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己的婚事,裴該確實有認真地考慮過。


    最好是琅琊王氏的小姐,如此既可一定程度上避免王導等人的猜忌,又能借助王家的聲望。誰想王導這麽不開麵兒,竟然一口迴絕了,並且導致大多數僑族都因此而不敢應承,難道我隻有退而求其次,去跟江東土著聯姻嗎?


    江東土著雖然聲望不隆,但很多都握有相當大的財權,甚至於還有一部分地方行政權乃至於兵權,以裴該的名望,再加上南貉的財力,兩相結合,倒是有希望做出一番大事業來的。但問題是通過以後的曆史即可得知,南貉大多無甚遠見,所以才會始終被僑客壓著一頭,就怕自己該上那些豬隊友,成功的希望反倒更加渺茫。而且王導正在疑忌自己呢,這時候去向南貉拋橄欖枝,那真是不死找死……所以他逐漸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本打算能拖就拖,等幾年再說的,沒想到裴氏那麽著急,真的到處給自己去挑媳婦兒……相比之下,這杜氏倒是個不錯的選擇。首先杜氏門第還算高貴,不會辱沒了他聞喜裴氏嫡傳的身份;其次杜氏在江南毫無根基,王導也不至於因為這段婚姻而產生什麽不好的聯想。更重要的是,對於杜乂他有過一麵之緣,小夥子確實長得帥啊——若是再健康一點兒就更好了——而據裴氏所說,其妹頗肖其兄,想必也是個美人坯子吧。


    男性之美多種多樣,真要是那種方麵廣頤、五官清晰,胳膊上能跑馬,腹肌整八塊的英偉小夥兒,估計“肖”其容的女孩兒未必能看……但象杜乂那種偏女性化的相貌,感覺直接換套衣服就能假充美女來蒙人了吧——天生的偽娘啊——他妹子即便沒有沉魚落雁之容,起碼也應該是中人之姿。


    聽說庾亮也有妹子,倘若同樣深肖其兄,自己這迴拒絕了杜氏,將來一不小心落得個庾氏,那又情何以堪啊?庾亮也不見得難看,但整天板著張死人臉,仿佛除王導外人人都欠他錢似的,得妻若同然,那還不如買塊豆腐早早撞死算了!


    所以裴該反複籌謀,最終還是決定——好吧,既然姑母發了話,那就還是杜氏女吧,不必加以迴絕。


    “可先定親,待該往赴徐州,立穩腳跟,隔一二……三四載,再迎其北上成親不遲。”


    裴氏聞言,不禁喜笑顏開,說:“既如此,我即請衛道舒(衛展)為媒,為卿前往納采矣!”


    ——————————


    和杜氏的定婚事宜進展得頗為順利。在杜夫人看來,那是為了加強裴、杜兩家的聯係,好提升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而對於杜乂來說,渡江後家業已甚是凋零,如今最大的靠山王澄也倒了,那麽通過與裴氏聯姻,得以巴結上東海王府,實屬求之不得的機遇,自然無所不允,甚至不敢過多地索要聘禮。


    不過杜家不肯答應等待太長時間,杜乂提出,最多兩年,就要送妹妹去淮南完婚——“世祖武皇帝曾有詔:‘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長吏配之。’豈敢違命?”


    裴該心說得了吧,那隻是大亂方息之際,為了充實人口而臨時性的舉措,類似規定婚嫁年歲上限的詔命,曆朝曆代也都有過頒布,一般最多管十年,完了就沒人理啦,怎麽能當作理由?再說了,以杜氏的家世,就算違了法,又有哪個不開眼的長吏敢來管?


    想來隻是因為定婚本身不具備法律效力,而且撕毀婚約在這年月也是尋常之事,甚至都不會引發士林中的譏誚,所以杜乂怕時間拖得久了,裴家不要他妹子,那不但耽擱了妹妹的青春,同時也會影響到自家的晉身之階啊。


    因此對於杜氏的要求,裴該連聲應諾,表示最晚等姑娘十六歲的時候,他就會派人來迎親。其實心裏話,我這便要一去數百裏,到時候假裝忘了期限,有本事你親自跑淮南來催促啊。就說徐方局勢還不穩當,隨時可能遭到敵人的攻擊,杜氏女北上恐有生命危險——真要是人姑娘膽兒肥,不怕死,偏要跟著我,那我認了!


    易得無價寶,難尋有膽娘嘛。


    他跑去跟王導商量,又讓裴氏致信司馬睿,把東海王傅的位子就拱手讓給了未來的舅子杜乂。然後一切準備停當,裴該便與祖逖一起去拜辭司馬睿,然後帶著部屬離開建鄴,先沿江向東,抵達京口。裴該帶在身邊的,主要是以甄隨為首的那十四名部曲,以及兩名年輕家奴——一個起名叫裴寂,一個起名叫裴度,比較好記,隻可惜不能讓家奴叫裴炎……


    他此去的主要目的是種地,給祖逖管後勤,自然不能不帶幾名文士隨行,隻可惜江東有點兒本事的不是被司馬睿召進了“百六掾”,就是有才無膽,沒誰肯跟他往江北走。裴該到處尋人打問,請求推薦,最終也隻召到了三個無名的小角色而已。


    其中一人,便是那覆舟山上見過的衛循衛因之,因為窩在江東實在沒啥前途,怎麽拍賀循、賀隰的馬屁都撈不著官兒做,所以才打算跟著裴該去江北撞撞大運。在衛循想來,裴該這種貴介公子是不大可能自蹈險地的,那隻要跟緊了他,也就不會遭逢什麽危險,大不了他被人揍迴江東來,瞧著我鞍前馬後的不容易,起碼會稟報東海王妃,給我個王府吏做做吧。


    第二名幕僚也是南人,乃吳興郡烏程縣的媯昇媯伯潛是也。媯這個姓氏很古老,但逐漸分流,陳、胡、田都為大姓,仍然姓媯的卻少之又少。裴該自然是聽說過這個姓的,漢末東吳出過個媯覽啊,還曾經殺掉過孫權的親兄弟孫翊,以及堂兄弟孫河——不過史書上貌似記著他被孫權族誅了,竟然還會有漏網之魚嗎?


    媯氏在烏程縣內也算數一數二的土地主,但放到江東縉紳群裏則毫無名氣。媯昇雖然滿口的宏圖壯誌,但在裴該分析起來,那也是想跟著自己去撞大運的——反正這等家族毫無政治資本,算是政界的無產階級,失去的隻有鎖鏈(家族等級的鎖鏈),得到的將是……一官半職,所以才敢於冒險。


    第三名幕僚,裴該相對要看重一些,因為他出自僑客大族的汝南周氏——姓周名鑄字子鋒。周鑄是周顗的族孫,算疏族,所以即便周顗在僑客中也算擠得進前十名去的人物,但他的光芒肯定籠罩不到周鑄頭上,周鑄隻能嚐試自己奮鬥。周鑄和衛循、媯昇不同,不但不擅言辭,甚至一緊張了還會口吃……裴該不禁就想啊:汝若有鄧艾一成的水平,我也算是撿到寶了,但是騾子是馬,還得先拉到江北去遛一遛才知道。


    一行人在京口會合了祖逖的族人後,便乘坐小舟,橫渡長江。祖逖和裴該同船,祖約沒有跟來——祖逖說他這個兄弟雖然看似悍勇,卻無禦下之才,放到亂世中很可能落個“死”字,所以還是老老實實跟江東呆著為好。裴該雖然跟祖約接觸得不多,但終究前世就大致知道其事跡,對此深以為然,不過同時也想:你是覺得自己可能會死在江北,所以想把兄弟留下來,給祖家留個種吧?


    因為祖逖頭腦一熱,把老婆柳氏和年僅十四歲的獨子祖渙全都帶在身邊了——固然他哥祖納還活著,終究並非一母同胞。


    裴、祖二人並坐船頭,眼看著大江滔滔,奔流不息,胸中都不禁感慨萬千,豪氣頓生。尤其裴該,自從穿越以來,他心情就從沒有這般舒暢過,仿佛陽光都比平時要光輝明亮了許多似的。


    前世終究是太平世道,即便社會上還存在著諸般陰暗麵,但象他這種大城市裏的小公務員,往往是耳聽的不少,眼見的不多,加之心態比較平和,就算上網去懟人或者發感慨,也大多就事論事,不至於覺得身處暗夜,難見光明。這一穿越就不同了,直接把他扔到了曆史上最混亂的一段時期,甚至是最悲慘的戰陣之上,一想起此後幾百年間的大分裂、大動蕩,他自然而然就起了再死一次的心思。


    世人又哪有天生不怕死的?隻有覺得活著比死更為可悲,那才敢於昂首挺胸麵對死亡——當初直斥石勒的裴該,就正是這麽想的。


    然而幾次欲死而不成,求生的欲望反倒日益萌生出來,而且並不僅僅如此,裴該逐漸覺得,自己莫名穿越,必當有所作為。前途黑暗嗎?那我就去燃起一支火炬好了,即便照不太遠,終究能夠使後來者略微看清些腳下應走的道路——隻有這樣,此生方不虛度!


    可是滿眼所見,就隻有戰爭,隻有殺戮,倘若這暫時的戰爭和殺戮能夠通向和平和穩定也就罷了,問題他很清楚,起碼在一百年內,江北絕無安泰的希望。繼而艱辛南渡,所見的也隻是醉生夢死、抱殘守缺而已,裴該的精神雖然有所放鬆,但心境卻並未能因此而得到絲毫的舒解。


    好在這一切都過去啦,自己終於從無盡的牽絆中抽身出來,得以與當世第一等的英雄人物共渡長江,圖謀恢複。裴該感覺自己就好象一條鯉魚,此前被曆史的大潮挾裹著,諸事皆難由心,隻能任憑風吹浪打;直到此刻,這鯉魚才猛的一甩尾巴,躍上了龍門,從此騰雲而去,天高地闊,任由翱翔!


    一念及此,他不禁雙目炯炯,喜意盎然。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身旁的祖逖突然間一彈腿站起身來,伸手向正在劃船的部曲索要船槳,裴該當然知道他想要幹什麽,趕緊說:“我當與祖君共誓也!”


    祖逖斜了裴該一眼:“哦,文約欲誓何?”


    裴該一挑眉毛,豪氣幹雲地說道:“今該與祖君北去,若不能廓清中原,則誓不渡江南返!”


    祖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仰起頭來,“哈哈”大笑:“知我者,文約也——此正我之所願也!”裴該心說那當然啦,祖士稚“中流擊楫”的故事,我前世還沒成年就聽說過啦,如今既然我穿來了,那就不能讓你一人獨享美名——我也要湊個份子!


    不過船晃的厲害,他被迫一隻手緊緊抓著船舷,就不能象祖逖那樣穩立船頭,還能掉槳而擊……所以啊,你站著,我坐著,你執漿,我空手,咱們就這樣一起說吧——


    “蒼天在上,我裴該(祖逖)若不能廓清中原,而敢複濟此江者,有如大江!”有如大江如何?有如大江一般一去不迴,唯死而已!


    江上勁風卷著水汽撲麵而來,誓言瞬間就被甩在了身後,傳出去老遠。就聽先是船中諸人紛紛應和唿號,接著後麵的船裏也有人高叫起來——貌似其中還夾雜著衛循的聲音?他的腔調比較有特色……


    ——————————


    裴該和祖逖自京口北渡,很快便抵達了江都,在那裏還有李矩、馮鐵和兩千部曲在等著他們。


    跟隨祖逖北渡的,便隻有他原有的那數十名部曲——都是百戰老兵——此外家族成員和依附者,加起來也不過一百餘家、四五百人而已,實難成事。但若能再加上那兩千戰兵,便應該可以在廣陵、臨淮二郡國勉強站穩腳跟了。


    祖士稚的目標當然不是徐方,他心心念念乃在兗豫,進而想通過兗豫進取河洛,收複故都,到時候若是能跟劉琨聯絡上,南北對進,即便一兩年內傾覆平陽政權也並非空想。隻是目前兗、豫兩州的情況很複雜,即便石勒已經東進了,當地沒留下什麽萬人以上的強大武裝力量,但兩三千乃至七八千眾的流民集團、地主塢堡,還有胡軍遊騎遍地皆是,在自身沒有一支足夠平原決勝的武裝力量的前提下,直取兗豫無異於自蹈死地。


    所以裴該才會借口鎮定淮南,先帶著祖逖往徐州去。在原本的曆史上也是如此,祖士稚僅率百餘家親族、部曲渡江之後,就先在廣陵郡內打造器械、召兵買馬,直到拉起了兩千多人的隊伍,才敢繼續往西走。


    而在這條時間線上,不用他拉,兩千人已經有了,問題是能不能打,還得等先見到了再說。裴該跟他商議的結果,是咱們拉著這兩千人先占據廣陵、臨淮二郡——當然啦,地方廣袤,光這點點兵馬難以分守各處,咱們隻要占住一兩座中心城池就行啦——然後我留下來種地,你領著一半兒的兵往西去。


    可是等到接收那兩千人的時候,祖逖卻連連搖頭,麵露遺憾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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