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典牧”,乃是裴該南渡後新得的綽號。


    江東土著普遍厭惡北方僑客,所以來一個——當然得是有點兒地位和名氣的——就給起個不怎麽耐聽的外號。當然啦,事不可做絕,這些外號雖然暗含戲謔之意,倒還不至於讓人聽到就當場躥起來。


    好比說叫王導為“僑首”,意思是北方僑客的首領;你若改稱“傖首”,王茂弘說不定就得找個借口把你收監了。叫王敦為“食豆郎”,那是因為王處仲初尚公主的時候,某次吃過飯,跟著公主從宮裏出來的婢女用金盤盛水,琉璃碗裝澡豆(豆、麵和某些藥品相合,製成的一種丸狀洗滌用品),想請他淨手,結果王敦不認識,還以為是幹飯呢,把水和著澡豆,拌一拌就給吃了……倒是無毒,就不知道是啥味道。


    其實王敦還有更糗的事兒,那就是某次上廁所,見到漆箱裏盛著一些幹棗子,本是用來塞鼻子的,他卻當成是果品,邊蹲坑兒邊往嘴裏填,當場給吃了個一幹二淨……終究跟廁所相關,這事兒聽著就比較“臭”,所以你若敢稱唿他什麽“食棗郎”——郎即“婿”意——王將軍分分鍾帶兵過來教你做人!


    還有周顗,因為肚子比較大,所以被稱為“便腹君”。這個詞匯的由來是後漢經師邊韶,字孝先,某次授課時白晝假寐,弟子們私下嘲諷他:“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邊韶聽到後就說:“邊為姓、考為字。腹便便,《五經》笥。但欲眠,思經事。寐與周公通夢,靜與孔子同意。師而可嘲,出何典記?”所以細究起來,不太象是罵人——你若叫周顗什麽“酒囊君”、“飯桶君”,估計他就該跟你急了。


    至於裴該的新外號,則是因為他爹裴頠被人讚譽為“武庫”——禦史中丞周弼曾雲:“頠若武庫,五兵縱橫,一時之傑也!”也就是說他學識淵博,啥都懂,就好比武庫裏什麽武器裝備都齊全。裴該本人無令名,自然當不起這類綽號,於是便被嘲諷為管馬的小官兒——誰叫你整天兒騎著匹高頭大馬跟街上遛躂呢?你爹是“武庫”,你就隻是個“典牧”而已。


    ——當時由“太仆”負責皇家車馬,下設左右中典牧都尉、車府典牧,以及乘黃廄、驊騮廄、龍馬廄等令。


    但是裴該聽說了自己這個新綽號後,非但不以為忤,不怕人提,甚至自己有時候也會故意掛在嘴邊兒上——我就是有好馬(雖說擱北方隻能用來拉車),隨便你們忌妒去啵!再說了,南貉果然沒學問,少讀書,不知道《東觀漢記》裏有“郭丹為三公,典牧州郡,田畝不增”的句子嗎?這分明是個好兆頭啊!


    所以他才毫不避諱,張嘴便道:“我乃‘典牧’是也!”這話一出口,對方果然是聽說過的,蒙麵巾上那一雙大眼睛不禁略略一眯:“原來是東海王傅,今日一別……”


    裴該這會兒心情非常之好,忍不住就想開玩笑,於是接口道:“青山不敢,綠水長流,他日江湖相見,自當分別高下。”


    對方又是一愣,心說這都哪兒學來的套話啊……罷了,罷了,我還是趕緊跑路要緊。


    等那些強盜都跑得不見人影了,光在黑暗中投射過來星星幾點火光,裴該這才再度驅車啟程。很快便叫開了南籬門——果然那些衛兵沒有追趕盜賊的意思——然後向東拐,直奔烏衣巷,來到王導府上。門子通報進去,王茂弘整理衣冠,迎將出來,見了麵就問:“文約夤夜前來,不知有何要事啊?”


    裴該朝他作一個揖,笑一笑:“無甚要事。前往句容,歸來時錯過時辰,恐不得還家,因思茂弘操勞王事,從來夜深不睡,這便腆顏前來寄宿了。”他去丹湖附近查看產業,這事兒王導也是知道的,於是擺手請他進府,一邊兒還想打問幾句丹湖附近的情況,裴該卻搶先說道:“適才途經南塘,於路遇賊——不想建鄴治安如此不堪。”


    王導吃了一驚,忙問:“可有冒犯文約麽?”裴該搖頭說還好,盜賊急著逃跑,我又不在其位,不謀其事,不方便幫忙捕盜,所以放他們過去了——“都是些中州口音。”


    王導輕輕歎一口氣,說我確實也才接到了報告,南籬門外有強盜行劫,因為人數不少,又各執利刃——關鍵都還是軍中兵器——所以衛兵不敢追捕……


    裴該笑問:“是恐其背後之人,大有來頭吧?”


    王導說是啊,所以我正打算等天明之後,再派人徐徐訪查,看看這些賊人究竟來自何方,是受了什麽人的指使,然後是該搜捕,還是該驅逐,才好作定斷。裴該輕輕搖頭:“不必訪查,我知彼等何所來也。”


    王導眉頭微微一皺,疑惑地問他:“文約既能辨識彼等中州口音,想是搭過了話,可從中查出了什麽端倪來麽?”


    裴該並不正麵迴答他的話,卻反問道:“可有祖士稚的消息?”


    王導說有——“士稚前居泗口,我請大王召其為軍諮祭酒,於是乃攜一族過江,暫居京口——便在數日前,文約才剛前往句容,便有士稚消息傳來,或許再過幾日,他便會到建鄴來了。”


    裴該一撇嘴:“祖士稚已到建鄴附近,若仍居於京口,百裏之遙,如何能夠跑來南塘行劫?”


    王導聞言,不禁大吃一驚,急忙擺手:“豈有此理,祖士稚安能做賊?!”


    裴該說是不是的,等天亮了你派人打探一下,看他住在何處,咱們一起上門去問問看不就得了——“夜已深矣,我一路勞乏,亦欲眠矣。”


    ——————————


    祖士稚就是祖逖,裴該一直在等著他呢。要說這年月江南(包括僑居的)能打的將領很多,比方說陶侃、周玘、周訪,等等,王含、王敦兄弟也還算勉強過得去,但大多數半輩子都在南邊兒窩裏鬥,唯一敢率師北伐,謀複中原的,那就隻有一個祖逖而已。


    祖逖僅率宗族部曲百餘家,中流擊楫,誓師渡江,就在七年時間裏,收複了兗、豫兩州的大片領土,兵鋒直指洛陽。但可惜的是,事功未竟,他就因病而辭世了,而且死後兵馬星散,遂使石勒、石虎奪占河南……


    不過據裴該判斷,即便祖逖不死,再多活個五年十年的,他撐死打下洛陽,也必然止步於黃河南岸,不可能建立更大的武勳了;而且人難百歲,遲早都要歸於黃土,不管祖士稚打下多大的地盤兒,隻要他一死,仍然全都得拱手讓與他人,剩不下來幾畝土地。


    這是為什麽呢?因為祖逖的北伐根基不穩,缺乏足夠的後方支援。首先江東政權根本就不支持他,基本上沒給他派過任何援軍——還得他自己從各藩鎮臨時相請——也沒有輸送過多少糧草;其次祖逖本部兵馬實在太少,而且不知道為什麽,始終就沒有大規模地擴充過(估計是受錢糧所製約),他打的那麽多勝仗,全都靠聯絡中原各郡縣的漢人塢堡,協同作戰。所以他是一光杆兒名將帶著群雇傭兵在打仗,隻要這名將一咽氣,別人再也籠不住那些雇傭兵了,就肯定四方流散,剩不下幾個人來守備所得領土啦。


    東晉的形勢和後來的南宋很象,但倘若祖逖跟嶽飛一樣,手握八萬核心強兵,有這麽一支令行禁止的“祖家軍”,估計不用五年,連平陽和襄國都能直接給夷平了——終究北方胡漢各族也在內鬥不休,不能跟基本統一了黃河流域的金朝相比啊。


    因此裴該的計劃,就是整備錢糧,相助祖逖北伐——我來幫他種地好了,而且他拿下來的地盤,我來試著幫他守備看。在原本的曆史上,祖逖的北伐就牽製了前趙、後趙之兵,難以統合中原,難道再加上一個我,成績就不能更輝煌一些嗎?即便最終還是敗退——起碼祖士稚的死,估計是攔不住的——那也能夠多守一城是一城,多救一人是一人啊!


    所以他一直都在打聽著祖逖的消息呢,倒是聽說祖逖率領一族鄉黨從陽平郡南下,暫住在泗口,可你啥時候才會渡過長江來呢?具體時間可實在記不清了……要不然你就別南來了,等我籌足了糧草,我北上去找你?但這趟丹湖之行,卻又把裴該短時間內展開北伐計劃的夢想給打得粉碎。


    誰想到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在返迴建鄴的途中,他卻迎麵撞見了那些強盜。祖逖南來後,曾經多次放縱部曲到南塘去搶掠——他也要吃飯啊,更想搜集北伐的物資啊——這在《晉書》和《世說新語》上都是有所記載的,所以裴該見那些強盜蒙著麵、手執軍械,還一口的中原腔,心裏就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隨即他用了一個很莫名其妙的成語“數典忘祖”來作試探——你們是不是祖家人啊?眼見為首的盜賊眼神略略一變,他就知道自己蒙對了。於是這才匆匆趕到王導府上,提出要求——明天咱們一起找祖逖去。


    說完這些話,裴該的心情無比舒暢,於是跟王導告辭,來到為他安排下的客房,洗漱一番後就打算睡了。王導派來服侍他的是幾名年輕婢女——個子都挺矮小,而且沒胸沒臀的,看上去頂多十三四歲年紀——等幫他脫卸了外衣後,就試探著問:“王傅欲我等哪個相陪?”


    裴該明白他們的意思——這是要侍寢哪,王茂弘你很好客嘛——趕緊擺擺手,說你們都出去吧,一個也不必留。婢女們都一恍惚,隨即又問:“可要喚個小郎來伺候麽?”


    裴該趕緊說免了免了——“我慣獨眠,汝等且退。”


    他既不是羞怯的童男子——起碼前世不是——也不是真的潔身自好,不近女色,問題他又不是蘷安,這才高小、初中的小女生,實在是下不去手啊。其實前些天裴氏也曾經對他暗示過,侄兒你身邊需要有人貼身服侍,婚姻大事麽,那得要慢慢商量、安排,但……你若不嫌棄芸兒已非完璧,我可以把她贈送給你——“彼亦深德文約於胡營中相護、相救之恩也,每與我言,欲答報之。”


    裴該倒沒啥處女情節,但芸兒到目前為止也才剛十六歲而已,仍然在他的容忍線之下,所以當場便婉拒了。不過如今躺在榻上想想,裴氏遲早是會為自己擇定一門親事的——身在這個時代,包辦婚姻恐怕逃不過去啊——估計新娘子也未必會大過十八歲,甚至說不定跟芸兒,乃至那些才剛趕出去的婢女一般兒大……到時候可該怎麽辦才好?


    算了,想那麽多幹啥,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再說。大不了我跟她把話講清楚,請她先守幾年,等滿二十了咱們再圓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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