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離去後,王導便私下喚來一人,讓他去保護裴該的安全。此人姓甄名隨,本是武陵蠻酋子弟,後來家族叛亂被滅,他也被掠賣為奴,還是王導初到江東的時候,顧榮送給他的。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王導發現這家夥貌似粗豪,其實腹有丘壑,非常的詭詐,因此錦衣美食,厚買其心——原本想當死士來培養,後來覺得可以充作爪牙。


    甄隨果然很敏,聽王導分派完任務後,便問:“主人使我護衛裴徐州,真意如何?得無欲我暗殺之乎?”王導擺擺手,說你別胡思亂想,我是真派你去保護裴該的,但——“若其有欲不利我家之舉,千萬傳遞消息。”甄隨連連點頭:“小人理會得。”


    “此外,祖士稚每欲往征兗豫,汝千萬看住裴文約,毋使他為祖某挾持而西。”


    然後就命甄隨帶著十三名孔武有力的部曲,前往裴該府上,立誓效命。裴該接待了甄隨,定睛一瞧,就見此人頭大腰粗,絡腮胡須,項上還有道刀疤,顯得頗為兇悍;雖然須發挺濃密,臉上倒也光潔,無甚皺紋,實在瞧不出年歲大小——估計在二十五到四十之間。詢問其出身、才能,甄隨就說了:“能舞大刀、挽強弓,等閑百十人不能近身……”裴該心說寫武俠小說哪,還百十人不能近身,真實世界怎麽可能會有這般逆天強者?看起來這人本事是有一些的,牛皮也是很會吹的……


    可是甄隨吹牛還沒完——“因是南人,不會騎馬,但若撒開步子,百十裏內,即奔馬亦難追及老爺!”裴該聽了這話不禁一愣,心說我是要請個保鏢的,怎麽來一“老爺”?果然是蠻子,一點兒都不懂禮啊。於是笑一笑,問他:“如此,可有字麽?”


    “老爺是蠻夷,不知要字何用?”


    “方便稱唿。”


    “主人但喚名字便可。”


    裴該說好吧,那你先下去歇著吧——他也是搞不懂啊,王導正好趁此機會,往自己身邊安插耳目,可是怎麽派來這麽一位“老爺”?其粗豪不文,比支屈六之流要更甚一籌,瞧著就不象是個有腦子的。難道王導真這麽好心,光給自己派能打的部曲過來?還是說,在另外那十三人當中,不顯山不露水的,暗藏著奸細呢?


    隨即過府來求見裴氏,說明自己不日便將啟程,北渡長江,前往廣陵郡。裴氏聞言不禁吃了一驚——她雖然知道裴該準備著跟祖逖一起渡江,但總以為會在秋收以後,這才五月間啊,怎麽那麽著急就要走?


    “我正與卿說杜氏女為妻,聘禮尚未曾下……”


    裴該一皺眉頭:“得非杜世嘏之女乎?”


    “然也。”


    ——————————


    杜陵杜氏,原本不算什麽名門望族,但因為在魏晉之間屢出名吏,所以身價逐漸抬升,到了西晉末期,已然躋身於高品家族之列了。


    這一支杜氏,自稱是西漢名臣杜周之後,但使家族重新輝煌起來的始祖,還要說曹魏重臣,官至尚書仆射的杜畿杜伯侯。杜畿長子杜恕仕魏為幽州刺史,因為曾經上書彈劾過曹真,故此遭到貶斥,等到曹真之子曹爽秉政,幹脆就設計陷害他,定其為死罪,杜恕差點兒一命嗚唿。


    好在隨即就爆發了“高平陵之變”,曹爽兄弟被殺,司馬懿大權獨攬,杜恕因此才得以罪減一等,被發配章武郡,不久後就死在了那裏。


    杜家本來很可能就此而一蹶不振的,但杜恕卻生了個好兒子,被羊祜、山濤推薦給了司馬昭,司馬昭倚為腹心,還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他為妻——沒錯,這位強者就是跟裴頠一樣都有“武庫”之稱的西晉最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和學者杜預杜元凱!


    在裴該看來,杜預那武庫是實的,裴頠這武庫則是虛的,倘若杜元凱算得上整座武庫的話,那裴逸民撐死了也就其中一間最小的庫房而已。


    他問裴氏,你想給我定的親,“得非杜世嘏之女乎?”這位杜世嘏,就是指的杜預的長子杜錫。不過杜錫和他幾個兄弟——杜躋、杜耽、杜尹——無論才能還是聲望,都比乃父差得十萬八千裏遠,之所以裴氏起意跟他家聯姻,主要緣由有二:


    一是王導既然婉拒了裴、王通婚,那麽絕大多數南渡世家也因此望而卻步,在不清楚王茂弘真意為何的前提下,不敢輕易應允裴氏的下顧。所以無奈之下,才隻能退一步,去找南渡不久、殘存勢力極弱——比裴該都要弱上好幾倍——的杜氏。


    第二個原因其實更重要,那就是裴、杜聯姻,本有先例。


    杜錫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一子,名叫杜乂,不但天性純良、性情溫和,而且是跟衛玠衛叔寶齊名的當世美男子——當然啦,既然與衛玠並稱,可見健康狀況也不是太好……裴該的堂叔裴遐因為與杜錫相交莫逆,又看重杜乂的文才,就在數年前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了杜乂為妻。杜乂夫婦是在洛陽淪陷前不久南逃的,但是沒來建鄴,而是跑去了荊州。這是因為裴遐本王衍之婿,也就是說,杜妻裴氏的外祖父是王衍,所以才會跑荊州去投靠王衍的親兄弟王澄。


    王澄在荊州,每天喝得爛醉,不管庶務,並且為人殘暴好殺,直接逼反了杜弢——本來巴蜀流民進入荊州之後,雖曾一度發起過暴動,但在官軍進討下已經打算投降了,結果王澄假意應允,卻發兵突襲,逮住八千男丁全都沉了長江,將其妻孥賞賜給部下,就此流人四五萬家一時俱反,釀成了更為嚴重的叛亂——他被打得存身不住,三天兩頭派人向建鄴求救,要求增援。司馬睿和王導哪有那麽多兵員物資可以給他?於是商議過後,決定召王澄到建鄴來入幕——荊、湘兩州的事情,我們還是另委能員處理吧。


    王澄帶著一大家子——也包括外甥孫女裴氏和外甥孫婿杜乂——乘船離開荊州,順江而下,直放建鄴,途中經過彭澤,王敦自然盛情款待。可是王澄原本名望就在王敦之上,壓根兒瞧不起這個蹲廁所吃棗兒的堂兄,竟然當麵折辱。王敦怒不可遏——原本是看在你親哥的份兒上,我才容忍你,如今你親哥早就被石勒推牆壓成泥啦,江東地界得我們這支(王衍、王澄出自王雄,王敦、王導出自王覽)說了算——於是就在酒席宴間命力士把王澄給活活地扼死了。


    雖殺王澄,但終究都是親戚,王敦放過了他帶來的那一大家子,仍舊趕上船,送去建鄴交給王導處理。司馬睿對此連個屁都不敢放,隻得假裝啥事兒都沒發生過,下詔為王澄發喪,諡號為“憲”,隨即把他兒子王徽引入自家幕府,充一小吏。至於杜乂夫婦,那就暫且由王導養起來啦。


    ——其實裴該前幾天跟王導說琅琊王氏為江東之龍,而王澄是龍尾的時候,這位王平子就已然遇害了,隻是消息尚未傳到建鄴而已——杜乂夫婦也是兩天後才乘船抵達的。


    杜乂倒並非僅僅夫婦二人互相扶持著南渡,也帶著一家子好幾十口人呢,據裴氏說他有一個妹子,前些天杜夫人來拜訪自己這個堂姑母的時候,提起來,說是容貌頗肖其兄——美男子哥哥自然會有美女妹妹——而且知書達禮,性格溫婉。裴氏這才起意與杜家聯姻,已經遣媒人去說過了,杜家明確表態同意,本打算這幾天就下定的。


    “我意一二月間,使其與文約完婚,卿即可放心攜眷北上也。”


    裴該心說我一心躲避包辦婚姻,本以為即將脫出樊籠,讓你追之不及,誰想到還是沒能躲過去……隨口便問:“未知青春幾何?”


    “己未生人。”


    裴該掐指一算,我靠這才十三歲啊!即便這年月習慣按虛歲論,也才十四,整整比我小十歲!“無乃太年幼乎?”


    裴氏一瞪眼:“我出嫁即十四歲,如何年幼?”隨即壓低聲音:“據卿姊(指杜乂夫人)雲,彼天癸已至,可以婚配了,不礙受孕。”


    裴該麵色一沉,故意表現得非常嚴肅,同樣壓低聲音說:“天癸雖至,筋骨未健,盆骨料亦尚狹。侄兒曾聽醫者雲,這般少女即便受孕,也難安產,十胎中恐難有三胎存活,實不宜婚配……”這在他前世本是常識,這年月懂得的人卻少,再加上人的平均壽命比較短,疾病多發難治,所以才習慣早婚早育——這就跟打漁技術不過關,所以廣撒網撞大運沒啥區別,至於因此可能引發孕婦因為難產而一屍兩命,反正女人地位低,男人尤其是貴族男性,壓根兒就毫無顧忌。


    裴氏聞言,不禁微微一愕:“果有此說麽?”她心說怪不得,我十四歲嫁給東海王司馬越,第二年就懷孕了,但未及三個月便即流產,此後又流過兩胎,還有一胎不足月而夭折……難道果如裴該所說,是因為年歲太小,筋骨未健之故嗎?


    裴該點點頭:“不僅如此,女若多次流胎,再欲受孕,難矣哉,是早婚非止有傷婦人,且於子嗣不利……”你逼我結婚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子嗣嗎?我就從這個角度來搪塞你——就見裴氏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些許驚惶乃至悲戚之色。


    雖然根據裴該這段時間的觀察,裴氏天資聰穎,也讀過不少書,即便在貴族女性中也屬於佼佼者,但終究社會環境擺在那裏,就不可能真的產生什麽獨立、自強的想法,而必然要找一個男性來依靠。最初她是依靠父兄,出嫁後依靠丈夫,司馬越死後,倘若不是司馬毗自己作死,估計裴氏就得靠著那個有名分無血緣的繼子過一輩子啦。因緣巧合,她在胡營遇見了裴該,從此就把裴該作為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依靠——即便在有了司馬裒以後——所以本能地裴該說啥,她就信啥了。


    裴該一瞧有門兒,於是繼續說道:“且叔伯兄弟流離,南渡裴氏唯我一人……”仍然沒把裴嗣父子算進去——“杜氏女入我門,即為主母,當掌內事——豈十三四歲少女而可支撐裴氏家業者乎?再者,我將北渡長江,往赴徐方,篳路藍縷,重興家業,攜妻同往,多為不便;而若使之留居建鄴,長久分隔,又恐彼心生怨懟。夫婦若不睦,子嗣不易得,家族亦難繁盛啊。”


    裴氏聞言,不禁皺眉,於是就問裴該:“似此當如何處?既已有言,豈可絕之?恐卿姊為其夫家所責……”這要是別的家族還則罷了,既是親眷,而且不是人先湊上來的,是我提議的,才交涉到一半兒突然改口,杜夫人多丟臉啊?杜家好不容易能夠聯上這麽段好姻緣,半中間黃了,從此還能給杜夫人好臉色瞧嗎?


    裴該略略抬眼,瞟一眼裴氏的神情,貌似非常為難。他跟裴氏相互扶持以至今日,即便原無親情,逐漸地也都培養出點兒來啦,再加上無論在胡營還是在建鄴,裴氏都挺給自己麵子,相互間配合得也還算默契——這要是換一個性情、見識遠不如裴氏的女人,說不定早就把姑侄二人全都坑陷在胡營裏了!既如此,他又怎能眼睜睜瞧著裴氏為難,自己卻當沒事兒人一般?


    想了一會兒,不禁輕輕歎一口氣:“正不必絕之也……”


    對於在這年月找到個合適的對象,哪怕不是自由戀愛,隻要三觀不太偏、性情頗契合,裴該感覺都難如登天——尤其在覆舟山上見過那些喜歡病態美男子的女文青之後——基本上已經放棄了。那麽無論為自己考慮,還是為家族考慮——雖然他沒怎麽把家族放在心上,但這年月不顧家族,必罹罵名,也會影響到自身的事業啊——包辦婚姻都是道邁不過去的坎兒,無奈之下,也就隻好向命運低頭了吧。


    裴該雅不願認命,但問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想在婚姻方麵牽扯太多精力,也不願因為所謂的“悖逆禮法”,而影響到自己的恢複大業——事亦有不得不權者也。


    當然裴氏終究不是裴該的爹娘,她也隻有提議權而已,最終決斷還得裴該自己來下,他在這段包辦婚姻當中,多少掌握著一些選擇權。那麽該選擇誰家女子為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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