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夜堂安排的弓箭手,都有各自瞄準的目標,所以陳奮一動,隻有幾人手抖發射——其實不該射的,長官還沒下命令哪——其餘的還都瞄著旁人,不可能在一兩息之間轉過來再瞄陳奮,廳堂又不甚大,遂被陳奮兩三步便即侵至身前。


    幾案落處,一名弓箭手當即被拍翻在地。倘若那些塢堡主組織力再強一些,不懼怕死亡,趁此時機一起發動,估計裴該的謀劃就要徹底化為流水,還可能釀成極大的動亂;好在變起倉促,眾人又都唯陳奮馬首是瞻,陳奮雖然動了,他們的反應卻要慢上好幾拍,隻有兩人及時仿效,把幾案立起在身前。但是護著身前,護不了身後,就聽後麵有人叫:“再敢妄動,便發箭了啊!”


    陳奮一幾案拍倒一名弓箭手,左右弓箭手本能地側身閃避,就把裴該給亮出來了。裴該正在琢磨,我轉身跑估計是來不及了,是就用竹杖抽他哪,還是趕緊拔刀?忽聽一聲暴喝,身後躥出一人,大吼道:“休得放肆,汝若能赤手接我三拳,便請都督寬放了汝!”


    陳奮才待揮舞幾案,砸向裴該,就見眼前驟然現出了一張粗豪醜陋的麵孔。他聞言不禁一愕,耳聽裴該說:“答允汝了。”心思疾轉下,當即拋下幾案:“好,我便接汝三拳。”


    真要是打翻了刺史,此仇再也無可禳解,一旦祖逖迴兵,還得惡戰一場啊。對方有兩千兵,若然不顧刺史死活,拚命來戰——不是說他和裴刺史不睦麽——自家塢堡即便獲勝,也必損失慘重。既然有人發了話,而刺史也應允了,那就姑且再信他一迴吧——至於其他那些塢堡主,我也顧不得他們了。在陳奮想來,老子平生拳腳不輸於人,你就算再厲害,還能三招就打敗我?


    那閃身過來保護裴該的,自然便是甄隨了。裴該也知道這趟有點兒行險,關鍵那些塢堡主都是能打的,起碼收拾自己不成問題,因此命甄隨貼身衛護。甄隨此前躲在屏風後,距離裴該也就兩步之遙,等弓箭手出場,他自然也跳出來了,但因為前麵人太多,所以陳奮並未注意到刺史身後還杵著這麽一位。


    二人當即就在這片狹小的地域中拉開了架勢。陳奮雙拳一前一後,先取守勢,就見對方的姿勢與自己一般無二,雙目炯炯,若有火光噴射而出,口中叫道:“第一拳,請接招!”


    陳奮仔細觀察對方的雙肩和雙瞳,若要出拳,其肩必然先動,而想要攻擊自己頭臉、胸腹任一部位,眼神也必然會先瞥過來——他也算身經百戰了,自然深明拳法之理。


    可是“請接招”三字才剛出口,對方雙肩不動,身形卻猛然間矮了下去,原來是將腰一塌,身子一伏,雙臂下垂,趴在了地上,隨即便雙手撐地,“唿”地把腿給飛起來了。這一手大出陳奮意料之外,才一恍惚,他就覺得下體一漲,眼前一黑——原來甄隨起腳,正好踹中了他的襠部,而且借著撐地扭腰之力,踹得還相當之重……


    陳奮眼前發黑,不自禁地便躬腰一縮,隨即臉上便又挨了重重的一拳,當即癱軟倒地。


    甄隨直起腰來,抬腿踏住陳奮的脖子,冷笑道:“不著甲的鳥人,不是老爺的對手!”


    陳奮既被放倒,剩下那些塢堡主盡皆膽寒,在弓箭直指之下,無奈隻能束手就擒。裴該直到見著他們都被上了綁繩,捆成粽子一般,這才長舒一口氣,轉過頭去問甄隨:“汝若是三拳拿不下此人,又如何處?”


    嘴裏說“三拳”,其實飛一腿……終究不是格鬥比賽,那都無關緊要——誰讓對方傻,不作防備的呢?剛才甄隨跳出來解圍,裴該瞧著陳奮手裏的幾案眼看就要落下來,不假思索地就說:“答允汝了。”此刻想想,卻不禁有些後怕——你就真那麽有自信嗎?


    誰想甄隨大嘴岔子一咧,伸手拍拍腰間:“拿不下便拿不下,老爺又不是沒有刀!”


    ——————————


    裴該命將那些塢堡主——當然也包括一開始就被“叉將出去”的那個小年輕——全都綁結實了,擲於院中,命兵卒看守。


    這些兵卒幾乎全都是從長江沿岸召來的流民,或者南方廣陵、高郵等縣的丁壯,自不會暗通本縣的塢堡主,私縱私放——本縣之兵,裴該都交給祖逖帶遠去啦。估計這會兒祖逖正在彭城國境內整編呢,再有個三五日,他就該踏入兗州地界,手底下本縣兵就算落跑,也未必能夠安然返迴,就算返迴,也不會再到縣城來,肯定各歸各家了。


    但為了保險起見,裴該還是下令把那些塢堡主全都封上口,免得他們相互間交談。


    裴該在堂上,召來四名營督:劉夜堂、高樂、甄隨和陸衍,這才把自己的計劃合盤托出,說你們下一步,就是要綁著這些塢堡主,去叫開各塢堡的大門,收編其丁壯,搜掠其貯存,最後還要留人給我把塢堡壘壁全都給扒了。至於老弱婦孺,願意留在本鄉本土種地的,隨便他們,因為無所依靠而感到害怕的,就都誘騙到屯墾地去——其實也不能算誘騙,那地方一萬多人呢,必然比沒有塢堡遮護的地域要安全啊。


    伸手一指:“汝等分作兩隊,夜堂、陸衍率二營往淮泗塢去——彼處人多壁厚,又當要衝,必須切實地拿下。高樂率一營向東,先自邗西塢始,一家家抄掠過去。切記我言,汝等是兵,不是匪,不得隨意殺傷百姓,但若有膽敢違抗的,也可砍幾顆人頭來立威。我要的第一是人眾,二是糧秣物資,三是田土,隻要成功,不必縛手束腳。”


    眾皆領命,甄隨卻叫了起來:“然則老爺又帶兵往哪裏去?”


    裴該瞪他一眼:“難道放一座空城與人來奪麽?汝自然留下來守城。”


    甄隨連連搖頭:“守城有甚意思?老爺隻要廝殺……不對,搶掠……總之我在城內實在氣悶,還請都督將我與他人換一換吧——我才剛救了都督的性命,立了功勞,即請以出征為賞吧!”


    裴該斜瞥甄隨,心說這粗胚滿身都是缺點,想不到今天又發現了一條新的,那就是:恃功而驕,挾功要上……其實這四名營督裏麵,他比較放心劉夜堂——祖逖說過此人可用啊——和高樂——從前做過賊,這種破塢搶掠之事,肯定再熟悉不過了——至於陸衍,那是銼子裏拔將軍,具體能為如何,還得繼續觀察和考驗。甄隨呢?今天的事情證明了他是一個合格的保鏢,但未必就是一員合格的將領和軍事行動的指揮者,就他那粗糙脾氣,真不會把事情給辦砸了嗎?


    可是仔細想一想,甄隨和陸衍半斤八兩,全都未必靠譜,但兩相對比,甄隨心大脾氣爆,若不常加安撫,就怕心生不滿;陸衍瞧上去要老實多啦,就算這次不派他出動,也未必會有什麽怨言。於是嗬斥甄隨道:“汝若改了那‘老爺’的口癖,我便命汝前往。”


    甄隨臉上肌肉一抽:“這……也罷,老……我盡量改過便是。”


    裴該乃命陸衍留守,讓甄隨跟著劉夜堂去,果然不出所料,陸衍躬身領命,毫無不忿之色。


    等到眾將都下去了,裴該這才又長長地喘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幾案上,“呯”的一聲,倒把原本放置在案上的兜鍪給拱地上去了。一切安排已定,至於成不成的,就要看天意,以及那幾個家夥的臨機應變啦。裴該唯一擔心的是淮泗塢堡,不過安排了千人前往,應該問題不大吧。其餘塢堡即便一時拿不下來,其主既已被擒,必然人心渙散,哪怕一家一家硬攻過去,也就多花點兒時間,多死幾個人吧,斷無不克之理。


    這心一放鬆下來,才覺得身上的鐵甲無比沉重,壓得肩膀和腰肢隱隱酸麻,他趕緊唿喝:“來人,幫我卸甲!”


    有兩名仆役趕緊跑過來——不是裴度和裴寂,裴該把那二人分派在兩路兵馬當中,別有所用。他自從進了淮陰城後,堂堂刺史,身邊自然不能隻有兩個家奴服侍——別的暫且不提,二人抬輿也未見得穩當——因此又買了七名仆役伺候。不過後世子孫中,實在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名字可用啦,他又懶得花心思,幹脆隻給了這些後來者代號——從裴甲到裴庚,以天幹為名,以後再多了,十天幹不夠用,還可以接著十二地支。


    不過麽,地支第一位估計不能使……裴子?


    應命跑來的正是裴己和裴庚,幫忙裴該解下腰間佩刀,卸下滿身的鎧甲。這套甲胄還是祖逖送給他的,他又花了點心思加以調整、改造,防護力挺強,分量也很可觀,足有五十八斤重——擱後世那就是整整十三公斤啊!


    才剛換穿上公服,命人清理堂上,突然之間,一名部曲快步跑進來,稟報裴該說:“卞別駕帶著家眷、仆役,離開宅邸往城南去了,難道是想出城麽?”說著話遞上一張紙來:“還有留書,使君請看。”


    裴該聞言大吃一驚,趕緊把信給接過來,展開來瞧了兩眼,不禁長歎一聲:“卞望之去矣!”


    對於裴該這趟設“鴻門宴”,卞壼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的反對態度,因為他覺得那些塢堡主在亂世中建堡防寇,是於民有功的,雖然勢力若然坐大,必然會威脅到官府的統治,但你可以緩緩削弱之嘛,又何必行此狠辣手段呢?尤其裴該此前等於一直在慫恿塢堡主們侵占田地,等到對方不設防了,再以詭道謀之,在卞壼看來,這豈止不君子啊,簡直與亂賊之所為一般無二嘛!


    你真是名門世家出身的公子,而不是跟高樂似的,也曾經做過賊?還是說在胡營中那大半年,你沾染上了胡虜的匪氣?!


    其實裴該和卞壼,很多理念天然不合——裴該是來自兩千年後的見識,他的理念若真能跟這年月的士大夫相同,那才有鬼呢——故此時起齟齬。不過卞壼還算照顧大局,都隻在私底下提意見,雖然一次比一次態度更激烈,但不至於真撕破臉,也不至於讓旁人看了笑話去。在裴該想來,倘若自己一至淮陰縣中就擺設“鴻門宴”,估計卞壼還會反對,但不會走,這隔了那麽長時間,兩人的矛盾日積月累,終於這次衝突就變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卞望之乃掛冠留書,翩然而去也。


    好在發現得早!因為裴該前些天在跟卞壼吵過一架後,就特意留了個心眼兒,派部曲悄悄地監視卞家,他當時也沒想到卞壼會跑,隻擔心對方一時激憤,會無意中泄露了自己的圖謀,若被塢堡主們竊聽了去,那麻煩就大啦。所以卞壼還沒出城呢,他的留書就被遞到了裴該手中。


    裴該當即下令:“備馬!”然後出得縣署,跨上坐騎,打馬揚鞭,就直奔淮陰南門而去。連先前跑來稟報的部曲在內,幾名從人撒腿在後麵猛追,跑得是上氣不接下氣,偏偏還沒到南門口就把主公給跟丟了……裴該此前還從來沒有這般急切地縱馬疾弛過。


    因為他知道,自己不但在軍事上,就算在政務上也是二把刀。前世不過一名小公務員,放到此世,估計也就一個鄉佐頂天了,還未必真有什麽親民的經驗;此世的裴該身為貴介公子,自然更不清楚郡縣庶務啦。他能夠一步一步施行自己的謀劃,全靠著卞壼卞望之這個大管家,把縣事打理得井井有條,這才能毫無後顧之憂。而且卞壼也不是一個人啊——就算三頭六臂,比諸葛亮還操勞,他一個人也管不了一座縣城哪——身邊也有在廣陵招募的幾名小吏。如今卞壼跑了,估計那些小吏也留不長,那裴該即便把全縣的人力、物力全都攏到手中,他又該怎麽管理?靠周鑄等幾個人肯定遠遠不夠啊……


    所以他才要追,急急忙忙,有若蕭何月下追韓信,好不容易撈著個卞望之可為臂膀——周鑄、衛循等人撐死就是爪牙罷了——絕不能輕易就讓他開溜嘍!


    ——————————


    幾名從人唿哧帶喘,好不容易跑到了南門,放眼一望,不見主公的身影,當即招唿守門士卒,詢問他們可曾見過使君。守門兵迴複說:“先一刻時,卞別駕扶老攜幼,出城而去,旋即使君也至,問了別駕之事,便即匆匆打馬往追……”


    從人們點一點頭,就待再趕,忽聽身後馬蹄聲響,隨即一騎馳近南門。馬上騎士也是裴該從江東帶來的十四名部曲之一,相互間自然是認識的,就見後來者抬手招唿,急匆匆地問道:“使君已然出城去了麽?”


    “快將馬與我,我去追趕使君!”


    “與不得汝!”馬上部曲壓低聲音說道,“我正要前去稟報使君——出事了,無數流民來至淮水北岸,已然開始尋船涉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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