說動裴徐州,豈無一官半職可任麽?便不能如願,北行歸來,為師必為汝寫封薦書與幹令升(幹寶)……”


    道教創始於東漢中期,到了漢季,因為張角等人作亂,招致朝廷的圍剿、封禁,修道者便逐漸向邊地轉移——一是巴蜀,二是吳中。後來曹操攻入漢中,遷張魯於許昌,五鬥米道雖然得以苟延殘喘,終究寄人籬下,難以複興——等於說中原地區的道教勢力非常薄弱,這才逐漸被外來的釋教迎頭趕上。但是左慈等人在江左,傳教卻相對要順利一些,到了這個時候,三吳門閥大多信道,就連南渡僑客也逐漸受到影響。葛洪因而在建康政權中認識了不少人,大可以一封薦書,推薦彭曉去任職。


    但是這個徒弟實在太不靠譜啦,故此葛稚川才遲遲難下決斷,這迴得了機會,就想先把彭曉轟到江北去再說。


    彭子勤就此束裝上道,正好裴氏和司馬裒北渡,他也就被塞進了從人之中。


    ——————————


    裴該召來彭曉,就見此人中等身材和相貌,毫無修道者的風雅之氣、恬淡之容,說不上滿身的市儈,也跟普通鄉下小地主沒啥區別,心中先就不喜。但既然請不來葛洪,聽說這個彭曉也是懂燒煉的,就琢磨著,不妨先讓他試試手吧。


    寒暄幾句,先問了問出身、經曆之後,裴該隨即問道:“卿在葛稚川門下,可得其真傳了麽?”彭曉當即吹噓:“雖不敢說青出於藍,同門之中,以曉為首,故此家師才遣我來拜見使君。《三皇內文》、《枕中五行記》等,皆能背誦,且明精要,未知使君欲問何事啊?若有曉指點,不敢說得道飛升,普通清心靜氣、延年益壽,想不為難也。”


    裴該略略一撇嘴,又問:“可能燒煉否?”


    彭曉說這我當然會啦——“若與曉三百金,假以時日,必可為使君燒成金丹,服之可怯百病,久食能延壽十年!”


    裴該心說別扯了,就算你真能燒出金丹來,我也肯定不敢吃啊,誰知道都是什麽成分,我不求延年益壽,隻求你別來毒害我。也懶得跟他廢話了,就按照預先設想好的說辭,對彭曉道:“我偶得一古簡,上有燒煉秘術,故欲請令師北上參詳。既然卿代令師前來……”隨即便從袖子裏抽出一支竹簡來,遞給彭曉:“可能試煉否?”


    彭曉恭恭敬敬,雙手接過竹簡,定睛一瞧——這枚簡僅長一尺有餘,看起來是殘的,一頭有燒焦的痕跡,簡上寫著一行奇特的古篆字。他橫看豎看,就光能辨識出“十”、“二”、“三”、“火”、“中”五個字來,其它的……完全瞧不懂啊!


    裴該注目彭曉,心說:怎麽樣,抓瞎了吧,我就知道你不認識,可能換了當世任何一位才傑之士,能夠辨識出七個字來,就算頂天了。因為這種古篆,根本就是我瞎編的。


    裴該前世就自學過一些小篆,這一世家學淵源,更是對小篆也就是秦篆,了解甚深。而且對於這時代士人普遍不會去研究的大篆也就是六國文字,以及聽都沒聽說過的甲骨文,裴該前世多少也有所涉獵。所以他就模仿甲骨文的結構,夾雜以小篆的圓潤筆法,找片竹簡寫下一行字來,又特意埋在土中數月,做舊做古,謊稱是偶爾得到的上古秘術。


    彭曉還在猶豫,我是明言瞧不懂呢,還是假裝認識為好?若說瞧不懂吧,就怕露了怯,被裴使君小瞧了,恐怕斷了出仕的機緣;若是謊稱瞧明白了,裴使君命我按此方去燒煉,卻又如何是好啊?好在裴該沒讓他鬱悶太久,就又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紙來,說:“此上古籀文,恐不易識,我遍訪高人,始得其意——都抄錄下來了。”


    彭曉聞言大喜,趕緊接過紙來,隻見上麵寫著:“十硝二磺三炭細研混雜可得火精燃而爆發入於丹中得……”意思很明確,就是把三種材料磨細了混合起來,可以得到“火精”,對於燒煉大有益處——至於有什麽益處,其下闕文。


    裴該問他:“如何,卿可能為我試做這‘火精’麽?”


    彭曉想了一想,老實迴複道:“所謂‘十硝二磺三炭’,炭自然為木炭,但以何木燒炭最佳,尚須試驗;磺當是硫磺——未知徐州可有麽?”


    裴該答道:“實不知有無硫磺,然彭城有鐵礦,我聽聞煉鐵亦可得硫,不知確實否?”其實他對此是明確無誤的,但還得先考一考彭曉。


    彭曉笑道:“使君若詢之他人,必然疑惑,曉卻知道,煉鐵確實可以得硫,可代硫磺之用——此我師門之秘傳術也。”至於他是不是在吹牛,裴該就不清楚了。


    隨即彭曉又說:“硝者,我道家稱之為北帝玄珠,其性燥,能化七十二種石……然硝亦有真硝、樸硝之分,不知究竟為何?”


    真硝是以硝酸鉀為主的一係列硝酸鹽,所謂樸硝卻是結晶狀的硫酸鈉,其間區別,裴該自然不清楚,彭曉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裴該笑道:“若易煉製,則非上古秘術了——未知卿可願為我試煉之?”


    彭曉假裝猶豫地迴答道:“真硝多產西方,古書有雲:‘硝石出隴道。’徐方恐不易尋……樸硝略易得,卻恐不是。此非一二日之功也。”


    裴該知道他在講條件,便即直截了當地問道:“先不論時日,不知卿所需幾何?”


    彭曉暗喜,急忙答道:“曉願為使君試煉之,然裸身前來,實無餘財以購置鼎爐、材料。且將踏勘徐方,搜尋真硝、樸硝,怕是白身不易行走,而為鄉吏所疑……”


    裴該心說你不就是要錢和要官麽?錢我有,空白職位也還不少。他也不跟彭曉討價還價,當即決定:“便先與卿三百貫,若後有所須,再可向我索要。至於官身,今召卿為州循行小史,可願為麽?”


    彭曉聞言大喜,趕緊跪拜領命——隨即裴該就把那枚殘簡給要索迴去了,表麵上是此物寶貴,不可落於人手,實際是怕被有識之士瞧出不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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