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釣不到——一是沒技術,二是沒耐心——裴該氣得把魚竿一撇,站起身來拍拍屁股,就打算閃人。路德趕緊奉上準備好的熱湯,讓裴該喝兩口潤潤喉嚨。裴該斜眼一瞥路德,就見那廝毫不畏寒,竟然脫卸了半邊衣裳,露出一胳膊花繡來……古代的吳人“斷發文身”,想不到現而今還有人保持了這種風俗啊,倒是第一迴得見。裴該就不由得多瞧了兩眼,隨即略帶些惡意地戲謔道:“帶魚?”


    路德尷尬地笑一笑:“是蛟啦……”


    裴該不禁“哈哈”大笑,眼神順勢一掃,終於被他瞧見些好東西了——遠處青翠欲滴,竟有大片的竹林。他不禁舔舔嘴唇:“有竹,可有筍麽?”路德忙說有——“北人……中原世家多不好此物,嫌其無味,難道主公喜愛麽?我這便命人去掘些來,晚間烹來與主公下酒。”


    裴該連聲說好——“筍雖無味,卻最能吸味,與肉同烹,妙不可言。”說完話就背起雙手來,沿著湖岸開始遛躂。


    路德急忙招唿從人趕著牛車跟上,自己則亦步亦趨地跟隨在裴該身後。裴該隨口問他:“今秋能收多少稻穀?”路德為了在主人麵前顯示自己能幹,趕緊把早就計算好的數據一口氣向裴該稟報道:“主公受賜的產業,共計有沿湖水田四十一頃三百零六畝,旱田二十二頃零九畝,八成植稻,二成種菜蔬、瓜果,年成若按去秋計算,當能收穀一萬七千餘斛……”


    “去歲是豐年還是歉年?”


    “去歲江東大旱,多地歉收,本處臨湖,尚算豐年。”


    裴該心說合著豐年一畝地才能收三斛多點兒,三百來斤啊,還是沒脫粒的穀子,這產量可有點兒淒慘……哦對了,這年月畝比較小……轉念一想,也不對啊,那斛(石)和斤也都要比前世的計量為小哪!


    於是又問:“可收租幾何?”


    路德答道:“若按官家稅,是四千餘斛……當然那是不可能的。過往的田主,一般也就稅外加收二三成,若按總收五成計,豐年則是八千五百斛……”眼瞧著裴該眉頭微皺,趕緊補充道:“其實收六到七成,那些泥腿子也不至於餓死,可得一萬兩千,甚至一萬三四千斛。丹湖雖是官家的,卻並不禁百姓使用,若再征些菜蔬、菰米、魚蝦、雁鵝、犬豕之類,則除供主公與東海王府所用外,於句容或建鄴市集上賣了,也能得個一兩千錢。”


    裴該不禁輕輕歎了一口氣——種地可是真難啊!若得袁大德魯伊在此,或可十倍於此數,那我又何必煩心?


    他沒想著一直呆在江東,摻和朝堂政爭,或者整天吟風弄月——再說想要搞文藝,你也得有那個天分和本事才成啊,想當初跟王讚學詩的時候,他就已經對自己文藝方麵的靈性徹底絕望了——裴文約誌存高遠,他想要躍馬河洛,壓製胡虜,恢複中原,把天下的局勢重新給穩定下來。然而用話語試探過王導好幾迴,也嚐試著跟王敦、王含、周顗等人懇談過,結果無論文的武的,能打的不能打的,碰到北伐的話題全都顧左右而言他。可見要想靠著這票僑客恢複故土,無異於癡人說夢——當然啦,南方土著更靠不住——要想渡將往北打,還得靠自己。


    隻可惜自己無拳無勇,雖說在石勒軍中觀摩過幾場戰事,但對於打仗仍然是半拉門外漢。好在他總比別人多兩千年曆史的積澱和熏陶,前世對軍事也有點兒興趣,經常“紙上談兵”,即便並不熟稔戰陣之事,也懂得想打勝仗就先得有強兵,想有強兵就先得保證錢糧充足,無糧則必然無兵,無兵則必然不勝的道理。正因為這樣,他才會特意跑到丹湖來巡視自家產業,想要估算一下,今秋收成之後,我能夠拉起來多少兵呢?能夠支撐多長的時間?


    剛來的時候他還挺高興,眼見阡陌縱橫,根本望不到頭,田間滿是農夫在辛勤勞作,由此歡欣鼓舞地認定這就是自己事業的起點,是賺的第一桶金哪。然而這年月農業水平實在太差,而普遍缺乏油水的大頭兵對主食數量(而非質量)的要求又未免太高,就光這點兒收成,實在喂不出多少強兵來呀——整天半饑不飽跟流民似的,得著搶劫的機會就摟不住的雜兵,到是勉強能夠拉個一兩千……


    就這還必須建構在征收重賦,把自家佃戶往死裏壓榨的前提下!


    ——我北伐是想要恢複秩序,盡量挽救百姓的,結果八字還沒一撇呢,就先把南方百姓給餓死幾戶,或者逼反了幾十戶,這又叫什麽事兒?!


    路德聽裴該歎氣,明白主人家嫌收的租子少了,當即試探地問道:“要不,若仍是豐年,就加征到七成半?實實在在不能夠再多了呀。”他雖然肯定餓不著,可也怕把其他佃戶逼急了會鬧事,那鎮壓起來就比較麻煩啦。


    裴該沉吟良久,最終還是搖搖頭:“豐年征收五成足矣,平年四成,若是歉年……唉,到時候再說吧。”


    “主公仁德!”路德聞言,不禁大喜過望,連連作揖。主家征糧征少了,那就意味著他方便上下其手,從中再多榨一道啊。而且隻要下去散布消息,說主家原本是打算征七成的,全靠自己反複哀懇,才減去一成半,那幫泥腿子們還敢不聽自己的話嗎?即便想要他們獻出妻女來陪宿,應該也不為難吧。


    ——————————


    裴該在丹湖邊住了六天,還特意派人到縣西的茅山去,打探是否有個名為葛洪的道士,結果是一無所獲。他唯一的所得,也就隻吃了好幾頓竹筍——前世他便好此物,但身在北方,即便物流再便捷,想要江南的新鮮筍,也不是經常能夠搞得到的。眼瞧著丹湖已無益再留,於是便離開路德家,駕起牛車,啟程返歸建鄴。


    原本倒是從石勒軍中騙得了一乘馬車,隻可惜北方的馬不習慣江南氣候,才到建鄴不久就病死了一匹,剩下那一匹,他問裴氏要了來,整天騎著在建鄴街麵上遛躂,倒是收獲了不少豔羨的目光。但也就在城裏騎騎算了,這出城到句容來,幾十上百裏地,若是有個閃失,這孤零一匹再病倒了可怎麽好啊,因此隻能跟其他貴族似的,駕著牛車出行。


    牛車真要跑起來,其實未見得比馬車慢嘍——雖然沒有長力,而且一般情況下也不舍得讓它跑——而且駕車須雙馬,卻隻須一牛。但最重要的是,牛車隻要不跑,相對來說,就比馬車平穩,方便那些四體不勤的貴族——也包括裴該在內——走比較長遠的道路。


    說起來,這乘牛車也是他從王家強借來的,多少有些陳舊,所以在靠近建鄴的時候就出事兒了,車軸折斷,修了半天才修好。就此耽擱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還沒進入南籬門,天色便已然黑了下來。


    建鄴的中心大道,出舊東吳王宮正南的公車門——如今隻叫南門——直下秦淮河,在河上設置了南津橋和大航門,繼續往南則是著名的長幹裏,隨即地勢逐漸走高,地名南塘——南郭的竹籬門,就設在南塘的北側。


    南塘算是富人聚居區,可是既在城外,又緊靠城郭,可見那些人富則富矣,貴則未必——真正的貴人要麽在城裏住,要麽在離城老遠的地方起造別墅。建鄴的貴人區都在城裏,一是東麵青溪附近的諸王園墅——裴該也住那兒——二是東南方丹陽郡城附近的東吳烏衣營——今名烏衣巷——幾家琅琊王氏,以及什麽姓庾和姓謝的姓顧的姓周的,就全都住在那裏。


    裴該正考慮著,我今晚肯定是趕不迴家啦,是就跟南塘找一家富人寄宿呢,還是多跑兩步,等進了城再去王導府上叨擾一宿呢?忽見前方幾點火光閃動,隨即“唿啦啦”衝過來十好幾個人,全都蒙著麵,背上扛著大包袱,一手火把,一手利刃——


    我靠嘞,誰會想到在城邊兒上還能撞見強盜!


    ——————————


    再說這些強盜,趁著夜晚在南塘一連搶劫了好幾家富戶,大包小包的扛起來就跑,打算等離城遠一點兒,好轉道向東。可是沒成想迎麵就撞見了一乘牛車,當即張嘴便喊:“躲開些,休阻路!”


    這牛車看似華麗,但很明顯是坐人的,不是運貨的,未必能有多少財物;而且道路狹窄,想要劫下那車來裝載搶掠所得的財貨吧,輕易也不好掉頭,所以啊——算爾等運氣好,趕緊閃開點兒,別擋著老子逃跑的道路。


    可是隨即就見“唿啦啦”地,從牛車後麵連著閃出七八條大漢來,同樣全數手執利刃,而且借著火光可以看清,那都是軍中器械,不是平常人家私藏的兵刃。這些強盜當時就傻眼了——咱們這是流年不利,撞見了什麽貴人啦?


    有一人躲在護車的諸人之後,從後麵巴著牛車車廂,低聲警告道:“主公身份貴重,不宜相犯盜賊,咱們還是避一避吧……”


    這家夥便是裴該的管家裴仁,這次前往丹湖,他也隨行了,主要目的是幫忙裴該查賬——鄉下人在賬務上可能玩兒的花樣,裴該可不熟,必須得找個明眼的幫忙給瞧瞧。前麵那些執械的,全是東海王府的衛兵,曾經跟隨琅琊王司馬睿打過仗,自然不會害怕這十幾個強盜,裴仁卻手無縛雞之力,不僅如此,他眼睛比較毒,還瞧出了很多的不對來。


    首先很明顯,強盜手裏的武器也並不比自家的差,恐怕不是簡單的鄉下小毛賊而已。


    其次,近年來大量中原百姓、士人南渡,光建鄴城內外,一下子就多塞過來十好幾萬人口,管理混亂、治安低劣,經常會有盜賊出沒,那本是很尋常的現象。問題這兒距離南籬門並不遠啊,南籬門可是有衛兵守護的,竟敢成群結夥兒跑南塘來搶劫,那不是膽太肥,就一定是有靠山哪。


    從來富人區的治安都要相對良好一些,即便南塘沒什麽貴家,但隻要舍得拿出點兒財帛來賄賂南籬門的守兵,守兵肯定會上心管理,幫忙防盜啊。可是這些強盜後麵有兵在追麽?咱們怎麽沒瞧見?


    因此他趕緊警告裴該,請主人暫避道旁。


    但是裴該打開車廂門瞧了一眼,卻並沒有勒令馭手避讓,反倒笑一笑,手指當先一名強盜:“汝等好大的膽子,竟敢於城前唿嘯劫掠,就不怕王法麽?且欲人避道,難道就不會說一個‘請’字?真是好生的無禮!”


    那強盜冷哼一聲,亮一亮手中兵刃:“速速退避,饒爾不死——今我眾而汝寡,還真以為我等不敢殺人麽?!”


    裴該一撇嘴:“無膽匪類,也便隻敢搶掠城外民家,能得多少財貨?”伸手朝遠方一指:“我可幫汝等叫開南籬門,入門不遠,便是烏衣巷,王、謝諸家都在彼處,金山銀海,絹帛滿倉,汝等可敢去搶麽?”


    那強盜聞言不禁愣住了,心說這人誰啊,他這話什麽意思?


    裴該笑道:“固知汝等不敢劫掠城內貴家——倒還算有些羞恥心,知道蒙了麵,還不至於‘數典忘祖’!”


    對方聞言,身子不禁微微一震。後麵裴仁聽了這話卻甚是疑惑——他也是讀過幾天書的——“數典忘祖”這詞兒是這麽用的麽?主公這是怎麽了,難道是在強作鎮定,所以口不擇言了?


    眼瞧著裴該沒有輕易相讓的意思,而且說出話來甚是奇特,那些強盜倒有些不知所措起來。當先那人隻得倒提著刀,拱一拱手:“聽貴人口音,也來自中原,當知南下避禍之不易,我等無奈而行劫,還請高抬貴手,放我等過去吧。”


    裴該搖搖頭:“太過敷衍,非求人之禮也。”


    對方聞言愕然,隨即隻得一咬牙關,把頭再低一些:“敢請貴人相讓。”


    裴該不禁“哈哈”大笑,這才伸手拍拍前麵的馭者,讓把牛車略略偏至道旁,隨即又擺擺手,命衛兵們退下,給強盜讓出通路來。那些強盜仍然手執利刃,雙眼都緊盯著裴該和那些衛兵,排成一列,萬分警惕地自車旁絡繹而過。那領頭的落在最後,要等過了牛車,這才轉迴頭來,又一拱手:“承感恩德——不敢請教貴人高姓大名?”


    裴該一梗脖子:“我乃‘典牧’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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